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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画记】陈洪绶:力量气局,超拔磊落(下)

 真友书屋 2020-05-27

关于陈洪绶所开创的这种独特人物画法,叶昌炽在《语石》中另有论断:“武梁诸象,若荆轲、要离勃勃有生气,其貌皆上锐而下丰,衣褶森然作折铁纹,明之崔青蚓、陈老莲,近日之山阴任氏,蓝本皆从此出。但云学宋元派,犹为古人所欺耳

叶昌炽乃是金石大家,他通过所藏拓片,感受到崔子忠和陈洪绶所绘人物的衣褶特色,其实是受到了武梁祠画像的影响至深,所以对很多人所持的陈洪绶学宋画的这种看法不以为然。

陈洪绶纪念馆门前的小河

陈刚介绍说,这一带都是当年的陈洪绶故居遗址

陈洪绶留传后世的画作,除了纸本和绢本,还有一类属于版画,其中最著名者,就是被后世称为《水浒叶子》的一组作品。关于其来由,张岱《陶庵梦忆》中有《水浒牌序》一文,其中写道:

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铠胄、古器械,章侯自写其所学所问耳,而辄呼之曰宋江,曰吴用,而宋江、吴用亦无不应者,以英雄忠义之气,郁郁芊芊,积于笔墨间也。周孔嘉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凡四阅月而成。余为作缘起曰:余友章侯,才足掞天,笔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呕血之诗;兰渚寺中,僧秘开花之字。兼之力开画苑,遂能目无古人,有索必酬,无求不与。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贾耘老之贫,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遂使宋江兄弟,复睹汉官威仪。……

张岱在序言中讲述了一个陈洪绶仗义为友的故事。他们共同的朋友周孔嘉家贫无以为继,于是陈洪绶花了四个月时间,绘制出了一套《水浒叶子》,送给周孔嘉,让其售卖,換得周氏一家八口的下米粥。《水浒叶子》这组作品水准极高,明汪念祖在《陈章侯水浒叶子引》中评论道:“……陈章侯复以画水画火妙手,图写贯中所演四十人叶子上,颊上风生,眉尖火出,一毫一发,凭意撰造,无不令观者为之骇目损心。昔东坡先生谓:李龙眠作《华喦相》,佛菩萨言之,居士画之,若出一人,章侯此叶子何以异是?”

匾额出自程十发之手

碑记

只是陈洪绶本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么精彩的绘画作品,却被后来的人用在了赌博工具上。关于《水浒叶子》,明代陆容《菽园杂记》中称:“斗叶子之戏,吾昆城上自士夫,下至僮竖皆能之。予游昆庠八年,独不解此,人以拙嗤之。近得阅其形制,一钱至九钱各一叶,一百至九百各一叶,自万贯以上,皆图人形;万万贯呼保义宋江,千万贯行者武松,百万贯阮小五,九十万贯活阎罗阮小七, ……或谓赌博以胜人为强,故叶子所图,皆才力绝伦之人,非也。盖宋江等皆大盗,详见《宣和遗事》及《癸辛杂识》。作此者,盖以赌博如群盗劫夺之行,故以此警世,而人为利所迷,自不悟耳!记此,庶吾后之人知所以自重云。”

《水浒叶子》后来变成了一种游戏之物,可以用来赌博,每一张的图案都是一位梁山好汉。当时有人说将这些人物画在赌博工具上,乃是因为赌博就是想嬴,而这些水浒人物一个个都是英雄,打起来必定能嬴。但是陆容的看法却与他们不同,陆容认为赌博其实就是一种强盗行为,而宋江等人都属于江洋大盗,把这些强盗画在赌博工具上,其实是想以此来警世。

纪念馆侧墙上的小窗

空地

关于水浒叶子的具体玩法,傅惜华在《〈元明戏曲叶子〉跋》中作了简要的解释:“‘叶子’,人们通称‘酒牌’,也叫作‘酒筹’,它是在一张纵约五寸,横约三寸的裱好的硬纸片上,或是纵约三寸,横约一寸的象牙兽骨签上,刻画着片段的古典戏曲、小说的故事情节,以及诗词歌曲的警句,衍绎它的内容,制成酒令,作为娱乐之用的。在宴会饮酒的时候,先由客人随便抽取一张‘叶子’,看它所题的字句,若有适合客人的情况,客人饮酒;若是适合主人的情况,主人饮酒。所以‘叶子’是明清两代士大夫宴会饮酒时最流行的一种游戏用品。”

