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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香雪:如释重负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编者按:今天继续推介临潼籍知名作家的作品。在此也感谢在外游子对石榴花文艺的关照!当然,他们对家乡的赤子情怀通过文字让我们找到了很多共同点。请大家欣赏!)

婆婆坐在屋檐下,背对着冰棺,清点口袋里刚掏出来的一卷零花钱。此刻,正午的阳光爬上婆婆的额头。一缕一缕的光线,给檐头落下的风影经纬成灿烂的画布,紧贴住婆婆的肤色,舒展成菊花的模样。我坐在婆婆正对面,洗着婆婆刚换下来的短袖衫。

“你爸活着时,把我扣的处处的。上会给你100元,回来还要弥住眼眼哩。要是弥不住,还跟你算账。”婆婆说话时,嘴角一扭一扭的,仿佛积攒了几十年的怨气,一瞬间全给撒出来。也许,婆婆从来都没敢在公公面前这般敞亮过。现在,公公躺在冰棺里,冷气把他吝啬的心给冻结了,他再也没有机会让婆婆对账了。婆婆拿出她积攒的碎钱,照着白花花的阳光,一张一张地铺开来,堂堂正正地清点。

“刚结婚那阵,你外婆家穷,年年青黄不接时,家里就断了顿。每次回去,看到姊妹们没吃的,饿的面黄肌瘦,我就难过。回来后,给一家老小做好饭,我圪蹴到后院的老桐树根前,悄悄抹眼泪。你婆灵的很,看我没端碗,就知道咋回事。她把我拉到盛粮食的小房间,打开锁子,进去给我装满一蛇皮袋子麦,让我给你外婆家送过去。”

“你婆是个能行人。天天夜里烙锅盔,你爷一大早挑着担子,转到各个村子去卖。家里的光景比别人家要好些。村里人看着眼馋,也偷偷地学着做。那时候,做生意还没有放开。白日里在公社劳动。下工后,才敢点灯熬油,悄莫声息地在家做。你婆手劲狠,把一大团子面揉来揉去,揉的光溜溜的。猛不丁的,揪下一疙瘩,扔给我,叫我用擀面杖擀开,推滚圆溜,再提起来,放到铁锅里,四边抻平,烧微火煨熟。”

“那时,你爸在西安上班,我奶着孩子。你几个姑年轻,瞌睡多,熬不得夜。烙锅盔的活儿主要是你婆干,卖锅盔的人只有你爷。你爷说,有一次,有人拿一个银元买锅盔。你爷把身上的零钱找给那个人,只剩下几个麻钱。他就怕银元被抢,解开腰带,把银元顺着裤腿溜下去,溜到脚跟上。那时的裤脚都用带子扎着。没想到路走多了,带子松开了。你爷听到路面上传来马蹄声,吆喝声。赶快把银元溜到草丛里。刚站起来,土匪就过来了,抢光了你爷的锅盔,还问你爷要钱。你爷把身上的麻钱全给了土匪。土匪很生气,踢了你爷几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天黑了,你爷跑到附近的亲戚家,要来一盏马灯,跑到藏银元的草地里,翻来翻去地找,终于把那个银元找到了。那时候,你爷爱买地,把赚来的银元全买了地。结果定成分时,咱们家被定成了中农。文革期间,因为这个吃了不少的亏。你婆你爷,还有你姑们,不管咋的,一家人忙忙活活,总算有口饭吃。在大多数人都饿肚子的年月,你婆你爷能把日子过成这样,不容易哩。你婆给家里盛放东西的房间、箱柜全挂着锁,钥匙就吊在你婆的腰间。一走路,叮铃铛儿响。我刚结婚时,还有点想不通。回去给你外婆说。你外婆说,娃呀,这一辈子,能不操心就甭操心。操心可是累断筋骨的事儿。你能过上这种不操心的日子,是你的福分哩。”

