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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兴晟:“龙”跳龙门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跳龙门

——献给参加高考的莘莘学子

文/庞兴晟


一、生不逢时命多舛,历尽坎坷度童年

       19591119日,一场瑞雪,给骊山换上了银装素裹的新衣,骊山北麓一户农家地窑里的热炕上,一个小生命诞生了。窑洞外雪花飞舞,窑洞里婴儿啼哭。又多了一口人,今后的日子可咋过呀!父母加起了熬煎,这孩子将来若能顶门立户,光宗耀祖,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父母从心底里望子成龙,于是给孩子取名叫龙。

雪是瑞雪,年却不是丰年。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粮食依然欠收,日子自然艰难。大人吃不饱,龙没奶吃,经常哇哇啼哭。龙刚出生没有几年,就遇上了连年自然灾害,在饥饿折磨中成长。为了生存,榆树皮都被大人剥下来熬成饭吃了,山坡地塄上的野菜,也被挖得一干二净,到处一片萧索的景象,饥饿和病魔时不时地就夺走一个鲜活的生命。

小孩子在死亡线上挣扎成长,最后能存活下来,也算是幸运儿了。龙命运多舛,三岁时,父亲在饥饿和病魔的折磨中撒手人寰,撇下了龙娘们六个。一个农妇,拉扯着五个孩子泣血前行,艰难之状不能言表。

村里的妇女队长刘大姐(村里人都这样统称她),一个活脱脱的杨二嫂,凸颧骨是刘大姐整个身体特征的高度概括,她不像杨二嫂那样尖酸刻薄,是个热心肠,她看龙母为了几个孩子吃喝穿戴,整天像个陀螺不停地转,白天忙里忙外,晚上缝织糨染熬到深夜。龙的父亲去世没几天,龙母亲的鬓角就稀疏地长出了白发。刘大姐平日里和龙母走得近,关系要好。有妇女队长的身份做掩护,今天怀里偷偷揣一个玉米棒或是一个红薯,明天偷偷揣一把苜蓿或是豆角,帮龙母苦度难关,龙的母亲常常感动得涕泪交流。一天,刘大姐说:“看把你累死了,让老碎跟别人享福去,嫑叫娃跟你活受罪了。”龙母亲刺啦刺啦纳着鞋底,看了一眼熟睡的龙,没有吭声。

入秋以后,秋风一天比一天凉,午后,唰唰唰地下起了秋雨,刘大姐披着蓑衣,领着一个洋气、富态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打着油纸伞,提着点心、面包和一网兜水果,来到龙家里,刚进窑洞门,一股雪花膏的浓香扑鼻而来。中年妇女用精明的目光扫视着窑洞,窑洞里光线灰暗。土炕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借着窗户透进的亮光做着针线活,一个幼儿睡在炕里边。土炕的背墙上放着一盏油腻的煤油灯,窑洞里面挨炕靠墙的地方立着一个板柜,炕对面一张长方形的高桌子,上面凌乱地摆满了杯子、电壶、碗筷勺子。刘大姐满脸堆笑,说这人是她娘家的自家人,家里条件非常好,就是没有孩子,想抱养一个男孩,将来养老送终……话还没说完,龙的母亲是个聪明人,一听话茬,放声痛哭:“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我把娃拉扯大。”母亲一哭,孩子也吓哭了,母亲抱着孩子哭成了一团。是啊,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为娘的如何能舍得。刘大姐和中年妇女,听着撕心裂肺的哭诉声,看着悲戚的场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抹着眼泪,放下礼物,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年冬天,饥寒交迫,龙患上了气管炎,呼吸时气管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一家人天天张嘴要吃饭,哪来的钱看病啊!扛了几天,才到县医院去看医生,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说:“咋管娃呢,肺炎都严重成啥了,才把娃抱来,你都不心疼,你是不是娃他妈?这儿看不了,到西安去。”医生只管数落,哪知道龙母亲的艰难。听了医生这番话,龙母亲心里咯噔一下,两股子眼泪直往肚里流。

