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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我婆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生命中总是有些记忆难以磨灭,就如四季如期更替一样,它们总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浮现在我的眼前,清晰又深刻!

——题记

又是清明至,归乡祭亲人。坟头烧纸钱,涕泪雨涟涟。

我婆离我而去已有十八个年头,尤其是这几年清明节,我总会想起她,怀念她!

我婆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经过从艰苦奋斗中走出来的中国社会大熔炉的锤炼、洗礼,在我深刻的记忆里: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色或藏青色的衣服,满头稀疏的银丝,梳得光亮整齐,微眯的眼睛里总是透出乐观和喜悦,的确,在她坐上轮椅之前,她的脸上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忧伤……

跪在坟前,脑中出现的全是和婆在一起时的情景……

土炕上的欢乐

土炕,是北方人用土坯或砖砌成的睡觉用的长方台。其上铺席,下有炕道,跟烟囱相通,可以烧火做饭。冬天的晚上,天快黑的时候,给炕道里面燃点柴火,晚上,睡在上面,可暖和了,听说还可以治风湿呢!

还记得我三四岁的时候,无数个冬天的夜晚,在外面玩得大汗淋漓的我,回到家脱了衣服,婆已经把被子揭开一个大洞,“快,快进来,小心着凉!”我便一头钻进温暖的被窝。婆先是像封住装粮食的口袋一样,用被子把我裹得紧紧地,一点冷风都不让钻进去,然后紧紧地搂着我,瞬间我的全身就暖和了起来。几分钟后,我挣脱开婆的怀抱,她用两只手抓着我的胳膊,把我向外一拉,再往上一提,我就站在了她的肚子上,她一用力,我也跟着一起一落,就这样,我踩在婆的肚子上跳跃,一下、两下、三下……每一次,都不知道踩了多少下,只看到婆在咯咯地笑个不停。

玩累了,我就躺在婆身旁,背对着她,她就用粗糙的大手搓着我的脊背,唱着自己编的歌儿,“狗娃睡,狗娃乖,狗娃一觉睡到天亮来……”不知不觉中,我就进入了梦乡。由于经年累月的辛劳,婆的手早已粗糙不堪,有的地方已经裂开了口子,每次很疼或者流血的时候,她都会默默地抹点药,一句疼都不曾说过。

艰苦中的邂逅

我的老家在山岭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按人头平均每人有近三亩地,温饱是不成问题了,可是原底下的人土地很少,平均每人只有一亩多地,有的村子还不到一亩,于是有些人为了贴补家用,就到我们山岭上来收药,白蒿、柴胡、蒲公英等。大人小孩没事的时候,都去野地里挖点药,回来后往院子里的地上一撒,晾干后一收,专等收药的人来,就可以换点钱了。

有一个40岁左右的收药材的女人,个子不高,微胖,经常骑着一个破旧的飞鸽牌加重自行车,车头横杆上挂着一杆秤,后座夹上十几个蛇皮袋子。从原底下到我们村一路收的药,就放在我家的院子里,然后顾不上歇脚就跑到其它村子继续收。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人都特别能干肯吃苦,敬佩啊!

时间长了,她和我婆就渐渐熟络了。只要她从其它地方收药回来,刚进我家门,婆就说:“把药放下,一会再装车,水都倒好了,快去洗把脸吧!”等她洗完脸,还没有坐在板凳上,婆就一手端着饭,一手拿着两个白面馍走过来,“快吃吧,刚从锅里取出来的!”收药的婆婆知道这是我婆专门给她留的,接过饭和馍,一连说着客气的话:“……老姐,你这人太好了,以后到街上来,我请你吃好吃的……”婆看着她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和馍,给嘴里刨几口饭,再吃上几口馍……没多长时间,饭和馍都吃完了,她就用手背抹一下嘴,“好了,咥饱了!”婆站在旁边咯咯地笑着,一脸满足的样子。

那个时候,没有现在发达的科技和网络,农人看天气就观察云和风,但是又有几人能很准确地预知天气状况,天气说变就变,有时一点征兆都没有。记得有一次,天突然下起了雨,婆提着一个笼,手里还拿着一把镰刀,从外面跑回来,看见了我,急忙说:“快,给婆帮忙,把你那个婆的药一挪,不能让雨淋湿了!”于是我跑过去,帮婆把药拉到房檐底下,再用几张塑料纸盖住,有时风大,就再给上面压上几根木椽。等收药的婆婆推着自行车、冒着雨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婆已在门口等她了,“没事,药我都挪了,不会淋湿的!”好几次这个时候,收药的婆婆都抓着我婆的手,“老姐,你让妹子都不知道说啥了,你人太好了!”

