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何为凤凰台
南京六朝史玩家 刘宗意撰文
唐代大诗人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云：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自李白登台赋诗之后，历代文人诗客纷纷步其后尘，来此怀古抒情，金陵凤凰台名声持久不衰。金陵凤凰台究竟在哪里呢？下面我来讲述它的来龙去脉。
南朝宋文帝的“元嘉之治”
宋文帝刘义隆是南朝卓有成就的皇帝之一，在他统治的元嘉年间，南朝进入第一个繁华期，史称“元嘉之治”。
《南史》评论说：
“帝聪明仁厚，雅重文儒，躬勤政事，孜孜无怠，加以在位日久，惟简靖为心。于时政平讼理，朝野悦睦，自江左之政，所未有也。”
唐代《建康实录》也说：“江东以来，有国有家，丰功茂德，未有如斯盛者也”。《宋书》说，当时“内清外晏，四海谧如也”。
上天颁发给皇帝的嘉奖令——祥瑞
古人认为，对于皇帝的各种行为，上天都会用一些特殊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好恶。
古人把一些奇异的自然现象，看作是上天对统治者德行的称赞嘉奖，叫作“祥瑞”，是皇帝的无上荣誉。
宋文帝很有作为的统治，自然就引来官吏们阿谀奉承，有人利用甚至假造奇异美好的自然现象来讨好皇帝，赞美皇帝的统治得到上天的肯定。
史书说，元嘉年间“禽兽草木之瑞，月有六七”，全国各地报告的祥瑞十分密集地出现，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凤凰来集”。
金陵有凤凰来集
《宋书》记载，元嘉十四年（437年），宋文帝之弟、执掌朝柄的扬州刺史、彭城王刘义康上奏：三月丙申，有两只大鸟栖息在金陵居民王顗园中李树上，“大如孔雀，头足小高，毛羽鲜明，文采五色，声音诣从，众鸟如山鸡者随之，如行三十步顷，东南飞去”。这当然会引起举朝欢庆，都认为大鸟就是凤凰，这就是“凤凰来集”的祥瑞了。
专门歌颂帝王仁德的太平祥瑞——凤凰
《山海经》说，“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宋书》说：“凤凰者，仁鸟也。”又说，雄鸟为凤，雌鸟为凰；头像蛇，颔像燕，背如龟，腹如鳖，鹤颈鸟喙，鸿前鱼后，青首骈翼，像白鹭站立，神情如鸳鸯。
凤凰各部位羽毛色纹都有文字意义，《山海经》云：“凤鸟首纹曰德，翼文曰顺，膺文曰仁，背文曰义，见则天下和”。
凤凰能明白万物之理，通晓天意，通达王道，声音为五音之准，有九种优秀品德，熟知文武之道，成为国家政治准则的象征。
《淮南子》称：“凤凰之翔，至德也。”古人把神鸟凤凰的出现，当作专门歌颂帝王仁德的太平祥瑞，凤凰仅出现在圣明君主的国度。
凤凰祥瑞分为五个等级
凤凰出现还分为五等，最低是凤凰从天上飞过，二等是在天上翱翔，三等是停下栖息，就是“集”，四等是春秋两季不飞走，五等是终身居住在此。
传说，只有上古黄帝以仁德治国，才有凤凰终身居止在他的园中，后世帝王是不敢与黄帝相比的，所以，最高的两个等级就不会再有，第三等“凤凰来集”就是上天给皇帝的最高荣誉了。
果真建了一座凤凰台吗？
金陵出现凤凰之后，据《南京史话》（蒋赞初著）说：“因此刘宋政权就在那里建造了一座高台，叫作‘凤凰台’”。
笔者要问：当时果真建造了一座建筑叫“凤凰台”吗？
你看，《宋书》中只说朝廷“改鸟所集永昌里曰凤凰里”，就是把凤凰栖息处所在的永昌里，改名为凤凰里。只改了地名以显扬这一太平祥瑞，并没有建造一座高台。《宋书》的作者沈约是南朝人，不至于视而不见吧。而且我们也找不到任何有关凤凰台建筑形象的记述，至今也没人描绘过这座著名的建筑是个什么样子。如此重要的建筑，怎么会没有记载呢？
原来是建了一座凤凰楼
与沈约同时代的梁朝僧人慧皎的《高僧传》中，却有另一种说法，当时来到刘宋京师的天竺僧人求那跋陀罗“于秣陵（县）界凤凰楼西起寺，……今陶后渚白塔寺即其处也”。这里没有提到凤凰台，却有一座凤凰楼。
旧志引《宫苑记》也说建的是凤凰楼：“凤凰楼在凤台山上，宋元嘉中筑”。
另外，李白《登瓦官阁》诗中有：“楼识凤凰名”，瓦官寺就在此附近。
另有认为，既建了台也建了楼，元代《至正金陵新志》说：“改鸟所集永昌里为凤凰里，后于寺筑台建楼”。然而，这只是后世人的猜测，并没有建凤凰台的证据。南朝人没说建过凤凰台，后人也只说有凤凰楼。楼是楼，台是台，二者是不能混同的。
宋朝人的辩解
