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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观点 | 刘丹青:汉语是一种动词型语言——试说动词型语言和名词型语言的类型差异

 shelly0214 2020-05-26

汉语是一种动词型语言——试说动词型语言和名词型语言的类型差异

刘丹青

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语文》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所长。主要研究兴趣为语言类型学、语法学和方言学。




摘    要:本文通过汉语和英语在话语、句子、从句、短语、词法及儿童语言习得多个层面的比较, 说明在类型上汉语是一种动词型或者说动词优先的语言, 而英语是一种名词型或者说名词优先的语言, 两者分别代表了两种在词类的语法优先度上相对立的语言类型。本文对这两类语言各自的其他类型特征做了初步归纳, 并对动词型/名词型特征和其他类型特征之间的相关性进行了尝试性探讨。

关键词:汉语; 英语; 动词型语言; 名词型语言; 类型学; 

文献来源:刘丹青.汉语是一种动词型语言——试说动词型语言和名词型语言的类型差异[J].世界汉语教学,2010,24(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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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动词型语言和名词型语

曾有人根据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一类作品, 认为汉语是名词更重要的语言, 西语须要谓语才成句, 汉语可以单靠名词成句。事实可能恰恰相反。从类型学上看, 印欧语其实远比汉语更接近名词型 (nouny) 语言。仅就汉语与英语比, 汉语明显接近动词型 (verby) 语言。汉语中动词的作用比英语中动词的作用更加重要, 反过来, 汉语中名词的作用远不如英语中名词的作用重要。如本文正副标题分别使用了一个以动词为核心的小句和一个动宾短语, 而它们的自然英译是一个名词性短语和一个介词短语, 避免了动词性单位的使用。据我们初步了解, 欧洲的印欧语多接近英语的情况, 而汉藏语言等一些邻近语言较接近汉语的情况。确切的代表性尚需进一步考察。

上面所说的“作用重要”, 主要有两种表现形式:

1) 在英语中只能或强烈倾向于用名词语充当的成分, 在汉语中可以自由地用动词 (及与动词同属谓词的形容词) 充当。这一条可以简述为“英需名, 汉可动”。

2) 在英语中既可以由动词、也可以由名词或某种名词化成分充当的成分, 在汉语中基本上只能由动词来充当。这里说的“名词化成分”包括由动词词根加名词化形态构成的单位。这一条可以简化为“英可名, 汉需动”。

实际情况比这两条要复杂些。但反过来的情况, 即“汉需名, 英可动;汉可名, 英需动”, 确实很难存在。以上两种情况的存在, 使汉语中由动词出演的舞台和节目, 远比英语中由动词出演的舞台和节目要多, 而汉语中由名词出演的舞台和节目, 远比英语中名词出演的舞台和节目要少。因此, 我们说汉语 (及它所代表的一些东方语言) 是动词型语言, 而英语 (及它所代表的印欧语) 是名词型语言。

除这两条外, 还有些现象是英汉均为可名可动, 但英比汉更倾向于名词, 汉比英更倾向于动词。这里虽然没有刚性制约, 但也为英语的名词型和汉语的动词型补充了一些助力。

本文所比较的对象, 是汉语的名词对英语的名词, 汉语的动词对英语的动词。这是更有可比性的参项。我们没有直接比较汉语内部名词和动词的重要性、英语内部名词和动词的重要性, 因为一种语言内部两个词类功能差异很大, 可比性比较差。但是, 由于动词和名词的作用大小是互为消长的, 所以跨语言的名对名、动对动的对比, 间接地反映了一种语言内部名词和动词的功能消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我们使用了名词型和动词型的名称。

名词和动词在两类语言中的功能差异, 体现在语言的各个句法层级中, 包括话语层面、句子层面、从句层面、短语层面、词法层面等。下面我们就以诸层面为纲, 用实例展示汉英两语动词型和名词型的类型差异。最后进行初步的总结和解释。


01

话语层面

本节讨论动词性单位和名词性单位在话语中的成句能力。人类语言典型的句子结构都以谓语动词为核心, 名词性单位的单独成句能力总体小于动词性单位。不过, 这方面也存在显著的语种差异。英语这类名词型语言的名词性单位, 仍有不少单独成句的机会, 而动词型语言中的名词性单位很少有这种机会。这种差异反映在各种言语行为类型的句子中。

1.1 感叹欢呼句。

在印欧语中, 反复喊名字或名字组合就能成为表达热情欢呼的口号。早年阿尔巴尼亚人在中阿交往场合常反复喊“恩维尔—毛泽东” (当时两国领导人) 。在美国总统奥巴马的就职仪式上有不少群众高呼“奥巴马!奥巴马!”。而汉语涉及对领袖或欢迎对象的口号必须用含谓词的“毛主席万岁!”“欢迎奥巴马总统!”“首长好!”等才成句。

1.2 诅咒辱骂性口号。

英语有“Death to invaders!”“Shame on you, Barak Obama!” (希拉里·克林顿在总统竞选时发表过的言词) 这类名词性口号句, 它们把适合以谓语表达的语义内容用指动作状态的抽象名词来表示, 让它充当句子的核心, 而本来适合做主语的主体性论元却用介词介引, 成为抽象名词的修饰语 (仍可算该抽象名词的论元) 。这类内容, 汉语只能用“侵略者去死吧!”“奥巴马 (真) 可耻!”这类以谓词为谓语的完整主谓句型来表达。前者表现为典型的祈使句, 后者是形容词谓语感叹句。