原本是为朋友救急所画的一组作品,后来成了这样的用途,不知是否会让陈洪绶啼笑皆非。这样一位天分极高的大画家,却在55岁时突然去世了。关于他的死因,后世有着各种猜测。裘沙专门写过一篇《陈洪绶死于“黄祖之祸”初探》来探讨这个问题,他的立论依据乃是清初丁耀亢写的一首七律《哀浙士陈章侯(时有黄祸之祖)》:

到处看君图画游,每从兰社问陈侯。

西湖未隐林逋鹤,北海难同郭泰舟。

鼓就三挝仍作赋,名高百尺莫登楼。

惊看溺影山鸡舞,始信才多不自谋。

对于这首诗,邓之诚在所编《清诗紀事初编》中按:“此诗作于顺治九年,陈洪绶以不良死,他书未及。”可见邓之诚怀疑陈洪绶并非正常死亡。

文保牌

走进这条路

丁耀亢也在诗的题目后注有“时有黄祖之祸”。所谓“黄祖之祸”,乃是用三国祢衡的典故。这位祢衡很有才气,曹操想把他纳入自己麾下,但祢衡不为所动,于是曹操让祢衡去当鼓吏,之后就发生了著名的“击鼓骂曹”的故事。祢衡的做法令曹操大怒,想要杀掉祢衡,却又不愿意落下不能容人的恶名,于是曹操就把祢衡送到了刘表那里。刘表也很聪明,他将难以驾驭的祢衡又送给了江夏太守黄祖。结果黄祖容不下这个人,将祢衡给杀掉了,这个事件被后世称为“黄祖之祸”。

丁耀亢称陈洪绶“时有黄祖之祸”,邓之诚又说丁耀亢此诗作于顺治九年,这一年正是陈洪绶逝世的年份,将两者联系起来,那么陈洪绶的死因有可能是被借刀杀人的结果。然而,正如邓氏按语所言“他书未及”,丁耀亢的这个说法找不到其他旁证。

关于陈洪绶的死,孟远在所撰《陈洪绶传》中有如下描述:“岁壬辰忽归故里,日与昔时交游,流连不忍去。一日,趺坐床箦,瞑目而逝,子妇环哭。急戒毋哭,恐动吾挂碍心。喃喃念佛号而卒。”文中的“壬辰”即清顺治九年,陈洪绶返回家乡后,与朋友们一一道别。某天,他在家里将要坐化时,家人们都哭了起来,陈洪绶立即制止他们的哭泣,而后口念佛号而逝。这样说来,陈洪绶不仅是正常死亡,而且是善终。

在陈洪绶友朋辈的文字中,也有一些关于他死亡的记载,如周亮工在《赖古堂书画跋·题陈章侯寄林铁岩》中记载了这么一段蹊跷事:“庚寅北上,与此君晤于湖上,其坚不落笔如昔。明年,予复入闽,再晤于定香桥,君欣然曰:‘此予为子作画时矣。’急命绢素,或拈黄叶菜佐绍兴深黑酿,或令萧数青倚槛歌,然不数声,辄令止。或以一手爬头垢,或以双指搔脚爪,或瞪目不语,或手持不聿,口戏顽童,率无半刻定静。自定香桥移予寓,自予寓移湖干,移道观,移舫,移昭庆,迨祖予津亭,独携笔墨,凡十又一日,计为余作大小横直幅四十有二。其急急为予落笔之意,客疑之,予亦疑之,岂意予入闽后,君遂作古人哉!”