    雨停之后,婆就帮她把药装好,一个自行车,十几袋子药,一个女人,推着它,渐渐地消失在大路的尽头!

一次发烧的经历

上六年级的时候,一次放学回家,我扔下书包,一骨碌就倒在门口的床上睡着了,朦胧中,身上有冷风吹过,却感到身上好烫,想起来上厕所,硬站起来又倒在床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突然意识到,可能发烧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双粗糙又熟悉的大手在我的额头上移来移去,一张冷冰冰的脸又贴在我的脸颊上,“这么烫……强娃,强娃……”我当时意识很模糊,但我能知道,这是我婆在喊我。不一会儿,婆又来了,她用力把我拉起来,我这时已有十二岁,婆是背不动的,她就搀着我,一摇一晃地,步子一轻一重地向下坡的路迈着。我知道,这是婆要带我去村底下的一个诊所看病。

到了诊所,头还是晕晕乎乎的,我一屁股就坐在床边,向床头倒去,大夫把我的头放在枕头上,一量体温,吓了一跳,“呀,都快四十一度了,什么时候发烧的?”

“天黑了,我从地里刚回来就发现娃好像发烧了,没停就送下来了,应该就是今天快放学的时候吧……”

“打肌肉针不行,太慢了,得打吊针!”

“好,那就赶快打吧!”隐约中,我听着婆和大夫的对话,我是真的发烧了,而且烧得不低。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醒来了,身上不烫了,头脑清醒了,只是很饿。婆坐在我的床边,看见我睁开了眼睛,她一下子笑了,还是那双粗糙的大手,一只手抓着我的手,一只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就跑出门去,对着大夫家的里屋喊道:“大夫,不烧了,娃体温下来了……”听得出,婆当时有多么的兴奋!

爸爸下来问了我的情况之后,就对婆说:“妈,你回去吧,我在这看他,一会我带他回去!”

临走的时候,婆又走到我的跟前,笑呵呵地对我说:“肯定饿坏了吧,想吃什么,婆给你回去做!”

“卤面!”我答道。

婆欣然答应了,然后离开了诊所。

从小到大,我得过好几次病,但只有这次记忆最深刻!

矿灯下的懒惰

婆也有生气,对我“怒其不争”的时候。自从上了初中,村子里就有来人收蝎子,便宜的时候,一斤将近一百元,贵的时候一斤能卖到三百元。对于农人来说,下点苦,跑点腿,这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我们村当时就有不少人逮蝎子,年龄从十来岁到四五十岁。

逮蝎子,必须要在晚上,最开始的时候,人们都用手电筒,光线微弱,而且用不了多长时间,电池就没电了,于是有人就想出了用可以充电的矿灯,光照面大,而且用一两个晚上不成问题。我们那有几个人,堪称逮蝎子大户,从天一黑就出发,带点干粮,专门选一些没人敢去的地方,要么很远,要么阴森的公坟附近,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一数,一称,五六百个,近一斤,顶一个小工几天的工钱。

婆也眼红了,动员我们全家出动。天一黑,爸爸妈妈一组,我和婆一组,妹妹和弟弟坐守家中。那个时候,婆已经六十多岁,我一手拿着夹蝎子的镊子(一根筷子,竖着用刀从中间破开,在快到另一头尽头的地方给中间塞一个短木棍,然后用绳子多绕几次绑紧,一个自制的镊子就做成了),一手提着一个没有盖子的罐头瓶子,矿灯的电源绑在腰上,灯头戴在额头上。头上下左右移动,地棱上的蝎子就看得一清二楚。婆呢,拄着一个很长的竹竿子,在地塄边的路上看着我,每夹到一个蝎子,婆就显出很高兴的样子,还不住地夸我,劝我多看脚下,走路小心点。每当照到高处够不到的地方却有蝎子时,婆带的竹竿就发挥作用了,我就喊:“婆,把竹竿递给我,这有一个大的够不到。”地平或者路好的话,我就给婆照亮,她就朝我小跑过来递给我,地不平或者路不好的话我就跑到婆的跟前接过竹竿,然后再返回来,用竹竿把蝎子拨下来,再用镊子夹住放进瓶里。有时,碰到很高又很小的蝎子时,也会自觉放弃。

当然,我也有很多懈怠偷懒的时候。“哎呦,婆,我肚子疼,想上厕所!”