1.3 请愿或号召的标语口号。

英语常用带比较级定语的名词句表达请愿的目的, 如标语牌上所写的“Shorter working time!” (更短的工时) 、 “Higher wage!” (更高的工资) 、“Lower tax!” (更低的赋税) 等标语, 汉语内容相同的标语口号只能用动词谓语句, 如“缩短工时!”“提高工资!”“降低赋税!”。号召性标语也有用这类比较级的。如文首引的上海双语标语, 英文是带比较级定语的名词句:“Better city, better life”, 而中文则是兼语动词句:“城市, 让生活更美好!”。标语创造者的双语语感显然深通汉英这一类型差异。

1.4 指示牌一类书面禁止性标语 (否定祈使句) 。

汉语只能用动词句, 如“不准照相”“禁止抽烟”“请勿游泳”等。英语中可以用名词句, 甚至将本属动词的词改造成动名词来构成名词。“No photos” (没有相片——意为“禁止照相”) 这一类, 是用无指代词限定的名词来表示对行为的禁止。更常用的是离动词更近些的表达法, 即用无指代词限定由动词加名词化词缀所构成的动名词, 如“No photographing” (不准照相) 、“No smoking” (禁止抽烟) 、“No ballooning” (不准放气球/不准坐热气球) 、“No swimming” (不准游泳) 。英语这些禁止句用例固然也可以用动词性单位表达, 如用“Don’t swim” (别游泳) , 所以还只是“可名”而不是“需名”, 但这类动词性表达多见于口语。在指示牌等书面语中, 更常见的是上述名词性表达, 因而已接近“英需名”了, 而汉语还是“汉需动”。

带No的否定祈使句涉及一个更大的问题。现代汉语不但没有V ing这种动名词形式, 而且也没有no这类名词性或限定词性的全量否定词, 全量否定只能靠否定存在动词“没有”来表达。英语这类带no的名词性单位在话语中或上下文帮助下常常可以单独成句, 如“No problem.” (没问题) 、“No way!” (没门儿!不行!) 、“No idea” ( (我) 没想法!不知道!) 、“Nothing” (什么也没有) 、“No” (不/没有) 。而从上面括号中的相应汉语表达看, 它们或是动词语, 或是修饰动词的副词“不”等。这本身是英语中名词性单位比汉语更活跃、更重要的表现, 而no Ving禁止句正是在这种名词型语言中发展出来的。汉语没有名词性或限定词性的全量否定词, 就更没有以此来表达禁止性祈使句的句法结构了。(古代汉语“莫”的某些功能稍近英语no, 参看刘丹青 (2005) ) 。

1.5 自我介绍性的判断句。

英语在当面对话中可以用名词直接介绍自己的名字, 如A、B两个人在一个社交场合相遇, 或由熟人将A、B两人拉到一起, 两人可以这样开始对话:

(1) A:John. (= My name is John) 

B:Bill. (= My name is Bill) 

A: How are you doing?

这里的人名不是互相称呼对方, 而是相互自我介绍, 是判断句的省略形式。而汉语人名单独成句主要限于称呼句, 在自我介绍时, 汉语必须用动词显性出现的谓语句说成:

(2) 甲:我叫/是王平。

乙:我叫/是李军。

1.6 提醒型书面祈使句。

这里有两重对比。1) 英语有“Wet floor!”“Wet paint!”这种名词句, 可以看作是“Caution the wet floor/wet paint!” (小心湿地板/湿油漆!) 这类句子省略谓语动词的结果。汉语不能省略谓语动词。2) 作为祈使句提醒内容的宾语部分也倾向于用主谓结构而不是定名结构, 如要说“小心地板滑!”而不是“小心湿地板”。此外, 汉语即使采用非祈使的描写句来提醒, 也需要以谓词为核心的主谓句, 如“油漆未干!”。

1.7 礼仪性祈使句或日常招呼句。

这在英语中是名词性语句的天下, 虽然还只是“可名”而没到“需名”的程度, 但实际上名词性单位占有明显优势, 已接近“需名”的程度, 而相应的祈使或寒暄内容, 在汉语中是清一色的谓词中心结构。比较:

(3) 军事式祈使口令:Greetings! ~ 敬礼! |Attention!~ 注意!立正!| Salute to the heroes!~ 向英雄们致敬! (salute作动词时是及物的, 后面不需要介词to) 

(4) 日常或节日问候语:Good luck! ~ 祝你好运!|Good morning/afternoon/evening/night!~ 早上好/下午好/晚上好/晚安!|Happy Birthday! ~ 生日快乐!|Happy New Year! ~ 新年好/新年快乐!|Merry Christmas! ~ 圣诞快乐!|Cheers! ~ 干杯!

(5) 感谢应答类礼貌语:Thanks/Thanks a lot/Many thanks!~ 谢谢/多谢/感谢!| My pleasure~ 乐于效劳/不用谢

以上有些对应的汉语礼貌语并不是汉语固有的, 而是来自西方礼貌语的翻译, 如“早上好、晚安”等, 但翻译时没有也无法采用直译的名词句, 因为汉语不接受这类表达式使用名词句, 只能采用更符合汉语特点的谓词句。其实英语还有更简略的名词句形式, 如“Morning”, 汉语还是译为“早上好/早安”。汉语固有的相应礼貌语, 当然也都是谓词性的, 如“慢走!”“好走!”“慢慢吃”“借光!”“请问!”“劳驾!”“睡个好觉”“做个好梦”。广州话用“早晨”做晨间问候语, 看起来很像英语早晨说的“Morning”, 其实广州话“早晨”是形容词 (麦耘, 个人交流) , 近似其他方言说“ (你) 早”, 指早晨的名词是“朝早”, 不能做问候语。

1.8 疑问句。

在语境中以单个名词性疑问代词表达的省略式特指疑问句是很多语言共同具有的, 如“谁?”“什么?”“Who?”“What?”“Why?”等。我们关注的是, 英语中存在一类以名词性疑问代词为核心构成的无谓语特指疑问句, 语义上却相当于动词性的完整论元结构。如:

(6) What about John? (John怎么办?) 