“我听了你外婆的话,不再起疑心。家里大小事出来,有你婆你爷顶着,我只要管好孩子,做好针线活就行了。62年,你爸放弃公家的饭碗,赌气从西安跑回到农村来,我们家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你爸心细,更爱操心。你爸要强,凡事都要走到人前头。结果弄的村上树敌太多。你三个姑长成大姑娘,我的几个娃也都长成了树干。要吃的要穿的,要上学要买本子的。整天见着伸手往出要的,不见个伸手帮伙家里的。家里负担重,你爸动不动就发脾气。我要是回一趟娘家,你爸就莫名其妙地朝我发火。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就是怕我再给你外婆家拉粮食。多亏我没做这样的事。”

“后来,吓得我轻易都不敢回娘家了。一畛子地的距离,忙到年头也看不了你外婆几次。除非你爸高兴,让我回去,我才敢走出家门。要不这样顺着他,他就斥骂这个,摔打那个。我也不想一家人不高兴,就忍着。一个人睡到半夜,想起你外婆,我就偷偷地抹眼泪,还不敢让你爸看见。”

“你婆你爷去世后,咱们家的箱柜钥匙挂到了你爸的裤腰上。睡觉时,你爸把裤子脱下来,放到头顶。他就怕我趁他睡着了,拿他的钥匙取钱给你几个正上学的舅舅花。我本来就没有那样的心。你外婆经常给我说,做人要厚道,不要干偷鸡摸狗的事儿;做人要亮堂,不要背地里说三道四。我这一辈子,就记着你外婆的话。整日里低头干活,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来人应酬的话,全让你爸说了。你爸能说会道。我也觉得你爸有能耐。我很尊服你爸。你爸对我却像是待猫狗一样。想看见就让我出现,不想看见就让我消失。他爱的东西我得爱,他不爱的事情我也不能爱。娃呀,妈这一辈子,活的是你爸的命。”

“你嫂子嫁过来,不会事事顺着你爸,你爸就见不得你嫂子。后来也见不得你大哥。再后来,连你嫂子生养的三个娃们都见不得。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要我向着你哥说一句话,你爸就大吼大叫,把我骂个狗血喷头。你说,你嫂子是外姓人,你跟人家怄气还有个说头。你跟自己的儿子怄气,跟自己的三个孙子怄气,这咋能说得过去。”

“眼看着在一块过不和顺,就给你哥在自留地盖了房子,把你哥分出去了。分开后,你爸不许你哥一家人回来。还给村上人到处说你哥你嫂子的不是。弄得全村人,甚至全大队人,都知道咱们家弄矛盾的事儿。那时,你哥三个娃都小,花费又大,我看着可怜,就想办法给送点吃的。我又不敢大白天送,怕你爸看见。我还不能在你爸在家时送,更不能让你爸看出蒸的馍煮的饭少了。唉,娃呀,你知道我有多作难。手心手背都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咋能不惜顾你哥哪?”

“责任田承包后,那些年,你爸还能种地,后来种不动了,把地让给你姐和姐夫种。你哥和你嫂子知道后,对你姐恨的牙痒痒;又把家里租赁的一套桌椅给你姐拉去,让你嫂子在大门上骂了半天。我不敢说你爸,也劝不了你嫂子。只能看着一村人围着门口瞅热闹。唉,人都让你爸给丢尽了。你看你哥,这么多年,哪里看过你爸的好脸色?就这样,你爸病倒了,你哥把他背上背下的,他都不服软。现在死了,还不是要你哥你嫂张络着抬埋。你看你嫂子,跑前跑后的,都不和你爸计较了。唉,你说这人,眼睛一闭,脚一蹬,一口气上不来,还和谁计较哩?他闭眼睛时,总不说不让你哥你嫂抬埋的话。他也知道,你们在城里,跟农村人不熟,抬埋人的事还得靠着你哥哩。”

婆婆说到这里停住了。日光什么时候从婆婆的额头上移走了,我都没有发现。婆婆的肌肤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子,亮晶晶的,仿佛她隐藏了60年的心思,一下子裸露出来,院子里出出进进的人都能看得见。她把零钱卷起来,伸直一条腿,重新装进了裤兜。右手拿过靠在墙上的拐杖,拄着站起来,拍拍装钱的裤兜,一瘸一拐地走向公公的灵柩,两只手臂抚着覆盖冰棺的棉被,摸索来摸索去的。时不时地拨弄一下清油碗里的灯芯子。火光一跳一跳的,就像婆婆坐在屋檐下望我时的眼神。