清顺治七年,周亮工在杭州遇到了陈洪绶,他请陈作画,被陈坚拒。转年,两人再度相遇,这一次陈洪绶却主动说,现在可以为周亮工画画了。周亮工听闻后很高兴,立即备上纸墨。陈在整个绘画过程中,举止形为表现得异常怪诞,虽然如此,陈还是在十一天的时间内,为周亮工画出了四十二幅作品。这么短的时间如此高产,让周以及他的朋友都感觉纳闷,周亮工甚至怀疑,这会不会预示着两人此次见面后即将永别。

如果孟远所记不差的话,至少说明当时陈洪绶知道自己的死期,裘沙先生经过一番推论,认为“陈洪绶是自杀,而不是被杀。”可惜的是,这个结论找不到进一步历史文献予以佐证,只能作一些间接推论。而陈洪绶的去世,也有其他的可能,说不定陈洪绶是位能够预知未来的人,他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即便作最豁达的猜测,陈洪绶之死也的确存在疑问。毕竟陈在当时已经很有名气,按理死后会有不少朋友撰文悼念。然而他去世后,却并没有此类文章出现,直到其殁后28年,他的朋友张岱才在《越人三不朽图赞小叙》中写下了如下一段话:

陈章侯公洪绶,诸暨人,方伯性学之孙。初从刘念台学,为诸生,辄弃去。覃思书法,善作画,下笔有生气。晚号老莲,名重一时。陈继儒谓其画最工,字次之,诗又次之。名在蕺山弟子籍。赞曰:跌宕章侯,聪明桀傲。字画出人,掀翻窠套。术动王公,四裔名噪。鬓少心存,自为写照。咄咄书空,摩仿思肖。乃曰:浪得虚名,穷儿见诮。独不见其受业刘门,同与于证人之教。

为什么过了28年,张岱才怀念生前的这位密友呢?这的确令人费解。看来他的死因有必要人们继续考索。

陈洪绶留传于后世的作品,对扬州八家以及海上三任等都产生过巨大影响。王正华在《从陈洪绶的〈画论〉看晚明浙江画坛》一文中总结道:“陈洪绶人物画影响最大,后世博古题材的作品几乎全出自其风格范畴,包括扬州八怪、海上任熊、任薰、任颐等。就版画而言,清初山阴人金古良之《无双谱》学习陈洪绶风格,陈洪绶晚年小友毛奇龄于前言中也称述金古良能延续陈之画风。连苏州刊刻的版画《凌烟阁功臣图》也学自陈洪绶,虽然作画者刘源对于陈洪绶不表忠良而绘水浒绿林好汉颇有微辞,清初因国破而来的肃整之气可以想见。由此亦可见乡里后学显然较能全盘接受陈洪绶的画风,任熊是最好的证明,其画传《高士传》《于越先贤传》《剑侠传》等皆与陈洪绶风格密切相关。”一位画家的绘画作品对于后世有着如此广泛的影响,仅凭这一点就足以令其不朽。

关于陈洪绶的故居,方俞明先生告诉我,而今那里已经改成了陈洪绶纪念馆,具体地点位于浙江省绍兴市诸暨市枫桥镇陈家村。我们从诸暨市出发前往枫桥镇,同行者有浙江省图书馆馆长徐晓军和绍兴图书馆馆长王以俭。为了便于聊天,我等三人共同坐上了方先生的车。方俞明担心纪念馆不开放,于是请来了当地研究文史的专家阮建根先生,因为阮先生有朋友在纪念馆做管理。

开车来到陈家村,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我们见到了阮建根的朋友陈刚先生。阮建根介绍说,陈刚是陈家村人,也是陈洪绶的同宗。陈刚告诉我等,纪念馆是在陈洪绶故居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其大小仅是原故居的一部分,而周边还有不少范围原本都在故居内,然后他带着我们先参观周围情形。

陈洪绶古井

把水拎了上来

洗衣

我们走入陈家西路,刚刚步入不足三十米,就看到一处二百平方米大小的空场地,场地侧旁有位妇女正从古井内提水洗衣物。陈刚介绍说,这口井原本也是陈洪绶宅中之物。我站在井口向内探望,水面距离井口也就一米左右,江南水位之高真让我这位北方人大为感叹。我忽然萌生异想,既然这是陈洪绶家的水井,定然沾染了不少仙气,我决定喝上两口,以此提高自己的艺术鉴赏力。众人纷纷制止我的鲁莽,他们担心我一旦喝坏了肚子,无法进行下面的寻访。

