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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画记】陈洪绶:力量气局,超拔磊落(上)

 真友书屋 2020-05-25

关于陈洪绶的生平,《清史稿》中有如下描绘:


陈洪绶,字章侯,浙江诸暨人。幼适妇翁家,登案画关壮缪像于素壁,长八九尺,妇翁见之惊异,扃室奉之。洪绶画人物,衣纹清劲,力量气局,在仇、唐之上。尝至杭州,摹府学石刻李公麟七十二贤像,又摹周昉美人图,数四不已,人谓其胜原本,曰:‘此所以不及也。吾画易见好,则能事犹未尽。’尝为诸生,崇祯间,游京师,召为舍人,摹历代帝王像,纵观御府图画,艺益进。寻辞归。鼎革后,混迹浮屠间,初号老莲,至是自号悔迟。纵酒不羁,语及乱离,辄恸哭。后数年卒。

陈洪绶擅长人物画,写传记者认为他比仇英和唐伯虎画得还要好。他的绘画才能传自何人,未见史料记载。然而,他善模仿,以古为师,却为后世称道。比如他曾前往杭州府学,临摹刻在石头上的李公麟所绘七十二贤像,还模仿过周昉的美人图,因着勤奋努力加之天赋,使得他名气日盛,被招进宫为皇室绘制历代帝王像,而这份工作让他有机会纵观皇家秘藏历代真迹,由此而绘画技艺迅速长进。

《花卉草虫扇面》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能够在宫廷内担任画师,按说是极好的工作和机会,陈洪绶却没过多久就辞职返回了故乡诸暨,明朝灭亡后,他一度出家为僧,然而落发出家并没有使得他心如止水,黍离之悲令他心头郁结,长时间沉湎于诗酒,没过多少年就去世了。

关于《清史稿》所记陈洪绶在墙上绘画之事,清初朱彝尊的《崔子忠陈洪绶合传》中记载更为详细:“年四岁,就塾妇翁家,翁家方治室,以粉垩壁。既出,诫童子曰:‘毋污我壁。’洪绶入视良久,绐童子曰:‘若不往晨食乎?’童子去。累案登其上,画汉前将军关侯像,长十尺余,拱而立。童子至,惶惧号哭,闻于翁。翁见侯像,惊下拜,遂以室奉侯。”

《蕉林酌酒图轴》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

朱彝尊的描绘显然比《清史稿》要生动得多,文中说到陈洪绶的岳丈家装修房屋,有一面墙刷得很白,家人很担心小孩子在上面涂鸦,特意告诫道:绝不可以在上面乱写乱画。当时年仅四岁的陈洪绶看见了,觉得如此洁白的墙面空在那里,简直是一种浪费。于是耍了个小伎俩,把旁边的童仆打发走,之后脚踩凳子,在墙上画了一幅巨大的关公像。小孩子回来后,被墙上的巨幅画吓得大哭,哭声引来了房子的主人。主人一见关公像,立即跪拜在地,因为陈洪绶画得实在是太传神了!从此之后,主人索性将这间房作为了祭拜关公的专室。

陈洪绶的绘画名气传开后,很多人前来求画。《绍兴府志》所载小传称:“陈洪绶,字章侯,诸暨人,方伯性学之孙。素豪放,饮辄斗酒。好吟咏,为诸生,未几辄弃去。覃思书法,不屑倚傍古人。及作画,染翰立就。无论知与不知,皆谓奕奕有生气。以故书与画世争购之。”

《莲石图轴》上海博物馆藏

由小传可知,陈洪绶性格豪放,喜好喝酒作诗,而他的绘画很受时人喜爱,故每有画作均被人争购而去。他的绘画才能早在十四岁为世所知,毛奇龄在《陈老莲别传》中说:“洪绶,好画莲,自称老莲。数岁,见李公麟画《孔门弟子》勒本,能指其误处。十四岁,悬其画市中,立致金钱。初法传染时,钱塘蓝瑛工写生,莲请瑛法传染,已而轻瑛,瑛亦自以不逮莲,终其身不写生。曰:‘此天授也。’莲游于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尤喜为窭儒画,窭儒借莲画给空,豪家索之,千缗勿得也。尝为诸生,督学使索之,亦勿得。”