第二天,龙母亲借了十几块钱,抱着龙,冒着严寒,步行几十里,一路打听着,来到灞桥附属医院,医生说:“迟来一天,就没娃了,得住院。”龙母亲捏了捏口袋的钱,说了一大堆难处,求爷爷告奶奶,医生才答应在门诊治疗。就这样母亲抱着龙,往返跑了一个多礼拜,硬是从死亡线上把龙拉了回来。

1967年春天,龙八岁了,他背着母亲亲手缝的粗布书包,穿着粗布衣服和圆口布鞋,搬了一条粗糙的独人槐木高板凳,踏着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来到了东安小学——老凹沟一面窑洞。全大队八个生产队,山下五个队的十几个学生,组成一个复式班。龙从第一课“毛主席万岁”学起,开始了小学生活。在老凹沟这面窑洞,读书声伴随着老鸹呱呱呱的叫声,龙读完了初小,顺利地考入城关小学。

二、学工学农反潮流,时代巨变送春风

从小学到初中,龙胸前别着毛主席纪念章,胳膊上戴着红小兵和红卫兵的标志牌,学毛选,跳忠字舞,唱样板戏,批林批孔,批师道尊严。毛主席发出指示,“贫下中农管理学长”,“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龙在老师的带领下,打着红旗,排着队,唱着歌,去给生产队拾棉花、掐谷穗、挖红薯、掰包谷。逐渐明白了麦苗和韭菜的区别,弄清了什么是葱,什么是蒜苗,学会了给棉花脱裤腿和掰芽子,还学会了开蚂蚱腿式的手扶拖拉机。

1976年是个悲伤的年份,周恩来总理、朱德委员长两颗巨星相继陨落。在阴霾的笼罩下,龙初中毕业了,免试被推荐上了高中——华清中学。虽说是初中毕业,却没有学到多少文化知识。  

五类 (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家庭子弟,想上高中比登天还难。有个长得秀气的小玲同学,家庭成分是富农,虽然学习成绩优秀,表现也不错,可因成分问题,最终无缘高中生活,也和商品粮失之交臂。那天在华清池照完毕业照,分别的时候,小玲眼都哭肿了。

和龙一个大队被推荐上华清中学的,有七名同学,龙、五洲、文明三个被分在了高一九班,班主任是李德智老师。李老师一米八的个头,整天穿一身褪了色的蓝中山装,上衣胸前口袋里时常别着一支钢笔,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镜,眯缝着眼睛,包公脸,一脸的威严,一看就是个满腹经纶的学者,同学们都非常敬畏李老师。

上学来回没有汽车接送,也没有自行车,全靠十一号汽车(把用两条腿走路,诙谐地说成坐十一号汽车)。靠这十一号汽车,龙练就了健步如飞的步伐、雷厉风行的作风和一身军人气质。

华清中学坐落在秀美的骊山北麓,就其地形地势,自然形成了阶梯型布局,教室一层层,一排排。高一九班在最高一层。从学校门口到最高一层,有一百一十一个台阶,龙班里的同学每天比别班的同学,得走更多的路。

龙家住黄河疗养院南墙后面,从家到学校,单程最少有四里多路,每天早上、中午和晚自习往返三次,最少要走近三十里路,还不算上操跑的路。

这一年99日,同学们正在校办工厂参加劳动,突然,学校的高音喇叭沉痛地播出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毛主席与世长辞了。同学们惊呆了,时间静止了!大家站在原地,呼吸都停止了。瞬间沉默之后,突然,像河堤决口,似大厦倾覆,悲声此起彼伏。

918日,天公垂泪,骊山沉默,渭河呜咽。全县的工农商学兵,胸别白花,臂戴黑纱,聚集在泥泞的临潼县体育场,参加毛主席的追悼大会。体育场是货真价实的“水泥”地面,四周没有看台,也没有围墙,只有日夜守候的两个足球门和一个露天主席台。足球门南北相望,像守望在天河两边的牛郎织女;主席台坐东朝西,孤零零地矗在那儿,任由风吹雨打。整个体育场更显出一派凄冷悲凉。这天大雨滂沱,参加追悼会的人,没有一个人带雨具,雨水泪水交织在一起,哭声如山泉呜咽,似杜鹃哀鸣。

