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邦雄 | 第2章 功成弗居的现实原理

第2章 功成弗居的现实原理

人家只是跟我们不同，

人家不见得不对

作者简介

王邦雄，台湾云林西螺人。

 经  文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长短相形，高下相较，

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

行不言之教。

万物作焉而不辞，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

功成而弗居。

夫惟弗居，是以不去。

 

现 代 解 读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天下”指称的是天下人。“知”的主体是“心”，“心”有“知”的作用；而“知”的本质是“执”。“美”与“善”，是人世间的两大价值。“知美”“知善”，不是客观的认知，而是主观的执着。“美”“善”的价值标准，既然是自心知的执着而来，当然是非理性的偏见。

 

        “知美之为美”“知善之为善”，是心知对美之所以是美、善之所以是善的内涵，做出规定；而内涵决定外延。“斯恶已”“斯不善已”，此“斯”当“则”解；而美丑相对，善恶相对，凡不合乎这一“美”“善”标准的人，都被判定为“不美”跟“不善”，而被排除在人间美善的价值界域之外，等同于被流放边陲莽荒，痛失自家的美善。这一美丑、善恶的执着二分与价值判断，堪称人间世界由纷扰走向裂解的症结所在。

 

        这一章的“知美”“知善”，可与上一章的“可道”“可名”连线求解，以言说引导的“可道”，与在规定中赋予的“可名”，就是心知执着的美善之道与价值内涵。把美善标准定在自身，是偏见；责求他人合于标准，是傲慢。判定他人的丑恶，则已成伤害；实则，就人在天生自然的本真而言，每一个人都有自家的美跟善。人人天真，人人美善，人我之间，人家只是跟我们不同的美、不同的善，而不可以判定人家就是不美、不善。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人间价值在美丑、善恶之外，还有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与前后的相对二分，这几组观念，皆相对而立，相因而成，互相以对方为原因而成立。有了一个“有”，就同时有了一个“无”；有了一个“难”，就同时有了一个“易”；有了“长”，就同时有了“短”；有了“高”，就同时有了“下”；有了“主音”，就同时有了“和声”；有了“前”，就同时有了“后”：如同连体婴一般，同时出现，难易切割。

 

        落在人间的区别、比较来看，有人比较“有”（富足），就有人比较“无”（贫穷）；有人比较“难”以理解，有人比较“易”于沟通；有人比较擅“长”，有人比较“短”缺；有人比较“高”贵，有人比较卑“下”；有人负责主“音”，有人伴随和“声”；有人超“前”，就有人落“后”。

 

        这不是现象的因果，而是心知观念的同时成立。此街头万象，在心知执着与人为造作的推波助澜之下，已将人间裂解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人生的困苦在此。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圣人处天下事，也行教人间，天下纷扰与人间困苦，可能来自在位者的“有为”与“多言”，故圣人处天下事，首要在于“无为”，行教人间，根本在于“不言”。“不言”，即“无心”；“无心”，即“无为”。“不言”，即无掉美丑、善恶的执着分别；“无为”，即无掉高下、长短的人为造作。那么天下的纷扰，即可消散，人间的困苦，亦可远离。

 

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作”，犹农作物成长；“不辞”，他本作“不为始”。“辞”，可当“言辞”与“推辞”解，而言者有心，“不辞”即无心；推辞即有为，不辞即无为。无心无为，即不加干预、不做主宰之意，故可解为“不为主”，与“不为始”义理相通。“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这三句话，与第十章及五十一章“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对看比较，“万物作焉而不辞”等同于“长而不宰”。

 

        “万物作焉”即是“长”，“不辞”解为“不为主”，也就是“不宰”。这一“不有”“不恃”“不宰”的自我解消，总的来说就是“功成而弗居”。生、为、长，是“功成”；不有、不恃、不宰，是“弗居”。这是人生“有而无”的修养功夫，也是在放下中成全“无而有”的生命大智慧。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此句可与上句“功成而弗居”做一比较。“功成而弗居”是“功成”在先，“弗居”在后，这是时间的先后；而“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却是“弗居”在先，功成“不去”在后，这是“形而上”的先后。

 

        故最后一句，奇峰突起，由人生的修养，上升而为形上的体悟；原来，不居功才是真正的大功告成，这是由人生的修养功夫，体现了天道的生成原理。

（榕儿 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