陈洪绶十四岁就能卖画挣钱,可见其成名很早。而他的绘画本领,让前辈蓝瑛都为之叹服。然而,陈洪绶生性不羁,卖画所得多用于喝酒挥霍,同时他又很照顾穷苦的读书人,鄙视富豪,往往贫儒求画,屡求不爽,后者却给多少钱都不为他们画。在他当学生时,即使是当地管教育的官员向他要画,他也同样不给。

大约是性情使然,除了喝酒画画,陈洪绶还喜欢美女。对于这个爱好,朱彝尊在其传记中写道:“既长,师事刘公宗周,讲性命之学。已而纵酒狎妓自放,头面或经月不沐。客有求画者,虽罄折至恭,勿与。至酒间召妓,辄自索笔墨,小夫稚子无勿应也。尝留杭州,其友召之饮,期于西湖上。洪绶往,遇他舟,径登其席,坐上坐饮。主人徐察之,知为洪绶也,亟称其画。洪绶大骇曰:‘子与我不相识也。’拂袖去。”

《观音轴》故宫博物院藏

陈洪绶曾拜大儒刘宗周为师,想来这刘宗周是何等严肃之人,这位弟子陈洪绶却如此放浪形骸,整天里不修边幅,甚至一个月都不洗一次澡。有人求他画画时,如果不高兴照样不画,但是在有妓女陪坐的酒席上,却经常主动索要笔墨,即使索画的是仆人,也照绘不误。某次有朋友请他到西湖的船上去喝酒,他欣然前往,结果上错了船也不知道,坐下来就喝酒,主人知道这位不速之客是陈洪绶后,夸他画画得好,他这才惊觉自己上错了船,马上拂袖而去。

毛奇龄在《陈老莲别传》中也记载了陈洪绶爱美女的这个偏好:“顾生平好妇人,非妇人在坐不饮,夕寝,非妇人不得寐,有携妇人乞画,辄应去。”由此看来,陈洪绶无论是喝酒、睡觉还是作画,都需要有美女作陪,真正达到了一种极致。这种爱好传出去后,立马有人投其所好:前来求画时,一定带上一位美女。如此这般,屡试不爽。

《别传》中还有一段有趣的记载:“崇祯末,愍皇帝命供奉,不拜。寻以兵罢。监国中,待诏。王师下浙东,大将军抚军固山,从围城中搜得莲,大喜。急令画,不画;刃迫之,不画;以酒与妇人诱之,画。久之,请汇所为画署名,且有粉本,渲染已,大饮,夜抱画寝,及伺之,遁矣。”


《梅石扇》故宫博物院藏

毛奇龄的这段记载,说明了陈洪绶为什么在宫中只待了很短一段时间,就返回了,原因之一是崇祯皇帝没给他正式的封职,原因之二则是明末的战争,这两个因素叠合在一起,才使得陈洪绶决心返乡。崇祯皇帝殁后两年,原兵部尚书张国维等人迎奉朱以海出任监国,此为鲁王监国时期,而登基之地就在陈洪绶的家乡绍兴,后来清军攻下了绍兴,从城中搜到陈洪绶,大喜过望,立即命令他画画。

在明末清初的这场战争中,陈洪绶失去了许多好友,其中有自尽的,有被杀的,所以他对清军十分痛恨,被抓后面对清军首领,他坚决不画,即使刀架在了脖子上,也照样拒绝。而清军首领也听说过他有酒色之好,于是用醇酒美妇这两样来诱惑他,陈果然开始作画,但是所有的画作都没有署上名字。不署名的画显然难以体现价值,于是清军首领又命令陈洪绶给这些画署上名字,结果当天晚上,陈洪绶先是喝得酊大醉,抱着画作沉沉睡去,半夜却又趁看守他的人不注意,偷偷逃走了。

毛奇龄是陈洪绶晚年的朋友,他的所记应该与事实出入不大。如此说来,陈洪绶虽然酷好酒色,内心却并不糊涂,他将计就计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还让对方赔了夫人又折兵。

毛奇龄的这段描绘中,称陈洪绶“监国中,待诏”,也就是说,鲁王监国时期,陈洪绶曾在鲁王府中任职。张岱在《石匮书后集》中也有这样的说法:“陈洪绶,字章侯,诸暨人,鲁王监国,授翰林待诏。”


《秋溪泛艇图扇页》故宫博物院藏

可是孟远在《陈洪绶传》中却明确地称,陈洪绶拒绝任职:“明年江干兵起,鲁国据东浙,隆武拥闽粤。素闻绶名,争征召,或授以翰林,或授以御史。绶笑曰:‘此固烂羊侯尉也。余所以混迹人间世者,以世无桃源耳。即王侯将相、钟鸣鼎列,古人犹比之郊牺者,而谓余为此乎?’”