(7) How about going for a walk? (出去散个步怎么样?) 

由翻译句可以看出, 这类句子在汉语中都由常规的主谓结构来表达, 而英语这类语言却能将它们包装成名词短语来表达, 很能体现名词型语言的特点。不过汉语中也存在一类省略式特指疑问句, 可以由名词语带“呢”构成, 将谓词性的疑问词语省略, 省略的疑问词语无标记理解是“在哪儿”, 在语境帮助下也可以作其他理解。如上面的what句汉语口语中可以说成“约翰呢?”, 表示“约翰怎么办?”, 这句也常用来表示“约翰在哪儿?”。同类的如“我的帽子呢?”“行李呢?”。不过, 这种疑问句的省略结果并不必然为名词性, 留在表层的也可以是一个完整或省略的动词性条件小句。如:

(8) A:你答应的话会有很多好处。

B: (要是) (我) 不答应呢? (=要是我不答应, 会怎么样呢?) 

所以这一汉语省略疑问句式并不像上举what句和how句一样是固定的名词构式, 只是省略时不排斥剩下一个名词语, 而且该式必须靠语气词“呢”才能成句;而英语的上述what句和how句是固定的名词语构式, 不需要名词短语以外的显性单位来帮助成句。

1.9 感叹句。

英语感叹句最常使用带What的名词短语句, 也使用简单的定名结构。如:

(9) What a beautiful house! ~多漂亮的一座房子!

(10) What a lovely girl! ~多么可爱的女孩!

(11) Poor boy! ~可怜的孩子!

从表面看, 这类感叹句英汉都能光用名词语, 其实what句和汉语“多 (么) ”句区别很大。what是修饰名词的定语, 而“多 (么) ”是修饰定语形容词的程度状语, 句子必须带形容词。what感叹句是真正的名词句, 定语可以去掉, 仅用褒贬义名词或抽象性质名词来表达感叹, 这时不能用“多 (么) ”句来翻译, 只宜用系词判断句。“多 (么) ”句不是专用的名词性感叹句, 不能去掉“多么”所修饰的定语, 反而能去掉核心名词剩下形容词, 成为谓词句。如:

(12) What a hero! ~真是个英雄!| What a pity! ~真是个遗憾!

What a mess! ~ 乱成了一团糟!| What a miracle! ~ 真是一个奇迹!

(13) (这房子) 多漂亮啊!| (这些孩子) 多么可爱!

综合来看, 英语的what句是专用于凸显名词性单位的感叹句式, 而汉语“多 (么) ”句是凸显形容词定语或谓语的感叹句。汉语倒是有一种比较凸显名词性单位的感叹句式, 如“好一朵茉莉花!”“好一个胡彪!”。但在这种构式中形容词“好”的作用非常关键, 而其句法结构到底是不是定名结构, 也是可疑的, 因为单、双音节形容词不带“的”直接修饰数量名短语对“好”以外的形容词来说是不合格的结构, 如“*大一张桌子!” (可说“一张大桌子”和“大的一张桌子”, 下面各例以此类推) “*亮一个房间!”“*漂亮一朵茉莉花!”。因此, 这个可疑的例子难以作为汉语有名词性感叹句的明证。

1.10 标题用语。

标题是一种名称, 主要功能是代替作品供人们指称, 因而标题用语普遍以名词形式为优势。在此前提下, 不同语言对非名词性标题尤其是动词性标题的宽容度有很大差异。英语等印欧语言的标题强烈倾向取名舍动。假如标题内容指行为事件, 会尽量避免直接采用动词形式或完整小句形式, 而改用某种名词化形式或分词修饰名词的形式。假如是特指疑问句, 一般会采用论元从句的形式, 即不采用主谓易位的疑问句形式。汉语对动词性、小句性的标题要宽容得多。比较:

(14) 《尽快解决银行监管问题》~ Early solution of the problem of supervision on banks expected

(15) 《村民在山中发现一豹子》~ Villagers finding a leopard in the mountains

(16) 《市长被批行动迟缓》~ Mayor criticized for slow action (另比较:行动迟缓~slow action) 

(17) 《梦露临终最挂念谁?》~ Whom Monroe missed most in her last days (而不用Whom did Monroe miss most in her last days?) 

(18) 《应当怎样做父亲?》~ How to be a father (而不用How should we be a father?) 

本文卷首对本文正副标题的英译也显示了英语对名词性标题的强烈倾向。此外, 汉语很多标题专用词语就是用来构成或可以构成动宾式标题的, 如《标题用语词典》 (尹世超, 2007) 所收的“论 (略论、试论) 、说 (浅说、话说) 、小议、咏、评 (浅评、简评) 、析 (试析、浅析) 、写在……之前/后/前夕/之时”, 等等, 都是作动词性标题短语核心的常用词语, 体现了汉语对动词性标题宽容甚至喜好的一面 (当然未必超过名词性标题) 。这些含义, 在英语中或改用名词并调整结构, 如“Review of…, Some remarks on…”, 或改用介词短语, 如“On…, Towards…, About…”。

