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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战俘的丝路之旅

 时拾史事 2020-05-27

张骞、甘英经营西域之后,又过了7个世纪,才有一个中国人再次到达亚洲西境,并第一次留下平实可靠的记载。

这个人的身份很特殊,是阿拉伯军队的一名战俘,他的名字叫做杜环。

他笔下的《经行记》,不仅有栩栩如生的阿拉伯世界,还有那个跨亚欧大陆的罗马帝国,更是中国最早记载伊斯兰教义的古籍,还记录了亚非若干国家的历史、地理物产和风俗人情。

最强两大帝国间的碰撞:怛罗斯之战

唐王朝扫平割据势力、统一中原地区之后,立即将矛头指向北部的突厥汗国。

在先后灭了东、西突厥大约100年时间里,唐王朝通过设置羁糜都督府、州、安西四镇逐渐实现了对西域(今天的新疆和中亚5个斯坦国部分区域)的控制。

原先依附于西突厥的各小国逐渐成为唐朝的附属,比较有名的有康、安、米、曹、石、何、史、火寻、戊地等九个粟特国家,史称“昭武九姓”。安史之乱的安禄山、史思明就是九姓后裔。

总体来说,在安史之乱之前,唐朝在西域的统治大致可以分为3个层次:

由此可见,唐朝在上述三个地区的管理模式分为统治—控制—影响三个层次。由伊、西、庭州向西,唐朝的影响力是逐渐递减的。

唐朝与阿拔斯王朝的怛罗斯之战,是因唐朝属国石国而起,战场也在属国地区,而这里正是唐朝在西域势力最为薄弱的地区。

而在唐帝国快速崛起的过程中,中亚另一股势力大食(阿拉伯帝国)也在同一时期崛起。

在唐帝国不断西进的过程中,阿拉伯帝国也在不断东扩,双方不可避免地在中亚直接接触,大战不可避免。

事实上,大食崛起之后,为了谋求对西域属国的统治权,已经联合吐蕃试探性的和大唐发生了两次间接性的战争,并且两次都以唐帝国胜利而告终。

750年,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以石国“无蕃臣礼”为由,率兵讨伐。

石国王自知不敌,请求投降,并得到了同意。但随后 高仙芝却趁石国放松警惕之际,率军偷袭,俘虏石国王,斩于阙下,并屠杀老弱,掠走青壮年,抢劫大批名马宝玉。

这使得高仙芝在西域的信誉大打折扣,唐军的名声也一度降至谷底。

石国王子逃到中亚诸国,告仙芝欺诱贪暴的罪状,诸国大怒,邀请大食欲共同攻克四镇。石国王子向阿拔斯王朝主帅阿布·穆斯林请兵,要求助其复仇。

高仙芝提前知道了消息,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带领大军深入敌军腹地,在怛罗斯附近与大食联军遭遇,大战随之爆发。

战争的过程很简单,打了五天五夜没分出胜负,结果唐军的友军葛逻禄部临阵倒戈,背叛了高仙芝。

唐军大败,数千士兵战死在沙场,1万多人成为俘虏,高仙芝仅带4000人突围,返回安西。

不出意外,这其中的绝大部分战俘应该被贩卖为奴隶。

彼时,奴隶在当时三个大的帝国都是非常常见的商品。

在罗马帝国全盛时期,要想维持奴隶人口的水准,每年需要买进25-40万名奴隶。

阿拉伯世界的对奴隶的需求则更大,哈里发和他的妻子们每人都拥有一千名奴隶。

在唐首都长安,昆仑奴、新罗婢的需求也很大。新罗的婢女等同于今天的菲佣,受过专业训练,乖巧能干。而昆仑奴大多来自东南亚,少部分应该来自非洲,个个体壮如牛,性情温良,踏实耿直,贵族豪门都抢着要。

昔日可能在长安的家中就有奴隶的唐军官兵,如今自己却要成为别人的奴隶,不知他们当时是什么感受。

但是有一位很例外,这场战争开启了他的丝路之旅。

这个人就是杜环。

杜环旅行预测路线

文明的西传

怛罗斯之战后,中亚的政治格局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大食没有乘胜东进,也没有改变对唐朝的政策,一直保持着双方间友好的往来。

中亚诸国也依旧处在两大帝国势力中间,不时地寻求着双方的庇护。

唐朝的势力也并没有因此退出中亚,其仍然册封诸国。

这场战争也没有导致两大帝国关系恶化,不仅阿拉伯人入唐经商未受影响,甚至安史之乱时阿拔斯王朝应唐玄宗的请求平定安禄山叛乱的史实证明,唐食关系更为密切了。

怛罗斯之战的真正影响和意义,莫过于文化方面的交流。

杜环跟随着大食军队,足迹遍布中亚、西亚和非洲,前后长达11年。

762年,他从海路返回广州,写了一本《经行记》,讲述途中的见闻。

杜环最初由碎叶城出发被押往石国(今乌斯别克斯坦的塔什干)。离开石国后,有可能去了东面的拔汗那国(位于吉尔吉斯斯坦的费尔干纳盆地)。然后又到了康国,这是中亚两河流域的中心,即现在的撒马尔罕附近。