在孟远所记中,陈洪绶看透了世间一切,决定做一个散人,因此没有去任这个官职。可是张岱和毛奇龄都是陈洪绶的朋友,二人都明确提到其曾在鲁王监国时期任翰林待诏。究竟哪种说法更为正确呢?

关于陈洪绶究竟有没有在鲁王监国时期出任官职,同一时期还有不少的旁证,比如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有《鲁王》一文,开篇写道:“福王南渡,鲁王播迁至越,以先父相鲁先王,幸旧臣第。岱接驾,无所考仪注,以意为之。”鲁王曾经到张岱家作客,张岱以此为荣,详细记载了接驾的过程,同时写明他为了迎接鲁王而组织的仪式:“是日演《卖油郎》传奇,内有泥马渡康王故事,与时事巧合,睿颜大喜。二鼓转席,临不二斋、梅花书屋,坐木犹龙,卧岱书榻,剧谈移时。出登席,设二席于御坐傍,命岱与陈洪绶侍饮,谐谑欢笑如平交。睿量宏,已进酒半斗矣,大犀觥一气尽,陈洪绶不胜饮,呕哕御座旁。寻设一小几,命洪绶书箑,醉捉笔不起,止之。”

鲁王朱以海在张岱家受到了隆重的款待,张岱还为鲁王安排了娱乐节目,令c到朱以海大为高兴,而在宴席上陪坐者,除了张岱还有陈洪绶,没想到,一向喜好酒色的陈洪绶在这里遇到了对手:鲁王的酒量比他好得多,以至于让陪酒的陈洪绶当着鲁王的面吐了一地,后来鲁王命陈洪绶在扇子上画画时,陈居然醉得拿不起笔,鲁王也只好作罢。显然在喝酒这件事上,强中自有强中手。陈洪绶不是鲁王的对手,这个结果至少让鲁王感到很满意,于是他很快就封张岱为兵部职方部主事,同时封陈洪绶为翰林待诏。

那么,为什么孟远在《陈洪绶传》中坚称陈洪绶没有在鲁王监国时任职呢?出现这样的不同说法,应该跟后来的政局变化有很大关系,因为鲁王监国没多久就失败了,陈洪绶有可能是因为鲁王的失败,绍兴已成了清人的天下,而不愿意再提及此事。陈洪绶也的确没有从仕的欲望,在此之前,他就拒绝过参加福王朱由崧弘光政权在南京开设的科举考试。那是崇祯十七年五月的事,朱由崧建立了南明政权,改元弘光,当年九月,陈洪绶的朋友王亹和王素中分别劝他去参加科考,然而,陈洪绶拒绝了朋友的邀请,写下了三首七言诗,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心迹:

二王莫劝我为官,我若为官官必瘝。

几点落梅浮绿酒,一双醉眼看青山。

腐儒无可报君仇,药革簪巾醉暮秋。

此已生而不若死,尚思帝里看花游。

借得青藤挂席门,父书一束暴朝暾。

二王若说为官事,捉鼻休辞老瓦盆。

从这三首诗可以看出,陈洪绶只想隐归,根本无意仕途。他有一度出家为僧,后来又还俗,做起了专业画师,他的画作不但受到国人爱戴,甚至名声传到域外,毛奇龄在《陈老莲别传》中写道:“朝鲜、兀良哈、日本、撒马儿罕、乌思藏购莲画,重其直,海内传模为生者数千家。甬东袁鹍贫,为洋船典簿记,藏莲画两幅截竹中,将归,贻日本主。主大喜,重予宴,酬以囊珠,亦传模笔也。”