有趣的是, 林源 (2009) 指出, 中国最早的一批汉语古典工具书, 特别喜好动宾结构 (包括其并列式) 或主谓结构的书名, 如《释名》、《说文解字》、扬雄《方言》的全称《■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该文并依据多种证据证明汉代的《通俗文》也不是偏正结构书名, 而是动宾结构的, 即“通 俗文” (解释、通晓民间俗语) 。林源 (2009) 没有提到的《尔雅》, 其实也是动宾结构, “尔”通“迩”, 表示近, 这里作及物动词, 表示“接近”。可见动词性标题在汉语中由来已久。这种情况在西方语文书文中是很少见的, 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 如语言学论文“Conditionals Are Topics” (《条件句就是话题》, 这是John Haiman1978年发表在美国Language 杂志的论文) 就是一例, 但在对动词性标题的宽容度上, 汉语要比英语大得多。

1.11 小结。

从以上分类分析可以看出, 在很多句类中, 英语表现出“可名”, 有的小类接近“需名”, 而汉语在表达相应内容时多表现为“需动”。


02

小句层面

汉语动词型特点在小句层面的集中表现, 是小句对谓语动词缺失的强烈排斥。这与汉语小句对论元缺失的很大容忍形成鲜明对照, 而论元的原型是名词语。换句话说, 名词型和动词型的类型差别, 在小句层面主要表现为论元必不可缺还是动词谓语必不可缺。

汉语的主语可以在不影响语义时自由省略。赵元任 (1979:51) 曾指出, “整句只是在连续的有意经营的话语中才是主要的句型。在日常生活中, 零句占优势。”所谓整句, 指主谓齐全的句子。零句是主谓不全的句子。他所举的零句, 大部分是没有主语的句子。而英语的主语很难省略, 意义上没有主语的句子也需要加个傀儡主语it。

汉语中宾语的省略同样十分自由。徐烈炯 (2003) 指出, “英语大多数动词及物和不及物界限分明, 汉语大多数及物动词都可以不带宾语使用。”英语及物动词大多不能脱离宾语而用, 所以与不及物动词界限分明。

主要由名词性单位充当的主语、宾语等论元, 在汉语中可以自由省略, 没有句法强制性, 而在英语中具有很强的句法强制性, 很难省略。反过来, 由动词充当的谓语核心, 在汉语句子中很难省略, 而在英语中可以借助语境比较自由地省略。汉语特别排斥有主语宾语而省略谓语动词的句子, 而英语允许这样的句子, 特别是在结构平行、时体态等动词范畴与上文一致的并列句后分句中。比较:

(19) I ate noodles, and he rice. ~ 我吃了面条, 他* (吃了) 米饭。

(20) John will investigate a factory and Peter a high school. ~ 小张将调查一家工厂而小裴* (将调查) 一所高中。

现代汉语的系词判断句中, 夹在判断命题主语和表语之间的系词, 在一般的判断句中也很难省略 (1) , 而英语并列句的后分句中常常省略系词。比较:

(21) a. Mr. Johnson is a famous doctor, and Mrs. Johnson his assistant.

b. 张先生是一位名医, 张太太* (是) 他的助理。

当整个句子 (非答句) 相对上文只有主语是新信息时, 英语可以省略主语以外的所有成分包括谓语动词, 只保留主语及帮助表明主语的焦点性的副词性算子, 而汉语无法省略这种句子的谓语动词, 至少要让谓语动词或代替实义动词语的系词“是”与主语一起出现。如:

(22) Have a nice holiday! – You, too! ~ 祝你假期愉快!- (祝) 你也* (假期愉快) /* (是) !

(23) George likes noodles. – Me, too. ~ 乔治喜欢面条。- 我也* (喜欢) /* (是) !

在问话的答句中, 汉语允许与上文相同而不夹在主语和宾/表语之间的谓语动词省略, 只保留作为信息焦点的主语或宾语。如:

(24) 谁动了我的奶酪?– 你表弟。

(25) 小明刚才吃了什么?– 肉包子。

不过,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 谓语动词也并不经常省略。赵元任 (1979:43) 指出:

如果问话的谓语中有疑问词而不是主要动词, 答话也往往连动词一块儿说。

他要吃什么? 要吃肉。(或者) 吃肉。

你叫什么呐? 我叫茶房。他几时来? 初三来。

你最喜欢跟谁下棋? 最喜欢跟你下。

只有在特殊场合, 例如回答谜语, 或者有意带点儿“冲”或者带点儿俏皮, 才不用全谓语而只用与疑问词相当的词语。

什么最便宜? 水。你什么时候回家? 三点钟。

你猜我们猫爱吃什么? 香瓜儿。

也就是说, 虽然答句只出现特指疑问句的疑问代词对应词是许多语言允许的, 也是汉语允许的, 但是, 假如这一部分是名词性的, 则在汉语中仍不是最自然的答句形式, 带有特殊修辞色彩, 真正自然的答句形式要包含结构上最接近的动词, 体现了动词在句法中的显要地位。吕叔湘 (1986) 也在比较名词和动词的省略情况后指出, “一般说, 动词承前省略没有名词那么容易, 例如不说‘你坐那儿, 我这儿’‘老大写诗, 老二小说’。” (2) 

相应的英语, 则以名词性答句为常见形式。假如要答得更完整, 则必须用主谓齐全的句子, 而不宜只取动词短语, 尤其不能只取限定动词短语。如上面赵元任举的“吃肉”例, 换成英语问句“What would he like to eat?” 最自然的答句是名词“Pork”, 也可以是完整的“He would like to eat pork”, 而不能是有谓无主的“Would like to eat pork, like to eat pork”或“Eat pork”。

另一方面, 当动词是焦点信息, 而宾语是旧信息时, 汉语可以很自然地只说动词, 而英语却必须连宾语一齐说出, 再次显示汉语偏向动词型而英语偏向名词型的特点:

(26) 吃点水果吧。- 我吃过了。~ Eat some fruit, please. – I’ve eaten/ate * (some) .