“快去!”

十几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出来。

“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以后就别出来了,想要什么都没门!”婆生气了。

再过几分钟,我出来了,慢腾腾地走着,无精打采的样子,该是白天玩过头了,跑不动了。婆似乎看出了我的情绪,就指着我的头,愤愤地说:“收拾,回,不逮了!”然后,她就拿着竹竿,迈着小步子,快速地朝回家的路走,我则跟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

回到家,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我连数都不数,一骨碌趴床上就睡去了。

智慧化解家庭矛盾

偶然看到一句话,吵吵闹闹过一生,不吵不闹过一时。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吵过几次架,每逢吵架,妈妈就带上一个包袱疙瘩跑到外婆家,外婆做做妈妈的思想工作,过不上十天,她就又回来了。不过自我懂事起,他们就很少吵架了,只要吵架,妈妈不再回到外婆家,婆总会扮演“调解员”的角色,要不了几天,妈妈就会破涕为笑,俩人又和好了。有几次情景,我至今记忆深刻。

有一次,不知爸爸妈妈为什么吵了一架,妈妈就关上房门,躺在炕上,被子一盖,谁叫都不应声。大半天过去了,下午的时候,妈妈起来了,坐在炕上纳鞋底,婆哄着叫了好几次门,妈妈才开了,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突然,我看见婆端了一碗香喷喷的荷包蛋朝妈妈的房间走去,碗里还冒着热气。

“快吃吧,都多半天没吃了,饿了吧,快吃,你不吃妈就给你喂了……”

妈妈还是不说话。

婆果真就端起碗,用筷子夹上一个荷包蛋送到妈妈的嘴边,抿着的嘴还是张开了,婆像哄小孩子一样笑着说:“吵一吵,笑一笑,一吵一笑啥事都没了!”

几次三番,妈妈经不住婆的逗笑,就接过婆手里的碗吃了荷包蛋。婆看着妈妈吃完荷包蛋,再喝完汤,她知道妈妈没事了,就端起碗去厨房了。

过不了几分钟,妈妈就起身忙去了。

还有一次放学回来,爸爸妈妈又吵架了,我没有看见他们吵架,只看见妈妈躲在房间的脸盆架子旁边哭泣,我就过去劝妈妈别哭了,可是妈妈抓着我的手还是不停地哭。

晚上的时候,爸爸回来了,他们都绷着脸,谁也不理谁。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几天,总之,他们俩在家里见了面,谁也不跟谁打招呼,眼睛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婆看出了妈妈的心情,就趁着逢集上街去了。天快黑的时候,她回来了,看见妈妈一个人在房间里,就提着一个竹篮子跑到妈妈房间。

“看这啥,妈给你买的,快试试,让妈看看!”婆从竹篮子里拿出一身衣服塞到妈妈的怀中。

妈妈虽然不高兴,但经不住婆的“死缠硬打”,就接住了。

“还真好看,明天就穿上!”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妈妈就换上了新衣服,红花花的短袖和裤子,村里人再夸上几句,妈妈的脸上就笑开了花。我知道,妈妈不生气了。

婆轮椅上坐了三年,妈妈不离不弃,洗脸,喂饭,擦屎,倒尿,没上过集,没去过外婆家……平生第一次理解“报应”这个词语的含义,这该是“爱的回报”吧!