唐山地震那年,婆婆出过一次大的车祸。当时,她正在跟着一群人修路。一辆汽车冲过来,把婆婆撞飞一米多远,差点要了命。后来,命是捡回来了,右边那只脚五根脚趾手术没做成功,全都翻着往上长。每次给婆婆买鞋子,很难找到合适的。婆婆走路不稳当,近几年腿上又长出了骨刺,天阴下雨就疼,靠着吃药才能行走。常年用药,婆婆的肠胃出了问题,生的冷的酸的辣的甜的都不能吃。婆婆今年78岁,耳朵有点聋了,还是高血压。不过,婆婆的心态好,她很少跟人生气,也很难听到她抱怨别人的话。婆婆常说,娃呀,往前的路黑着哩,谁知道谁会咋哩。再包跟人计较。活一天是一天。

今天,婆婆敞开心怀,跟我说了这么多,估计是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说过的话。公公死了,婆婆再也不用藏着掖着,怕公公生气而闷在心里。我原打算,丧事办完就把婆婆接来我这里住。婆婆却不同意。她说,她要跟大哥大嫂住在一起。婆婆没说原因,但我知道,她想弥补大哥大嫂的心哩。大哥大嫂也很乐意婆婆住到他们那边去。

公公安葬后,大嫂在她家做好晚饭。打完怕怕,大哥的儿子来叫我们过去吃饭。大姑姐,小姑子,妹夫,我们两口子,还有婆婆,相携着,把大门一锁,都过去了。大哥大嫂的三个孩子都在。围着茶几,坐了满满一圈人。和和睦睦地吃过饭,把丧事的各种花销算清楚,收的礼钱全归了大哥。大哥也承诺,他一定要把母亲管好,为母亲养老送终。大哥说得很郑重,听的人都吸溜着鼻子抽泣……

我嫁到这个家24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围在一起吃饭。老老少少的,还吃得满是温馨。记得有年三十夜晚,我在厨房做团圆饭。大哥带着儿子,提着礼当过来了。公公坐在沙发上,不停唠叨,说到最后,简直就是声嘶力竭地斥骂了。大哥没有坐,也没有还口,转身离开了,儿子也跟着出去了。我听得心里直冒火,一刀剁下去,把手指头切进去少半截,血怎么止都止不住。绕一圈创可贴,浸透了,再绕一圈,又浸透了。

我跟着大哥的脚步走出了门外。那时,他们都在桥头做生意。生意人家过年就图个吉利。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大红灯笼,喜气洋洋的。只有我们家,满屋子弥漫着火药味。我蹲在大门口的树影下,流了一晚上的泪。手指上的血什么时候止住的,我也不知道。第二天早上,我蹲过的地方,残留着明晃晃的一滩血渍。

嫂子给我说,以后咱们两个媳妇要好好的。妹夫说,爸一去世,好像一河水都开了。我开了个玩笑说,仿佛爸一去世,一个封建王朝时代就给推翻了。没想到平日里很少说话的大哥赶忙回应道,就是,就是。在座的人都笑了,笑中带着眼泪。婆婆也笑了,是我从没见过的菊花的笑容……

2013.6.18.


(禅香雪:原名高凤香,女,汉族,1968年6月出生于陕西临潼,中共党员,大学学历。供职于陕西省杨凌农业高新示范区杨陵中学,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杨凌示范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杨凌文苑》杂志执行主编。早期从事教学随笔的写作,有作品散见于《人民教育》《教育艺术》《教师报》《语文报》等专业刊物。2004年接触网络,开始文学创作。在《散文选刊》《山东文学》《意文》《小散文》《方向》《新叶》《博爱》《延河》《辽河》《细鳞河》《辽沈晚报》《齐鲁晚报》《滁州日报》《文化艺术报》等省内外报刊杂志发表五百余篇散文作品。2010年散文集《寸寸青丝愁年华》面向社会公开发行,被中国科技大学扬州大学厦门大学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等多所大学图书馆收藏。2011年5月,散文《淡化抑或消散》参加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赛,被《山东文学》《齐鲁晚报》同时发表,并获得散文大奖。2012年7月,在中国无棣海瓷艺术杯征文比赛中散文《无棣,是一层纱》荣膺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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