英语只有代动词do及其时态形式才能免用宾语论元 (主语论元仍不能省) , 但代动词本身代表一个动词短语 (生成语法中的V′或V″, 而不是V0) , 句法上已经包含了名词。如:

(27) Do you like watermelon? – Yes, I do.

答句的do代表like watermelon而不是like, 所以后面不允许再出现宾语, 这不构成反例。

以上有些现象是由问句结构看答句中的省略。还有一种角度是由陈述句看哪些句法成分可以作为特指提问的对象。在英语中, 特指疑问句只能针对论元或其他题元成分而发, 无法针对动词谓语。假如要问行为, 只能将行为的内容改造成论元、用本来问名词性成分的what来提问, 而动词则用非疑问形式的代动词do来表示。汉语虽然也是以问论元为主, 但是却可以直接用谓词性的疑问代词对谓语提问, 这是英语无法直译的。比较:

(28) 你们怎么他了?~ What did you do to him?

(29) 你们想把这些东西怎么样?~ What will you do to these pieces of stuff.

换言之, 在省略方面, 英语名不可省动可省, 汉语动不可省名可省。在提问方面, 则英语名可问动不可问, 而汉语动名皆可问。比较下来, 英语是名词型语言, 汉语是动词型语言。


03

从属句层面

从属句 (简称“从句”) 是小句的一种, 上面小句中对动词型还是名词型的偏好也适合从句, 两者重合的部分不再多说。我们注意到的是, 英语等语言用介词短语表达的从属性内容, 在汉语中常常需要用从句表达, 即从属成分要带上谓语动词变成从句。有些是语义驱动的, 因为汉语介词没有相对应语义, 只能用谓语来表示。如:

(30) the voice against his plan ~ 反对他计划的呼声

(31) an apartment with two bedrooms ~ 一套带两个卧室的公寓

更值得关注的是, 还有一些是由句法性限制造成的强制性从句, 因为有些介词短语缺乏直接做定语的能力, 只能加进动词变成关系从句。如:

(32) a. trains from Shanghai ~ 从上海* (来) 的火车

b. ships towards the south ~ 向南方* (开去) 的轮船

c. guests from Hong Kong ~ * (来) 自香港的客人/从香港* (来) 的客人

d. the pupils with the parents ~ 跟家长们* (在一起) 的小学生们

以上括号中无法省去的动词, 其实在语义上是冗余信息, 但在句法上必须添加, 因为汉语中相应的介词短语一般不能充当定语。

在从句方面, 还有一种现象值得注意。英语的一个宾语名词所表示的内容, 在汉语中要用一个以该名词为论元的动词短语来表示。这类须解读为动词短语的名词, 称为“事件强迫” (参见宋作艳 (2009) 的介绍) , 因为该名词实际上代表了一个以自身为论元的事件, 必须按事件来理解。事件强迫现象本来都可以加进带to的非限定从句等来表示, 但是在英语中有更多机会仅用名词语来表示, 省去管辖这个名词的动词, 即 (33) 中括号内的词语, 而相应的汉语句强烈倾向不让这个动词隐去, 即采用以该名词语作论元的非限定从句。如:

(33) a. He likes (to eat) fish. ~ 他喜欢* (吃) 鱼。

b. His son is learning (to play) basketball. ~ 他儿子在学习* (打) 篮球。

c. The teacher began (to lecture on) this lesson. ~ 老师开始* (讲) 这篇课文。

这基本上也属于从句层面英可名、汉需动的情况。


04

短语层面

先看偏正短语。英语中某些定语表达的内容, 在汉语中只能或可以用状语、补语来表达, 即同样的修饰限制性内容, 在名词型语言中依附于名词语, 在动词型语言中依附于动词语, 从而让名词和动词的强弱表现为名词短语和动词短语的强弱。以往讨论过的很多现象, 在名词型和动词型对立的大框架下都变得可以理解了。比较:

(34) (to marry) a wrong man ~ 嫁错了男人

(to eat) two more apples ~ 再吃两个苹果/又吃了两个苹果

(to buy) one more book ~ 再买一本书

(to make) a pot of thick soup / *to make a pot of soup thickly~ 浓浓地煮了一锅汤

The very book caused all these troubles. ~ 正是这书本身导致了所有这些麻烦。

wrong和“错”的功能差异, 曾被认为是两种语言的认知概念化的差异 (戴浩一, 2002) , 与此类似的形容词还有一些。放在动词型和名词型的大背景下, 这可能只是这两种语言类型的正常句法差异的表现之一, 未必与概念化甚至文化差异有关。例 (34) 汉语也有修饰语实现为定语的“煮了一锅浓浓的汤”的说法, 这还是更无标记更不受限制的说法。两种结构在表义上特别是主观性上有显著差别 (见卢建, 2003) 。但是, 只有动词型语言, 才允许有句法错位的“浓浓”做状语的结构, 使汉语可以借此表达细微的语义差别。

在英语中通常由表全量的名词限定语all表示论元的全量, 而在汉语中常常由一批表达全量语义的副词来充当状语, 如“都、全部、全、齐、共”。虽然名词上也能加“所有、全部”等, 但有趣的是, 名词限定语是可选的, 而表全量的状语all却是必须出现的。如:

(35) All the students are gone. ~ (所有) 学生都走了。~ *所有学生走了。

英语有一批否定代名词none、 nobody、nothing、 neither, 还有一个否定限定词no。它们的作用是自任论元或充当名词核心的限定语, 实际上是在名词上实现否定命题。现代汉语没有任何否定代名词或否定限定词, 否定命题只能在动词上实现, 直接用否定动词“没有”或靠“不”一类否定副词来构成否定谓语, 无法靠论元位置上的否定来实现。如:

(36) Nobody will agree with you. ~ 没有人会同意你的。

(37) He believes nothing. ~ 他什么都不相信。

(38) I have no friends here. ~ 我在这儿没有朋友。

再看并列短语。某些汉语连词 (主要是选择类连词) 连接的并列短语排斥名词、喜好动词 (刘丹青, 2008b) , 因而在两个单位共享动词谓语的情况下, 宁可重复动词也不采用单纯名词并列的方式, 而英语未见此类限制, 能用来连接动词的连词也能连接名词。如:

(39) 我去还是他去? ~ *我还是他去?~ Should I or he go?