毛主席逝世一个月之后,“四人帮”被粉碎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时代巨变,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风,迅速吹遍了祖国大地。

学校的教学秩序慢慢步入了正轨。龙基础差,学习每前进一步堪比蜀道之难。特别是化学,元素符号认得龙,龙却不认得它,化学反应方程式,化合价,置换反应,摩尔浓度,都然成一锅浆糊了,更别说做题了。化学课越是学不懂,就越讨厌化学老师,越是讨厌化学老师,就越不想学。就这样恶性循环,稀里糊涂地混完了高一。

三、你追我赶攻书山,挑灯夜读战犹酣

上高二的时候,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制度恢复了,这股春风,早已把那些高中毕业在家务农的知识青年给吹醒了。他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白天农业学大寨,改土会战,搞农田基本建设,晚上加班复习,努力学习文化知识,准备在高考中一试锋芒。劳动间歇时,常常看到田间地头,有的看书,有的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高考制度的恢复,改变了多少知识青年的命运,也使多少落榜者一度失意彷徨。

高考制度恢复了,招生比例却小得可怜,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难上加难。别说那个村,就是那个大队有个金榜题名的,可就成了爆炸性新闻了,也成了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朴实厚道的村民乡党,不摆谢师宴,也不请客送礼,只是相互传扬,谁谁谁终于跳出了龙门,再不用打牛后半截子了。

 龙他们这些在校生,可比那些社会青年幸运多了,不用学工学农,还有老师讲课辅导。不幸的是动不动就停电,学校没有发电机,为了不耽误学习,学校要求学生点着蜡烛上晚自习。每当这个时候,站在去826的路上向南仰望,一条天河横亘东西,星光闪烁,美丽壮观。

家庭条件好一些的同学,自然用蜡烛,龙他们这些农家子弟,买不起蜡烛的,也舍不得买。他们用智慧去克服困难,用墨水瓶自制煤油灯。在墨水瓶盖子中间,用烧红的铁通条钻一个扫帚棍粗的孔,把一根比墨水瓶稍高一点的空心铁管,插入瓶盖里,再用棉花搓一根捻子,穿进空心铁管,给墨水瓶里到入煤油,拧紧瓶盖,煤油灯就做好了。

上晚自习的时候,教室里常常烟雾缭绕,烛光火焰扑朔迷离,看似仙界,同学们在昏暗的烛光映照下,一个个像庙宇里供奉的菩萨。蜡烛和煤油燃烧后产生的气味,在教室里弥散开来。等两节晚自习下了,一抠鼻孔,两坨黑,谁都不笑话谁,反而都能自得其乐。

四、提心吊胆去上学,摸黑徒步练体魄

下晚自习之后,又披星戴月,风风火火地回家。路边没有稠密的行道树,没有豪华明亮的宫灯照亮,四下里一片漆黑。路边站立着稀疏的两排白杨树,听不见喧嚣,看不见繁华。听到的只有猫头鹰、布谷鸟、算黄算割和乌鸦的叫声。这种白杨树也叫“鬼拍手”,枝叶繁茂的时候,风一吹,树叶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响声,像影剧院里的戏剧或者电影演到高超时观众的掌声,此起彼伏,又像是一排排海浪,哗——一波过来了,哗——一波又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又行军打仗似的去上学,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夏天还好,到了冬天,北风呼啸,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脚下踩着三四寸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积雪反着光,白亮亮的,四下里一片寂静,像宋濂那样,“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走着走着,头发突然就竖起来,害怕会从那个旮旯里窜出一个魔鬼来。

从龙的家到铁疗后门口这段路,要过潼河,河里常年四季,都有一股细流,冬天听着冰层下面汩汩的流水声,看到这里一个黑疙瘩,那里一个黑魆魆的影子,就会毛骨悚然。

到铁疗前门口那儿,偶然才会遇到几个洗衣服的农家妇女。华清池的温泉水,水源充足,一年四季,长流不息。洗浴用不完的泉水,从这儿流到潼河里去了。周边的农妇经常不等明,提着一笼衣服,拿着棒槌、皂角来到这儿洗衣服,洗完衣服回去还能跟上上工。远远地若能听到用棒槌吧吧槌衣服的声音,胆怯紧绷的心才能松弛下来。