光阴里的勤劳

在收割机还没有到我们村以前,每家每户的麦子都是人割的。哪一块地里的麦子先熟就先割那一块,夏天的麦子熟得快,人力赶不上,就会熟在地里,等割到那块地的时候,刚一搭镰刀,麦粒就沙沙地往下掉。于是,很多家就全员出动,天没亮就出发,能动镰刀的都上地,年龄太小或者年迈走不动的就留在家里扫个地、做个饭……

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锤炼和拷打的婆,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她用一双勤劳的双手换取美好的生活。天还没亮,她就拿上镰刀,带上两个蒸馍,口袋装一个,手里拿一个,边吃边走。等爸爸妈妈到地里的时候,她已经割了一大片。十点多,天开始热了,快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回来了。我和妹妹已经烧好了稀饭,炒好了菜,热了馍在家等大人。

夏天的中午,热得要命,吃完饭,爸爸妈妈就去休息了,婆呢,她不休息,她说自己瞌睡少,就戴上帽子,装一壶水,拿上镰刀,又割麦子去了。

人有旦夕祸福,就在一个大热天的中午,婆在割地边的麦子时,不小心滚下来,不知是谁割麦子的时候发现了,就跑到我家,喊着我爸爸的名字,“快,你妈从塄上滚下来了!”

我和爸爸妈妈听到后,如晴天霹雳,奔向婆出事的地方。到了后,婆侧躺在地上,满身是土,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胳膊上,腿上,一身的血道道,衣服被划破得不像样子。看到这些,我们都傻眼了。

在村人的帮忙下,爸爸背起婆就往家赶。到了家之后,爸爸给架子车上铺一个被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婆平放在架子车里边,妈妈跟着车子,就朝医院赶去。我、妹妹和弟弟留在家中。

几天后,一个噩耗降临到我家:婆右半身瘫痪了。

轮椅上的焦躁

婆右半身瘫痪之后,生活不能自理,姑姑给婆买了一个轮椅,每天早上起床后,轮椅上一坐就是一天。

那一年,我上初三,妹妹上初一,我们都住在学校,每周回来两次,周三一次,周六一次,周三回来只能呆一会,吃个饭,带上馍,就得去学校,周六回来可以待到周日下午。每次周三回家,妹妹就给妈妈帮忙去了,我就先到婆跟前,婆看着我,瞬间的惊喜之后就是一脸的忧伤,她语速很慢,声音很小:“我狗娃回来了,快吃饭去,你妈把饭都做好了。”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眼泪总在眼眶中打转,都这样了,还想着别人,我哽咽道:“没事,我不饿!”然后就推着婆上个厕所,或者给她喂点喝的或者吃的,再推着她出去转一转,透透风,跟村里人说说话,缓解缓解她的烦闷。

我回家吃了饭,装上馍,就该出发了。妈妈和我一同出来,在人多的地方找到婆,“妈,走,我推你回家吃饭!”

“好!”

妈妈忠厚善良,平时的话就很少。一大晌,给我和妹妹蒸了馍,做了饭,我们一走,还要给婆喂饭。现在想想,妈妈是多么的任劳任怨啊!

周末或者放假的时候,我陪婆的时间就会多一点,可是很多时候她一句话都不说,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发愣,谁叫都不答应。有时抿着嘴,咬着牙,沉默好长时间,就开始用左手猛砸着自己的右肩膀、右腿,几个手指头使劲地拧着右胳膊,嘴里不停地说着:“娃呀,婆咋不死了,受罪受连累,让一屋人都不能安宁……”,有时她干脆说:“强娃,把婆推到安背嘴嘴(我们村头的土崖,高好几十米)倒了,叫你妈你爸都别受罪了……”

我背过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安慰她:“婆,你别胡说,我爸我妈还有我都管你呢,别胡想了……”

我知道,爸爸妈妈对婆都很好,特别是妈妈,自从婆右半身瘫痪以来,她每天就没停歇过,洗脸,喂饭,擦屎,倒尿……连街上逢集和外婆家她都没去过。婆之所以说这样的话,是因为辛苦了一辈子的她,习惯了勤劳,不做点事,不动弹点,反倒心急,反倒焦躁不安。

天不眷我,二零零年深秋的一天,我可怜的婆,离我而去,等我从学校赶回家的时候,只看到了炕上已穿好老衣的僵硬的躯体。我真悔恨,婆临走的时候,我竟连她老人家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到,她是带了多少遗憾走的,又是带了多少对命运的不屈和对新生活的眷恋追随爷爷而去的!

我至爱的婆啊,勤劳一生的婆啊,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却是在轮椅上度过的;到了该走走转转的时候,却是在忧郁、焦躁中度过的。

又是清明至,归乡祭亲人。一沓黄纸,一堆冥钱。

勤苦一生的婆啊,愿您的苦都留在人间,愿您在地下永远安息!



(作者简介:张志强,临潼区马额初级中学教师,业余爱好旅行、摄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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