纪念馆门牌号

第一进祠堂

天井中的生命

光裕堂

看完古井,跟随陈刚回到了纪念馆门前,在其开门时,我注意到纪念馆的门牌号为“长道地11号”。门旁侧墙上嵌着诸暨市文保铭牌,上面刻着“陈洪绶故居遗址及光裕堂”。看来此处确实是故居旧址。

供奉着三位陈家祖先

展板

原来陈遹声乃是陈洪绶后人

陈家名人

陈洪绶简介

走入纪念馆,眼前的建筑格局乃是江南祠堂的模样,祠堂的前方是敞开式建筑,上面挂着“光裕堂”的匾额,估计这里是当年的陈氏家祠。祠堂的正前方挂着三幅明代官服画像,下面摆着很粗的蜡烛,祠堂的两侧以展板形式介绍着有名望的陈氏后人。我在展板上看到了陈遹声,而前来陈家村之前,正是阮建根先生带我等到山上找到了陈遹声之墓。以往我只关注陈遹声在文学和藏书方面的成就,并未留意到他竟然是陈洪绶的后人。

第二进院落

一代宗师陈洪绶

绘画复制品

转过光裕堂进入后面一个院落,这里的建筑形式也像祠堂,祠堂的正中摆放着陈洪绶塑像。塑像后面挂着匾额,上刻“一代宗师”四个大字,以此来彰显陈在绘画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祠堂的两侧悬挂着一些陈洪绶画作的复制品。据我所知,陈氏画作的原件以美国翁万戈先生所藏既多又精。翁万戈是翁同龢的五世孙,当年翁同龢写过一首《题陈章侯三友图》:

我于近人画,最爱陈章侯。

衣绦带劲气,仕女多长头。

铁色眼有稜,俨似河朔酋。

次者写花鸟,不以院体求。

愈拙愈简古,逸气真旁流。

另一个院落

陈洪绶绘画制作成了版画

侧旁的展室

翁同龢明确地说,在众多画师作品中他最喜欢陈洪绶,尤其是喜欢陈洪绶笔下的那些仕女,帝师眼光之高,可睹一二。

风景宜人

其实在前几年,我先后两次去瞻仰过陈洪绶墓,其墓的具体地址是绍兴市谢墅官山岙横鹏岭,第一次是在2012年,另一次则在2018年。第一次前往乃是在当地包了一辆出租车,那天一上车就将我的行程单给司机看,请他先到谢墅官山岙横鹏岭。一路上司机不停地嘟囔:“是不是在公墓里?那里有一个公墓。”那个公墓正好也是在横鹏岭,来到公墓前,看见一家售卖香烛的小店,进去打听一番,店主告诉我想要探访陈洪绶墓不用进入公墓,而是由公墓门口的小路往前一点点下坡即是。

远处的文保牌

陈洪绶墓全景

来到坡前,果然看见坡下有一座墓,被树木野草所掩映,走下去不久就看见“陈洪绶墓”的保护标牌,立在一片半腰高的野草中,旁边即陈洪绶墓。以老莲如此大的名声,他的墓居然如此冷清,略有些意外。又想到绍兴名人太多,周恩来、蔡元培等名气太过响亮,陈老莲这样一位小资产阶级画家自然不会受到太多重视,心下于是释然。

墓碑

仔细辩认字迹

陈洪绶墓的上下前后都长满了齐腰高的荒草,但毕竟整个墓冢保存完整,墓碑上自右至左写着:“明翰林陈章侯公暨德配来氏宜人韩氏宜人合墓”,上款是“乾隆六十年八月裔孙允坤立”,下款为:“光绪辛丑花朝裔孙司事重修”,字迹红墨相间,显然这年清明还有人来拜祭过。墓前荒草遮住墓碑,本想踩低野草拍张干干净净的墓照,又想其原貌即此,又何必美饰,于是由得墓前正中荒草遮住墓碑上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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