(40) 面条好吃还是米饭好吃?~??面条还是米饭好吃?

(41) 他伤了手还是伤了脚?~ 他伤了手还是脚?

(42) 老王是浙江人, 或者老张是浙江人。~ *老王或者老张是浙江人。~ Either William or John is a New Yorker.

(43) 我想吃面条或者馒头。< 我想吃面条或者吃馒头。

由以上例子可见, 汉语 (尤其是口语) 特别排斥在主语位置用选择并列连词“还是、或者”等, 宁可重复相同的动词或动词短语。在宾语、表语位置用“还是、或者”连接的名词并列结构接受度略强, 但是在汉语口语中, 还是更倾向于用这类连词连接两个整体性动词短语 (例句中用小于号表示不如后者常用) 。

下面看同位结构。名词型语言可以靠名词的同位语表达非限制性关系从句的补充陈述, 即使该从句没有合适的名词可用, 也可以加进one这类虚义代词作为关系从句的修饰对象。汉语的同位语在结构上较受限制, 只能使用比较简单的指称性名词短语, 非限制性补充陈述一般都要直接实现为相对独立的分句, 至少要加进系动词“是”。如:

(44) I have been to Maldives, an island country known for its beach resort.

~ 我去过马尔代夫, ? (这是) 一个以海滩风光闻名的岛国。

(45) I have been to Maldives, the island country known for its beach resort.

~ 我去过马尔代夫, ? (就是) 那个以海滩风光闻名的岛国。

(46) Expressions represent the person’s intended message, the one he or she is trying to convey. ~ 表情代表了这个人的意图信息, * (就是) 他或她试图传递的信息。

(47) Dudu likes her little sister’s teddy bear, the one she sleeps with.

~ 嘟嘟喜欢她妹妹的泰迪熊, * (就是) 她抱着睡觉的那一只。

英语添one, 汉语加“是”, 集中体现了名词型和动词型语言的区别。


05

词法层面及儿童语言习得的表现

在句法上名词活跃还是动词活跃, 也会影响到词法层面, 特别表现在名动相互引申转化的能力上。我们关注的是直接转化而不是派生构词的形态变化包括变调等现象。

语言学界早就注意到 (参看沈家煊 (2007、2009) 及所引Hopper & Thompson等文献) , 名词和动词的互相转用是不对称的。动作名用是本体隐喻, 任何动作、事件、状况都有被指称的需要, 因此动词用作自指的名词是极其常见的, 是一种非常直接易懂的转化。名作动用则无法将名词义整体直接理解为动作事件, 只能理解为以该名词为某种参与者 (语言中的题元) 的动作事件, 理解上依赖更多的知识和语境因素, 而且具有不确定性 (名词所充当的题元有多种可能性) , 例如, 同一个shelter (架子) , “He sheltered his study”是“他给书房配上了书架”, shelter是临时动词的工具材料题元, 而“He sheltered these books”是“他把书都放上了书架”, shelter是临时动词的处所题元。因此理论上名作动用比动作名用要困难, 动词在词性派生上的能力应强于名词。

不过, 上述不对称情况, 在动词型语言和名词型语言中的表现程度很不相同。据王冬梅 (2001:104) 的统计, 现代汉语里动作名用的实例是名作动用实例的57倍。而在英语这种名词型语言中, 尽管名作动用在语义上一样地曲折, 必须依赖语境和共享知识 (参看Clark & Clark, 1979) , 但是其转化能力却相当可观。Clark & Clark (1979) 以密实的分类词表和丰富的实例显示, 英语名作动用极其广泛而活跃, 从早已凝固为固有动词的实例 (如boycott, 抵制, 来自人名) , 到很新奇的用法 (如to pie demonstrators, 向示威者扔馅饼, 来自名词pie, 馅饼) , 形成了一个非常完整的凝固度等级序列连续统。虽然该文没有提供王冬梅 (2001) 那样的文本统计, 但其所列举的大部分名词和动词用例在现代汉语相应词项中都难以或根本无法有动词之用。Chan & Tai (1995) 参照Clark & Clark (1979) 的框架, 考察了汉语普通话、广州粤语和台湾闽南话的名词派生动词的现象, 并简要讨论了日语和韩国语的相关情况。该文发现Clark & Clark (1979) 所提供的英语名作动用的9种语义类别, 在汉语及其方言中只发现了4种类型, 实际用例也大大少于英语。而日语、韩国语更是基本不具备这种转用现象, 只有个别孤例。这说明英语名作动用远比汉语及其他东亚语言自由和方便。如上引pie例相当于汉语说“我馅饼了示威者”, 这是无法接受的。下面再略举数例:

(48) She wanted to Richard Nixon her friend. (字面:她想“理查德·尼克松”她的朋友, 指她想偷偷录下朋友的谈话。来自美国尼克松总统在任时偷录反对党会议的“水门事件”) 

(49) Margret 747’d to London. (字面:Margret“747”至伦敦。指坐波音747飞机去伦敦) 