每次放学回家,为了赶时间不迟到,龙他们几个总是失急三慌,一路健步如飞,到家里又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再马不停蹄地去上学。

五、爱子情深开小灶,吃糠咽菜渡难关

学校放学时间和农村上工的时间,老是赶不到一个点儿上,所以龙他们每次回家吃的几乎都是剩饭,只要能吃饱,也不挑剔。饭食除了煎搅团,浆水鱼鱼,钢丝面(用包谷面做成的,像现在的米线一样的饭食,但远比不上米线好吃,因为硬,难消化,所以叫钢丝面),就是包谷糁,红薯包谷糁,或者面糊糊;有时难得吃一顿包谷糁面,到年关才能吃上一顿米饭。

这些饭食的花样,一年四季重复着。母亲心疼龙,有时给龙单独擀一碗面。深冬的一天,天飘着雪花,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母亲踅摸龙快放学了,就去站在门口那棵洋槐树底下,远远地看见龙回来了,急忙转身回去下面。龙回来一看饭没好,脸一下子吊得像个驴脸,摔碟子绊碗。母亲不急不躁,重复着那两句永远不变的话:“只要我娃能把书念成,妈多大的委屈都能受。”“怀抱儿孙,想起娘的恩,等我娃长大了,我娃就知道了。”可是那时的龙怎能体会到母亲怜爱儿子的那苦心,更不懂得“反哺之恩难抵舐犊之情”的道理。

冬天吃的菜,一般就是一瓮酸菜。东瑶西瑶村、下北街、常家堡、南程北程村都种菜,每到冬季下雪上冻前收获冬藏的时候,菜农收获剩下的萝卜缨子、莲花白叶子、白菜帮帮子,不用钱买,用架子车拉回来,洗净,晾干水分,再腌到瓮里,一瓮酸菜,从今年冬天吃到来年收麦。俗话说,“瓜菜半年粮”,这种清贫艰难的岁月,虽然清苦,如今可让龙却时常怀念!

常言道“春雨贵如油”,可见油的金贵。平时用铁勺在锅底儿搅一把灰灰菜也是稀茬。在以粮为纲的年代,不能种经济作物,否则,会当做资本主义尾巴被割掉。棉花是战备物资,生产队种多少,上面给下达指标。棉花经过轧花之后,将皮棉上交给国家,棉花籽轧成油以后,到过年时,生产队按人头每人才能分几两油。长期不炒菜,门背后窑窝里的油瓶子上的灰尘,都有一铜钱厚。吃着粗茶淡饭,龙的个子还能蹭蹭地往上长,眼看快一米八了。

六、虚心求教苦备战,举步维艰攻难关

高二时,班里的化学尖子放大,物理尖子永方,英语尖子文明,数学尖子智育,全才民卫,这些学习尖子,常常令龙羡慕,后来,他们相继都进入了大学的校门。特别是民卫,他在龙心目中,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三好学生,他出身高干家庭,却不以高干子弟自居,他眼大心实,为人正直,朴实无华,乐于助人,能瞧得起农民子弟;他身材魁梧,就像龙一样;他是班里的文体委员,深得全班同学的敬仰和拥护。每个学期的运动会上,他都是佼佼者,也成为全校师生关注的焦点。

为了决胜高考,龙也曾下决心赶超他们。心里虽然下了决心,可是,行动起来却是举步维艰。一个数学证明题,常常熬到午夜零点以后,当这个难题被拿下来的时候,那种踌躇满志的情态,简直难以形容。

化学这只拦路虎,曾经让龙头疼不已,龙就向尖子生们求教。开始死记硬背,从元素周期表开始,放学路上,“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钪;”上学路上,“一价钾钠氯氢银,二价氧钙钡镁锌,三铝四硅五价磷,谈变价,也不难,二三铁,二四碳,二四六硫都齐全,铜汞二价最常见;”上厕所蹲茅坑,龙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钾钠铵盐硝酸盐,全溶于水没沉淀。硫酸铅钡盐不溶,碳酸硅酸磷酸盐,溶解只有钾钠氨……”

