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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短篇悬念小说集:范思哲香水(46)

 天然呆阿福 2020-05-24

最后一次历险(一)

陆月娟确信自己必死无疑之后,反倒不怕死了。意外的是她还能走动,摇晃着极度虚弱的身子,走出1105号病房,往电梯间走去。下了电梯在门厅里的长椅上歇一会,然后才走到医院外面的计程车跟前。她丈夫拎着大袋小袋靠住她,生怕她突然跌倒。

炽热的阳光照在彩砖铺砌的人行道上暑气逼人,但车子里有冷气不觉得热。她侧身望着还是半年前走过的这段繁华街市,和街上的各色行人,眼睛突然亮起来,一眼就看出今夏的年轻女人喜欢咸菜绿。而这种颜色的短衫门襟,往往只挂一粒钮扣,如人字形大方敞开,亮出里面的漂亮内衣显得格外别致。而且,这些女人的头发也剪得特别短,一个个露出白净的脖根,和一对对玲珑秀美的耳轮。

她丈夫本来不同意她出院,因为单位上出得起住院费。即使,丈夫说,你单位拿不出钱来,我们自己的积蓄也够你在医院里用。可她说我喜欢死在家里。她说这话的口气,就像以前逛女装专卖店说喜欢某件衣服那样自然,甚至脸上露出与之相仿的渴望表情。她说那间白屋子里酒精味尿臊味啥味都有。

她丈夫说没尿味,她说有,就是有。

在医院里,她的病床前总搁着一只瓶颈细长的瓷质花瓶。两朵一红一白的康乃馨日夜散发出淡雅的花香。第一次收到这花时,她要她丈夫立刻回家,把家里的花瓶拿来。这只花瓶的大小和造形,以及它那乳白底色中飘逸而出的那几根暗蓝线条,很配这两朵花。

每到星期一上午六点,这非常准时,就有花店里的人来1105号病房。那是一位文静秀丽的乡下姑娘。她把沾了露水的新花插到花瓶里,然后把尚未凋谢的带走。她那修长的身影在病房里轻盈飘忽,看得陆月娟直流眼泪。一次陆月娟伸出干枯的手,手里拿着一张大面值纸币,要给这位姑娘送小费,可姑娘不要。她说有人给过了,不好拿双份的。

明天又是星期一了,陆月娟暗自想道,这姑娘还会再来,可我已经出院了。如果,她想,我的病能治好的话,一定去那家花店看她。我知道那家花店在哪条街上,只是从没进去过。可惜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乃至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已屈指可数。我知道我要死了,比医生都知道得清楚。

我死在床上你怕不怕?现在她已经回到家里,身子靠着两个鸭绒靠垫,慢慢往嘴里放半匙白粥。也许你知道我死了,也许不知道。只要下腹不疼就有精神说话。如果是我,醒过来发觉旁边躺着一个死人,肯定被吓死。

不是说好不说这些话了吗?

她丈夫还像从前那样壮实。每日照料病妻的辛苦,并未使他一向红光满面的脸庞暗淡丝毫。放了冷气的卧室灯光柔和,而且弥漫着她以前用过的香水味。音乐从另一间屋里轻轻飘来,那是她喜欢的一组莫扎特小夜曲。现在她穿着柔软的丝绸睡衣,盖着同样柔软的缎面薄被,躺在自己的床上。家里还像以前那样整洁,窗明几净,连厨房里的油烟机也擦得闪光发亮。

我以为这屋子会乱得像狗窝一样。她对她丈夫说。

不是说过请了个钟点工吗?

她漂不漂亮?

你自己看。

几点钟来?

上午九点。

你上班以后?

对。

丈夫上下班有专车接送。那是一部刚上市不久的帕萨特,可惜只坐过一回就生病住院了。丈夫看她吃完早饭才走。这时车子已经停在楼下了。开车的正手里捧着一本古龙的书耐心等待。临走前,丈夫再三叮咛,觉得不舒服就打电话。他把他的手机号码作了缩位处理,只要在电话上按一个数字键,就能立刻接通他。

电话机就放在枕边。她听到楼下的车子开走后,便趴在床上按免提键。电话里发出嗡嗡的拨号长音,可她的手指一直悬在键钮上没落下去。

这时候,她才犹豫该不该打这个电话。

昨晚洗过澡她站在穿衣镜前更换睡衣。她看到自己不仅变得脸色苍白,胸脯干瘪,而且身上的皮肤像垃圾箱里的瓜果皮,全皱巴巴的怎么也洗不白。梳妆台上有她以前的一张照片。那是她拍得最好的一张。那时候她面孔漂亮,身材也好,小孩读了小学又读中学,可她始终就像未婚时那样白净苗条。

她相信电话打过去老师会来。在家里说话自然比在医院里方便。在医院里她问他还写不写诗了。他说写呀。又问写了些啥。他说是写给你的,以后会拿给你看。说这话时突然脸红起来,像一个害羞的女孩,刚从公共浴室里出来就迎面撞上一个好色男人很不自在。其实他俩说话时声音总是很低,没人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

陆月娟从没看懂过他的诗;哪怕看那首只有两行字的短诗也不知其所云,但她喜欢他写诗。他总是用钢笔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其笔锋刚劲有力,不像他的身子那样看上去文弱单薄。而且他记性很好,不论是雨果的诗还是里尔克的诗,都能倒背如流。以前他常借书给她看。因此除诗集而外,也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字书。而在此之前,看得最多的是香港杂志。那些杂志总是图片多文字少。

在医院里的时候,他总是在下午三点左右来。只要不是周末,这个时间来医院看她的人不多。她丈夫碰到过他两回,但不大记得他了。他是女儿读初中时的班主任老师。以前每次开家长会都是她去。除非约了别人吃饭,或者被别人约了去不了,才劳丈夫的驾。

电话里的嗡嗡声音使她心烦意乱。终于摁了老师家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她记得最清楚,永远忘不了。

您哪位?老师在电话那头轻声发问。他总是这样彬彬有礼。

你现在来一趟行不行?

到医院里来?

不,你来我家。

你回家了?老师十分惊讶。病没好怎么就出院了?

不要在电话里问这么多。你赶快来。打车来。

老师的脸也苍白了许多。他自己开门,自己换鞋。一只手拿公文包,另一只手拿两朵花。这花也是康乃馨,跟插在病房里的一模一样。

怎么这么长时间,她问,是不是路上堵车了?

去了一趟花店。

我想你不会故意磨时间。

她欠了欠身子要坐起来。老师给她垫好靠垫。垫靠垫的时候,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老师是刮了脸过来的,脸上有那种廉价浴皂的难闻气味。她抬头努了努嘴,老师俯身吻她。她张嘴时一串口水从嘴角流出来,老师拿脸颊小心替她擦净。

你坐一会。她接过老师递来的水杯,示意他坐床沿上。我叫你来不是叫你给我当佣人的。

老师也像她丈夫那样,搂住她把她搂在胸前。虽然老师的胳膊不及丈夫的粗壮有力,但比较起来,还是更喜欢老师搂她。

你还去哪儿?她看着老师的公文包问。

今天没别的事,就到你这儿来。老师说,我把这半年写的诗全带来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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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为花城出版社2004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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