在陈洪绶的各种画作中,以人物画最受后世看重,其特点是每个人物都有着奇特的变形,尤其所画女人,大多比较丰腴,这一点应当跟他临摹过周昉的《簪花仕女图》有一定关系,因为周昉的画作对象多是一些丰腴富贵的宫廷女子。明末清初之际,社会上的审美趋向开始偏好苗条,陈洪绶却不愿迎合时尚。周亮工在《因树屋书影》中载有这样一段话:“君载云:张萱工仕女人物,不在周昉之右。平生见十许本,皆合作,画妇人以朱晕耳根,以此为别,不可不知也。余过富沙,张石只使君以萱仕女一卷惠余,秾丽丰肥,不独朱晕耳根,颊上亦大著燕支,绢虽百断,神采奕奕也。以示陈章侯,云:非萱莫办。且诧余曰:君常诮余仕女太肥,试阅此卷,予十指间娉婷多矣。”

看来陈洪绶也听到了别人对他画仕女太过丰腴的微词,所以当他看到周亮工向他出示的张萱仕女画,而张萱所画远比自己的仕女更为丰腴时,陈洪绶感叹说:你常讥笑我所画仕女太胖,可你看看张萱所画仕女的手,跟我画的比起来,我不是苗条得多吗?显然,陈洪绶对人物的这种处理有其刻意性,这也是他作品的个性表现之一。

《杂画图册》之一  故宫博物院藏

陈洪绶为什么刻意寻求这种复古的绘画方式呢?其中原因可在其所写《画论》中予以探究:

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饾丁或细小浮名,便挥毫作画,笔墨不暇责也;形似亦不可而比拟,哀哉!欲扬微名供人指点,又讥评彼老成人,此老莲所最不满于名流者也。然今人作家,学宋者失之匠,何也?不带唐流也。学元者失之野,不溯宋源也。如以唐之韵,运宋之板;宋之理,行元之格,则大成矣。眉公先生曰:“宋人不能单刀直入,不如元画之疏。”非定论也。如大年、北苑、巨然、晋卿、龙眠、襄阳诸君子,亦谓之密耶?此元人王、黄、倪、吴、高、赵之祖。古人祖述立法无不严谨,即如倪老数笔,笔笔都有部署纪律。大小李将军、营丘、伯驹诸公,虽千门万户,千山万水,都有韵致。人自不死心观之学之耳。孰谓宋不如元哉!若宋之可恨,马远、夏圭真画家之败群也。

陈洪绶在这里明确地称,要想在绘画上有所成就,必须首先以古人为师,很多人不明白此番道理,真是令人感慨。然而,当时很多画家都在模仿宋画,却表现得匠气十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陈洪绶认为,那是因为没有溯源到唐画,而时下流行的元画,也没能溯源到宋画。当时的很多人都认为,元画更为疏朗,陈继儒也有这样的论断。陈洪绶对此给予了明确驳斥,他历数了一些前代大画家的成功都是因为善于仿古,接下来谈到自己的心得:

老莲愿名流学古人,博览宋画,仅至于元;愿作家法宋人乞带唐人,果深心此道,得其正脉,将诸大家辨此笔出某人,此意出某人,高曾不乱,曾串如列,然后落笔,便能横行天下也。老莲五十四岁矣,吾乡并无一人中兴画学,拭目俟之。

陈洪绶的这篇《画论》十分重要,后世学者对此有着深入研究。说到他在人物画上的成就,周亮工在《书影择录》中有如下比较:“画家工佛像者,近当以丁南羽、吴文中为第一。两君像一触目,便觉悲悯之意欲来接人;折算衣纹、停分形貌,犹其次也。陈章侯、崔青蚓不专以佛像名,所作大士像亦遂欲远追道子,近逾丁、吴,若郑千里辈一落笔便有匠气,不足重也。”

周亮工在这里将陈洪绶与崔子忠并称,而崔为北方著名画家,两人的并称,涵盖了当时南北画坛的最高成就。故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评价说:“陈洪绶画人物,躯干伟岸,衣纹清圆细劲,有公麟、子昂之妙。设色学吴生法,其力量气局,超拔磊落,在仇、唐之上,盖明三百年无此笔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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