(50) Jack cared downtown. (字面:Jack“轿车”了闹市区。指坐着轿车去闹市区) 

(51) Ruth Buzzi guesthoused with Bill Dodge. (字面:B跟 D“宾馆”了。指同住宾馆) 

在另外一端, 英语有大量动词来自名词动用, 只不过其动词用法早已凝固下来, 如 (有些是本文补例) :to smoke (抽烟<烟) 、to pipe (装管子, 用管乐吹奏<管子, 管乐器) 、to land (着陆<陆地) 、to chair (主持<椅子) 、to balloon (坐热气球<气球) 、to face (面对<脸) 、to beef (加强<牛肉, 肌肉) (3) 。

现代汉语中也有部分来自名词的动词或临时的动词用法, 王冬梅 (2001) 第6章就举了“网 (鱼) 、袋 (了一匣火柴) 、猫 (着腰) 、 (最) 宝贝 (我) 、 (把白菜) 窖 (上) 、灰 (了脸) 、梳 (头) 、酱 (一下萝卜) ”等等。Chan & Tai (1995) 也做了名源动词的全面收集 (其中有些宜归动源名词) 。古汉语中名作动用的例子更多些, 其中有些语义关系类型是现代汉语中较难成立的, 如“ (起死人而) 肉 (白骨) 、 (梁伯) 妻 (之) 、 (尔欲) 吴王 (我乎) 、鱼肉 (百姓) ”。但总体上名作动用的情况远不如英语活跃、常见。这在核心基本词汇上有强烈表现。我们注意到, 英语的核心基本名词, 大多有动词义项, 而汉语的同类名词绝大多数没有动词义项, 尽管很多词历史悠久。我们以Comrie & Smith (1977, 见刘丹青2008a) 基于Swadesh的200基本词表和100基本词表所制的207条基本词中的全部实义名词 (共79词, 不包括方位名词和时间名词) 为例, 进行了英汉比较。考之以中型词典《朗文当代英语词典》 (外研社, 1997) 和《现代汉语词典》 (第5版) 。比较结果为 (详目见附录) :

英语中62个词的动词义项都与名词义项有意义联系, 并且可以确定名词是词源。汉语中只有5个词 (背、油、冰、烟、树) 有动词义项, 其中“树”的派生方向是动词到名词 (古代树称“木”, “树”指种树) 。“油”是用来大致对应fat/greese, 即动物脂肪。“火儿”虽然能做动词, 但已带有派生形态, 所以不能算“火”的动词用法。名词型和动词型语言的差异在此得到又一次显著体现。即使再放宽标准, 将汉语动词扩大为谓词, 即包括形容词, 也只能多出“肉、沙、皮”三个有形容词义项的词 (其中“肉”的形容词义项是方言义项) , 有谓词义项的也不过8个词 (10%) , 远少于英语有动词义项的62个词 (78.5%) (尚不含形容词) 。由此可见名词在英语中比在汉语中要活跃得多。其实在其他词项方面也是如此。汉语虚词 (介词、副词、连词等) 的语法化词源大部分是动词, 名词成为语法化源头的要少得多, 这儿无暇细说。

这里揭示的汉语动词型语言的词汇、词法特点, 其实在儿童语言早期阶段就有表现。以印欧语为基础的儿童语言习得研究显示儿童在早期习得的词汇以名词为显著优势。可是这一优势在汉语中并不明显, 反倒是动词在早期语言中的重要性不容忽视。例如, 据麦克阿瑟交际发展库对各年龄段有一半儿童已掌握的词汇量统计 (转引自Ma at al., 2009) , 在1岁4个月时, 英语最常用的100词中只有3个是动词, 而汉语的对应数字是27个动词。汉语儿童在1∶7 (指1岁7个月, 下同) 时掌握47个动词, 而英语儿童到2岁时才掌握45个动词。结合其实际使用中的活跃程度, 汉语动词的优势更加明显。Tardif et al. (1997) 根据儿童语言的材料指出回答问题时英语倾向于使用名词而汉语使用动词 (转引自Ma et al., 2009) (这与赵元任1979对成人语言的观察相同) , Ma et al. (2009) 据此认为汉语偏好动词而英语偏好名词。邹立志 (2009) 研究“上、下”等趋向动词的习得, 其材料显示“上、下”的自主产生时间都是先动词、后名词。如动词“上、下”的产生年龄为1∶3, 名词“上”为1∶8, 名词“下”为1∶11。这也与先名后动的传统认识不一致, 说明动词型语言在习得方面有动词优先的特点。在产出频率方面, “上”作为动词和作为名词的出现次数之比是455∶424, “下”的该项比例是224∶96, 都是动词更常出现。张云秋 (2009) 为了研究多义词的儿童早期习得, 在3∶0前儿童所用的50个最高频词中选定8个词为对象——“看、花、上、坏、都、走、老、给”, 她解释说“早期儿童语料中名词虽然不少, 但多为单义词”, 所以选词“主要是动词、形容词和副词”。这与汉语成人语言中动词更具有语义和词性派生能力是一致的。

对本文的描写, 我们也不想回避例外的问题。我们注意到, 汉语中有些现象可能被视为本文所论的例外。最明显的是有些判断句或描写句可以省略系词, 直接用名词性成分做谓语, 如“鲁迅绍兴人”“他黄头发”。这类句子在英语中必须用系词或采用其他带动词的句式 (He has brown hairs) 。这些现象的存在值得进一步研究, 但与本文讨论的众多现象相比, 它们无法影响汉语总体上的动词优先现象。另有些情况是汉语可以用名词性单位而英语也可以用名词性单位, 这本身就不属于例外, 如“好孩子!~ Good boy!”。