物理课虽然不像化学课那么差劲,但学起来也不轻松。屋漏偏逢连阴雨,物理学起来本身就吃力,却又遇到了一个茶壶里下饺子,有货倒不出的物理老师。在全班同学此起彼伏的呼吁声中,物理老师的鱿鱼终于被龙他们炒了。但是换了的物理老师,还是王奶奶和玉奶奶——只差一点。

幸运的是,八班教政治的班主任李民慧老师,是北大的高材生,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由于文革,才虎落平阳,从北京大都市,来到了临潼这块小天地。虽然没给九班代课,但是,在高考中他的恩泽却能惠及全校同学,他高考猜题,那叫一个准!

课间,男同学喜欢掰手腕。一到下课,男同学就围拢在一起,相互较劲,“加油,加油”的喝彩声,此起彼伏。在九班,民卫右手第一,龙左手第一,直到毕业,也没有人能超越他们俩。

七、自卫打架成大侠,名落孙山留遗憾

上学求知的路上,逢山遇水也是避免不了的事,和同学闹矛盾甚至打架也不奇怪。龙是农民子弟,又过早地失去了父爱,心里始终有一种自卑感,平时少言寡语,害怕惹事生非。有时和同学也闹点矛盾,被人欺负。龙不好事,外表看起来柔弱,内心却非常坚强,咬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

直到上高二的时候,才大打出手了一回。说是打架,其实算是一种自卫。学校上操,经常在马路上跑步。几年的跑步锻炼,练就了龙的一身军人气质,以至于后来龙在上师范军训的时候,教官一眼就看中了龙,让他当基准兵。师范毕业后,刚到渭北一所中学任教,就获得了美男子的雅号。

七十年代中期,路上汽车稀少,自行车寥寥无几,不存在安全隐患。有一天早上上操,照旧在马路上跑步,往回跑,跑到寺沟桥那儿时,桥以东有一段缓坡,大部分同学已经气喘吁吁了,队伍也有些散乱,龙作为组长,维持纪律也是份内之事。

班里有个吃商品粮,原件厂的,回回(对回民的习惯称呼),黑脸,黄眼珠,大块头,叫张毓涛,他和前面同学的距离拉得有些远。龙一边跑步,一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了一声,“撵上队伍。”这一拍一说,如同捅了马蜂窝,张毓涛猛地转过身,二话不说,抬腿啪地就是一脚,龙顿觉天旋地转,血直往头上涌,浑身肌肉抽搐,额头冷汗直冒,脸色煞白(后来听同学们说的),龙弯着腰,捂着肚子。这一幕,后面的同学看得一清二楚,大家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咋了,咋了?”张毓涛也傻眼了。龙突然火山爆发似的直起腰,像老虎发威一般,抡起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右勾拳上去,咚的一声,张毓涛左眼的上眼眶,噌的一下,露出了一道白茬,皮开肉绽,接着鲜血横流。此时的龙俨然成了鲁提辖。

张毓涛的铁哥们儿牛毅年,也是原件厂的彪形大汉,不亚于龙,是个红脸关公。他只看见张毓涛血流满面,却看不到龙受的是内伤,上来就要动手,被龙一甩胳膊,把这头牛甩得躺在了地上,成了蜗牛。这时,同学们纷纷上来,控制了两个肇事者,然后七手八脚,把张毓涛送到学校医务室,校医对他的伤口做了处理,贴了药。

班主任李老师经过调查了解,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感谢上苍,龙遇到了一个公道正直的班主任,李老师虽然脸色铁青,却没有严厉地批评龙,嗔怪地说,“虽然他踢了你的要命处,你也不能出手那么重!”然后狠狠地批评了张毓涛一顿。最后,事态就这样平息了。从此以后,龙的威名大振,成了大侠,那些好事者,再也不敢在龙跟前耀武扬威了

眨眼间,高二的学习生活就要结束了,高考临近,全班同学复课备考的热情越来越高,就像七月的天气,不断升温。教室后的墙根下,学校试验田里的田埂上,新堡子的石榴园里,到处是背书的学生。龙心里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一定会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可龙虽然经过努力拼搏,却终因麻袋上绣花——底子太差,高考名落孙山。龙带着失望和遗憾,回到了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和社员们一起投入到了战天斗地的行列。