其实古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南宋马光祖《重建凤凰台记》辨析说，“虽《图经》载（刘）宋元嘉中，因神雀至而台得名，（保宁）寺之（南宋）淳熙璧记，乃谓晋升平已有台，元嘉时，王顗复面台谛楼。”这是说，早在东晋穆帝升平年间，因有过凤凰祥瑞，就已在此筑台，南朝刘宋人王顗又面对凤凰台造了凤凰楼。东晋筑台、刘宋建楼，这样好象就说得通了。
不过，《晋书·穆帝纪》和《宋书·符瑞志》都记载得很清楚，东晋穆帝升平四年和五年，凤凰分别出现于丰城和沔北，并没有出现在京师金陵，也没说东晋因此筑台，而且，就在第二次出凤凰一个月后，年方十九的晋穆帝就死了，连建造凤凰台的时间也没有。
“凤凰台”不是一座建筑
然而，李白诗中凤凰台是的的确确存在的，怎么能说没有凤凰台呢？
我们仔细读一下李白是怎么说的。李白诗中说：“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李白说的是，先有台而后凤凰来游。难道是李白也认为东晋就建了凤凰台吗，他也在胡编吗？
李白当然没有错，先有台后凤才来，正说明凤凰没来栖息时，“台”早已存在。既然东晋没有建凤凰台，刘宋也没有建凤凰台，那就是原生的“台”——古人以高丘为台，因有凤凰来此栖息，便习惯称为凤凰台。唐代《法苑珠林》说：“晋升平中,有凤凰集此也，因名其处为凤凰台”。此说的时间虽错，但道理是对的。
显然，后世人所认为的“建造了一座高台，叫作‘凤凰台’”是主观臆测。凤凰台是山冈，而不是建筑。
地貌上的所谓“台”，不过是高出周边、顶部较平的一块地方。明朝顾起元《客座赘语·金陵诸台》里说到南京好几个这样的台：“六朝以来诸台，今唯昭明太子读书台在钟山之上；云光（法师）雨花台在聚宝门外；越王台在驯象门内小市口；宋元嘉凤凰台在骁骑仓南上瓦官寺，……周孝侯读书台在武定桥东、蟒蛇仓后；郭文举读书台在冶城”。
我们现在可以理顺思路了：刘宋元嘉年间有凤凰栖息在京师永昌里居民王顗家园中李树上，朝廷认为是祥瑞，就把永昌里改名为凤凰里，后来人们就把凤凰里的小山冈称为凤凰台。有人在山冈上又建了一座楼，取名凤凰楼。后人就误以为当时是建了一座凤凰高台。
不过，刘宋人建的凤凰楼显然不是公共建筑，只是民居而已，三百年后李白所见到的凤凰楼，已经是唐朝人建的可以观光之楼了。
凤凰台即今花露冈（凤台山）
李白诗中凤凰台这座山冈在宋代叫“凤台山”，宋代《方舆胜览》说：“凤台山在建康府城南二里余，保宁寺是也”。这表明，凤凰台就是今天的花露冈，今也还叫凤台山。
其实凤台山（即凤凰台）真不能算作是山，也就一大土丘，但它坐于秦淮河边上，过去可以无阻碍地西望长江，所以就有了地利。可这还不够，直到有一天“凤凰来集”，它就承载了文化内涵，因此而升华。凤凰台的文化意义，就是人类渴望天下太平的美好意愿。
我们很欣赏李白诗的前六句，佩服他高超的语言技巧，但他所要表达的思想却是后两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是他对权臣操纵朝政，天下将产生不测的担忧。
据旧志记载，历代在凤台山都建有寺院，有时还不止一座寺院。最早有东吴的建初寺，晋宋改名祗园寺，南齐改名白塔寺，唐代改名长庆寺。南唐造奉先寺，北宋改名保宁寺，南宋曾以寺为宋高宗行宫。以后明代建有凤游寺。寺院或建在台上或建在台下，凤凰台作为寺院的一部分，所以台上常有建筑，南朝、唐代有凤凰楼，李白所谓“登金陵凤凰台”，其实是登凤凰台上的凤凰楼。附近还有东晋起建的瓦官寺，唐朝瓦官阁比凤凰楼高得多，李白也上去过。
后来北宋建有灵光、凤凰、凌虚三亭，南宋时亭毁。
南宋淳熙年间，留守官范成大重建凤凰楼，有意思的是，此凤凰楼的大门匾额上题写的却是“凤凰台”，把楼、台合二为一，大概是想避免争议吧。南宋开庆年间，总领官倪厚又重建凤凰楼，也是叫做“凤凰台”。
清人余宾硕《金陵览古》说：“今寺与台相依，台上多植梧桐，台下夹岸峻周曲流回绕，五六月间荷莲被浦，秀实可爱，登眺四远，取畅林木，致足乐也”。
如今有人说要重建一座凤凰台，实属无知之论，凤凰台自古至今一直都在那里，从未消失，何谈什么重建？南宋诗人杨万里诗云：“千年百尺凤凰台，送尽潮回凤不回”，此可以仔细回味矣！
歌功颂德非祥瑞
当年，在一片歌功颂德、祥瑞繁集的热潮中，宋文帝忘乎所以了。文治之后，他决心要建立武功。元嘉二十七年，宋文帝发兵大举北伐，北魏太武帝御驾亲征予以回击。随后是宋军全面溃败，北魏三路大军横扫江北六州，所过皆成废墟，直抵瓜步（今南京六合瓜埠），只因长江所阻，才没能再南进，“元嘉之治”的辉煌也就凄惨地结束了。
曾经报告“凤凰来集”祥瑞的彭城王刘义康被宋文帝所杀。三年之后，刘宋朝廷矛盾激化，宋文帝也被儿子杀死在皇宫中。热衷歌功颂德者当以此为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