06

动词型语言的相关特征及其初步解释

上面我们从大到话语 (成句与否) 、小到词法及儿童语言表现 (语义和词性派生能力) 共5个层面揭示了汉语属于动词型语言和英语属于名词型语言的情况。本节将进一步探讨动词型语言的一些相关语言特征, 并尝试对动词型语言的类型特征进行初步的探讨。

从汉语及周边其他一些可能同样具有动词型特点的语言来看, 动词型语言多同时具有下列相关特征, 我们可以将其视为动词型语言的类型特征:

1) 动词谓语的限定性形态不发达, 缺少限定性和非限定性的区别。Sasse (2001) 指出, 形容词接近动词的语言倾向于动词没有时的标记, 形容词接近名词的语言动词多有时标记。汉语正属于前一类型 (参看下面第4) 点) 。时标记是谓语限定性的主要载体之一。反之, 名词型语言的动词有限定—非限定形态, 主要由主谓一致关系和动词的时态来表现。

2) 主语和谓语的形态—句法联系比较松散, 主语谓语相互制约较少, 动词和宾语之间更少制约, 主语、宾语都可以比较自由地摆脱谓语动词制约而删略。名词型语言的主谓之间及动宾之间有较为紧密的句法联系, 包括一致关系标注等。

3) 没有专用的动词原形, 或动词原形并不与某种名词化形式相同。反之, 名词型语言有专用的动词原形, 如英语有不定式, 其带to不定式可视为名词化形式之一, 可以做主宾语等论元, 而限定动词不可以做论元。俄语以带词缀-атъ或-итъ的形式为原形和不定式。

4) 形容词属于广义的动词, 因为可以直接作谓语, 至少可以跟动词一起构成谓词 (predicatives) 这个上位词类, 跟以名词为主体的体词 (substantives) 相对。反之, 名词型语言的形容词更接近名词, 在谓语位置上必须带系词, 因而可以划入广义的体词。

5) 动词可以直接充当论元或修饰成分, 不必有各种名词化形式或分词形式。而名词型语言的动词除了某些非限定形式外, 必须经过名词化的形态操作 (如英语的Ving形式和派生构词形式, 如propose>proposal, act>action) 才能充当论元, 带上分词形态 (如英语的现代分词和过去分词) 或构成关系从句才能做定语。

这些特征与动词型语言的动词优先表现的相关性还值得深入探讨, 我们相信至少其中的一部分特征, 甚至可能全部特征, 与动词优先的表现有相关性。下面我们对动词型语言和名词型语言差别的初步解释, 就会用到其中的部分特征。

在试图解释动词型语言和名词型语言的显著类型区别之前, 我们先要回顾一下人类语言的一些共同属性。名词的无标记语义匹配是事物, 在句法语义结构中的无标记位置是充当论元;动词的无标记匹配是事件或命题, 在句法结构中的无标记位置是充当独立小句或分句、从句的谓语核心。典型的完整句子, 是由名词和动词分别充当论元和谓语核心, 特别是要尽量保证主语和谓语两个句法成分一起出现。但是, 词类成员并不总是出现在它的典型的无标记的位置, 句子在语境信息足够的条件下也并不总要求主谓齐全。面对这些复杂情况, 句法如何应对?这就与该语言的整体类型特点有关。我们的解释就从这儿开始。

1) 动词优先的消极动因。

名词型语言有程度等级不同的各种名词化手段, 满足了表示事件、命题的单位在不同句法位置的语法需求。动词型语言缺乏此类手段, 例如汉语的“者、的、所”等名词化手段主要都是用来转指的, 即指向动词所涉及的特定论元 (施事主语、受事宾语等) , 无法用来自指 (将行为事件当作指称对象) 。于是, 表示事件、命题的单位只好仍然保留动词的原来形式, “迫使”动词多了直接充当指称成分的能力。

2) 动词优先的积极动因。

名词型语言的谓语动词 (限定动词) 有各种强制性范畴需要表达, 包括时、体、一致关系、式、态等 (实际出现的形态手段少于这些, 因为有些形态用零形式) 。句法上则要有强制性的主语, 及物动词要强制性地带上宾语。可以说, 这些语言动词的形态和句法负担较重, 也会造成表达的芜繁冗长。为了减少语法负担, 在许多情况下就选择用各种非限定形式甚至名词论元本身来表示事件、命题, 乃至单独成句、完成一次交际任务。这样, 有些形态就不必明示, 有些论元就可以免去。表事件、命题的单位因为程度不等的名词化而改变了词性身份, 在句法上与名词合流或中和, 这样就减少了动词性单位在语言中的重要性和活跃性。反过来, 动词性语言的谓语动词没有这种强制性重负, 随时可以轻装上阵, 用动词本身来表达事件或命题, 不必进行非限定性或名词化操作, 这就增强了动词性成分在语言中的重要性和活跃性。

3) 韵律动因。

动词型语言的名词为什么难以用作动词, 除了其他可能的原因外, 还有一个至少对汉语有效的解释, 即韵律解释。现代汉语的动词和名词有颇为不同的词长特征 (刘丹青, 1996) , 动词至今仍以单音节为典型词长, 绝对排斥三音节及以上音节, 而名词以二到三音节为典型词长, 也不绝对排斥更长的音节。这种差异, 也妨碍了名作动用。而动作名用方面, 虽然比较自由, 但也主要限于双音节动词 (陈宁萍, 1987) , 单音节动词的名词用法要少见得多。

以上解释本身有待进一步深化和检验, 而这些解释事实上也只解释了动词优先的部分表现。本文只是抛砖引玉, 希望有更多学者关注这一类型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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