八、高考落榜回农村,战天斗地当农民

高考落榜以后,龙就回到了生产队,跟社员们一起战天斗地,拼命地挣工分,来改变家里拮据的经济状况。

龙在生产队啥活儿都干过。给在果园里打药的姑娘们拉过水,修过171公路(经牡丹沟上人祖庙的那条山路),参加过改土会战,在冷水沟修过水库,跟王老汉和“敌伪警长”曹宏武拉过大粪。

王老汉是个干瘦的老头,光棍,龙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叫他王老汉,龙平时叫他王叔。王叔拉大粪时驾着车辕,走着走着就睡着了,打着呼噜,两只脚不停地往前挪动。龙也不吭声,拽着缰绳,吆着牛,顺着山路,悠哉悠哉地随着峰回路转往上走,到了地塄边的沤粪坑,才喊一声:“王叔,到了。”曹宏武解放前任“敌伪警长”,受贫管会的管制,头上经常戴着高罐罐帽子,脖子上挂着个牌牌,游街、挨批斗。若是下了雪,他就早早起来,拿着扫帚,去清扫村道上的积雪,否则,大队的高音喇叭,就会喊他的名字。

修水库的时候,正是三伏天,这天中午吃完饭,龙没有休息,他顺着冷水沟沟底的小路向上游走。沟两边灌木丛生,抬头仰望,两面山坡构成了一个大大的“V”字,又像一个透明的大三棱镜,天瓦蓝瓦蓝的。纺线车、知了、蝈蝈,还有不知名的昆虫的叫声,沟里淙淙的流水声,构成了一曲优美雄壮的交响乐。一丛丛野梅子蔓从山坡倾泻下来,一波一波,血红血红的梅子缀满藤蔓,龙摘了几颗,填到嘴里,酸酸的,甜甜的。

走到一处因相对落差较大而形成水潭的地方,龙折了几把灌木,用石头沙子,筑起了一道小堤坝,很快聚满了水。龙脱了衣服,跳进水潭,浑身凉飕飕的。修水库近一个月了,龙从来没有感到这样惬意,斜躺在潭中,疲劳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审视着自己的肌肤,健壮而充满活力,龙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肌肤这样美,这时他不禁感到有些羞涩,于是赶紧蹲在水潭里,朝四周看了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昆虫的鸣声和沟里淙淙的流水声。想着想着,竟唱起了上小学时魏老师教的样板戏《沙家浜》选段:“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歌声浑厚有力,在山谷中回荡。

龙洗完澡,回到工地,正好开工的哨音响了。

龙在工地干的是包工活,担沙子,抬石头,扛管子,跟一头牛似的。太阳晒,工具磨,膀子的颜色已经成了酱红色了,手上磨出的血泡几经愈合,已经成了一层厚厚的茧子。一趟活干下来,挣了一百多个工分,一个工年终决分一块七毛多钱,不但还清了以前的透支款,还有了些许盈余。全大队的人都夸奖说,龙是个好劳力,龙也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是块当农民的料了。

龙是个毛头小伙子,吃饱了不知道疲劳,白天干活,一到晚上,就打听哪有露天电影,村子周边全是疗养院:黄疗、铁疗、工疗、陆疗、空疗、煤疗、417核工业部。一个礼拜看上几场不掏钱的露天电影,那是常事。

晚上,白色的银幕,挂在两棵大树或者大树和篮球杆之间,头顶上蓝宝石般的天幕,缀满了星星,有时朗月高照,俨然一个童话世界。篮球场被围得水泄不通。《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渡江侦察记》《南征北战》《列宁在1918》,全是黑白片、战斗片、有的片子能看四五遍。有时去晚了,就从银幕后面看,骑到墙上看,爬到树上看。

一卷胶片放映完以后,另一卷胶片还没有从其他放映场地送过来,或者中间换胶片的间隙,当场地中间架放映机的小桌子上的灯泡亮起来的时候,人群开始骚动,喧哗声四起,小孩子便四处追打叫喊,站在场地周围仔细听,就能听到树后面黑暗处唰唰唰的撒尿声。当放映机的一束白光,重新射向白色银幕的时候,全场又逐渐安静下来。

九、当兵美梦成泡影,挨骂被逼去补习

        78年入冬以后,征兵工作开始了,这给龙带来了新的希望,龙兴致勃勃地报了名要去参军,接兵的军官看龙长得端正,一身军人气质,看中了龙,给龙说,如果龙验上了,就让龙到他的连队去。

       最后龙真的验上了。要如愿以偿,还得走后门儿。龙的大姑家有个大女婿,是武装部的干部,如果找他,当兵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了。父(继父)母不同意龙去当兵,因为1969年龙的两个哥哥同时参军,到现在大哥还在部队。龙父母又是耿直性子,从来不爱求人看脸,所以就没有去找他,当兵的事自然就泡汤了。龙他二大的孩子跟龙同岁,他却一身戎装去了部队。

龙当兵的美梦就这样破灭了,于是,龙老鸹落在叉头上——施(施:陕西方言读“撕”)开筋了。整日白天除过干活,闷闷不乐,在家里一句话都不说,晚上就打听那个疗养院有电影。

很快到了1978年年末,大姐看龙整天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的,就给大哥写了一封信,把龙的情况告诉给了大哥。大哥给龙来信,讲了很多很多道理,鼓励龙去补习,而且还给龙买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从沈阳邮寄回来。这本词典才五块四毛钱,龙一直珍藏着这本词典。看了大哥的信,龙的心灵深处被触动了,但是还在犹豫。后来龙的父亲狠狠地骂了龙一顿,说:“没出息的东西,你准备一辈子打牛后半截子,挣工分不靠你,你妈还指望你成龙呢,明儿赶紧给我补习去。”挨了这顿臭骂,龙这才下决心去补习了。

十、夜以继日攻书山,金榜题名跳龙门

1979年春节过后刚开学,龙带着试一试的想法,硬着头皮去找他的班主任李德智老师,李老师说:“看你这娃,咋不早来?有啥不好意思的,明天就来。”     

第二天龙就去补习了,一分钱都没花。村里的人听说龙去补习了,背地里笑话说:“看人家吃油麻糖(麻花),自己拿个筋绳头头子嚼呢。天生当农民的料,能考上个辣子!”龙听了这句话,只觉得扎心地疼,这句话也成了龙奋发图强的催化剂,更坚定了志在必得的信心。

补习班有五六十人,在大礼堂上课。龙有幸遇到了几位名师,一位是物理老师盼忠心,渭南地区(七十年代临潼隶属渭南地区下辖的一个县)的高级教师,一身笔挺的西装,身材魁梧,方脸大眼睛,讲课慢条斯理,语言幽默风趣,听他讲物理,那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他讲力的合成和分解,讲动能,讲冲量,一点就通,一听就懂。另一个是教语文的晏文汀老师。晏老师个子不高,圆脸蛋,小眼睛,腿脚不灵便,讲课的钢口特别好,声如洪钟,绘声绘色,生动形象,是华中响当当的把关教师。“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晏老师讲课的声音和情景已经刻在龙的脑海中了。   

说来奇怪,也不知道龙是不是得到了哪位神仙的暗中点化,龙竟然和以前判若两人,劲头十足。一想到在果园打药的闷热,拉大粪时水毛坑的臭气熏天,修水库时的汗流浃背,于是就更坚定了“今年高考要是录取一个,我就是那一个”的信心。

上学来回路上,脚下生风,一到学校,就埋头学习做题,不会就问。下晚自习回到家,天空中群星闪烁,窑洞里灯光煜煜。一个土炕,一条用洋槐木钉成的粗糙的高板凳——就是龙上小学一年级时坐的那条板凳,一个小方桌,一只二十五瓦的白炽灯泡,伴随着龙,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向着人生的高峰攀登。有时停电了,就点着煤油灯继续鏖战,有时熬夜打盹,头发都被煤油灯烧着了,第二天到了学校,同学们看见龙奇形怪状的头发,禁不住哈哈大笑,龙却不知道他们笑什么。

抱定了“今年高考录取一个,我就是那一个”的信念,行动上就有了使不完的劲。从补习那天开始,龙晚上十二点以前没有睡过觉,露天电影一次都没有看过。多少个夜晚,鸡都叫了,龙的窑洞里,灰暗的灯光还在闪烁,母亲蹑手蹑脚地起来,敲敲窗户,低声说:“快去睡觉”,龙“嗯”了一声,关掉电灯,听不见母亲的脚步声了,龙又打开灯,伏案在草稿本上画来画去,做题的本子压了几摞摞,那些本子后来在翻修房屋的时候遗失了。

四个月的鏖战,终于熬到了高考,龙瘦了十几斤,人瘦越发显得个子高大了。19797789三天,是难忘的日子,是决定龙命运的日子。明天就要高考了,晚上,母亲不停地叮咛:“钢笔水要吸饱,答题时嫑慌,今儿晚上要睡早点……”

第二天早上,母亲早早起来,怕吵醒龙,在灶房里不敢拉风箱,拢火烧好了开水,还特意给龙煮了两个鸡蛋,等龙起来洗完脸,母亲说:“妈听人说,吃两个鸡蛋,考试就能得一百分,赶紧趁热吃了考试去。”龙看着母亲鬓角越来越多的白发,一阵心酸,眼眶里有些湿润,不管这是不是真的,这是母亲的期望啊。

吃完母亲煮的鸡蛋,带着母亲的期望,龙赶往铁中去参加高考。等考到最后一场的时候,三楼考场的考生都在沙沙沙地奋笔疾书,突然响晴的天空一声炸雷,打破了考场的寂静,同学们向窗外望去,乌云翻滚,天昏地暗,霎时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这该不是一场吉祥雨吧,听上辈儿人说,谁做梦遇见水,谁就发了;我们这些考生,在考场遇到了雷雨,会不会都能考上大学呢?等考试结束时,雨也停了,路面如洗,龙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信步回到家里,母亲问:“考得咋样?”“差不多。”龙淡淡地答道。

晚上龙到417看了补习以后的第一场露天电影,第二天早上来到村中间那棵大皂角树底下,等队长派活,社员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考得咋样?”“题难不难,能考上不?”“不咋样,说不定。”龙还是淡淡地回答。有的窃窃私语:“隔墙撂籀虎子,丢人不知道轻重。”“也不尿一泡尿把自己照一照,看是不是考学那块料!”龙装着没听见,拉着水桶子和几个姑娘,到果园给石榴打药去了。

八月底的一天中午,一个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送来一封挂号信,是大荔师范的录取通知书,龙捧着散发着油墨香的通知书,眼眶里溢满了晶莹的泪花。这一消息很快在村里不胫而走。刘大姐第一个来贺喜:“我娃给你妈把气挣了,也不枉你妈把你拉扯大。”曹队长平日里谁都瞧不起,今天第二个跑来贺喜,人还没进门,就听见了高喉咙大嗓子:“这下把粮本换了,今后不用打牛后半截子了。”说着走进了窑门,屁股还没挨着炕边,又扯着嗓子说:“不得了,东庄村出了第一个大学生,我娃终于跳出了农门,就是队里今后少了个好劳力。”曹队长牛眼圆挣,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多高。龙心里知道,大荔师范学校不是什么大学,也不好意思纠正。平时在背地里说风凉话的人也惊叹说:“哎呀,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还真的考上了!”

1979年的高考,总分考了多少,龙真的记不清了,可是74分的化学成绩,已经刻在龙的脑海里了。化学本来就特别差,百分卷面,能考74分,那简直是奇迹,连龙自己都有些怀疑。

九月中旬的一天早晨,他这条土生土长的龙,终于要跳出了龙门了,他背着母亲给他拆洗好的铺盖卷儿,提着一个小木箱子,带着新的希望,迎着朝阳,乘上开往大荔师范学校的公交车,踏上了慢慢的人生旅途。





(作者简介:庞兴晟,出生于1959年,高级教师,在临潼教育系统从教38年,现任教于临潼区骊山初级中学。喜欢文学和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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