他看到这里“土沃,人富,国小”,还有一座祆教(拜火教)。

由于此时伊斯兰化还没有开始,所以杜环得以看到当地从古典时代起延绵至今的前伊斯兰文化。

在康国逗留了一段时间后,接着西行,他就抵达了木鹿(土库曼斯坦马雷)。

木鹿城遗址

很多丝绸之路的旅行家都会来到木鹿,但是杜环是第一个留下珍贵记录的人。

他对木鹿的描写非常详细,可以推测他在这里住了较长时间。

在杜环笔下,木鹿十分美丽,虽然处于沙漠之中,但是绿洲内“村栅相连,树木交映”,城镇则“墙宇高厚,市廛(音chan)平正”,这里灌溉发达,土地肥沃,盛产各种水果和蔬菜,工商业也相当繁荣。

阿拔斯王朝的第二任哈里发曼苏尔继位后,决定兴建新首都巴格达,将驻扎在木鹿的呼罗珊大军调回了亚具罗(亚述),也就是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

杜环等中国战俘也因此随军到达了两河流域,并参与了巴格达的营建。


巴格达城模型

在《经行记》中,杜环特地记录了一些中国工匠的名字。

“绫绢机杼,金银匠,花匠,汉匠起作画者,京兆人樊淑、刘泚;织络者,何东人乐、吕礼。”

不知道当年他们在异域他乡是否有机会一起坐下来吃顿饭,聊聊回不去的家乡,互相慰藉一番。

对于伊斯兰教,他的观察和记述尤为详细。

“不拜国王父母之尊,不信鬼神,祀天而已”,“其俗礼天”,反映伊斯兰教为一神教。

“无问贵贱,一日五时礼天。”“每七日,王出礼拜,登高座为众说法。”“其俗每七日一假,不买卖。”“断饮酒禁音乐。”“不食猪、狗、驴、马等肉。”“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无问贵贱。”……这些记述了伊斯兰教的功课教俗和生活禁忌。

同时,他还扼要记述了伊斯兰教的伦理道德,如“奸非窃劫,细行谩言,安己危人,欺贪虐贼,有于一此,罪莫大焉”,“其大食法者,以弟子亲戚而作判典,纵有微过,不致相累”,“人相争者,不至殴击”等等。

这些记述客观而准确地记录了伊斯兰教的信仰、礼拜、斋戒以及行为规范、饮食、衣饰、禁忌等教义、教法及生活的最主要方面。

历史学家白寿彝先生在《中国伊斯兰纲要参考资料》中写道,杜环对“伊斯兰教义有相当正确的认识,他把所知道的教义记载在《经行记》里,遂成了伊斯兰教义之最早的中文记录,这在中国伊斯兰教史上也是一件大书特书的事情”。

更远的西方

《经行记》所记录的地方,很多都是杜环亲自游历过的。

他还去过苫国,即叙利亚。当时的叙利亚包括如今的黎巴嫩、巴勒斯坦等地。

杜环准确地描述了东罗马帝国的地理位置——在叙利亚以西,相隔一座山(陶鲁斯山),西、南临海,北与可萨突厥接壤。 

可萨突厥是西突厥西迁的一支。7世纪初已经移居到里海以西、高加索以北地区,7至8世纪间,可萨突厥人对阿拉伯人进行了一系列战争,双方以高加索山为界。可萨人向西一直扩张到了乌克兰黑海北岸。

隋朝后,中国称东罗马帝国为拂菻。杜环明确指出,所谓拂菻就是汉朝时的大秦,即罗马帝国。

杜环还了解到一些东罗马帝国的信息,当地人为白种人,好饮酒,虔信基督教,最善于制造玻璃。

他们还有高超的医术:“大秦善医眼及痢,或未病先见,或开脑出虫。”

杜环这里记录的是流行于地中海东岸具有悠久传统的“开颅疗盲术”。这种医术在唐代随着景教徒而传入中国。

杜环还是第一个有文字记载到达过圣城耶路撒冷的中国人,他将耶路撒冷称之为“秧萨罗国”。  

然后,他向西南穿越西奈半岛的沙漠,到达了埃及的亚力山大利亚,进入了非洲。

最后,杜环来到了摩邻国。关于摩邻国的位置,有比较大的争议。

一种观点认为,摩邻国指北非的利比亚、突尼斯、摩洛哥一带,这里是大食帝国的马格里布省,首府在今突尼斯古城凯鲁旺。即杜环到达埃及后,向西沿地中海南岸行进,最远达到了摩洛哥,甚至抵达大西洋。

而另一种观点认为,摩邻国位于东非埃塞俄比亚的阿克苏姆王国。杜环南下,经过尼罗河三角洲,沿尼罗河到达阿斯旺,经过努比亚沙漠达到埃塞俄比亚。

杜环所到的摩邻国究竟在哪里,恐怕还是个迷。但他记录了中国人对非洲的印象:“其人黑,其俗犷,少米麦,无草木,马食干鱼,人食鹊莽。鹊莽,即波斯枣也。”

也就是说,当地人皮肤黝黑,土地贫瘠,既无米麦也无草木,马吃干鱼,人吃波斯枣(椰枣)果腹。

椰枣

无论杜环到达非洲哪个区域,他都创造了世界探险史上一项纪录。

在杜环之后,要到10世纪时,阿拉伯地理学家伊本·赫克尔和曼苏地才亲自考察非洲沿海,写下他们的旅行纪录。

至于欧洲人游历红海并写下作品的是本哈明,他由红海到达埃塞俄比亚和索科特拉,再由尼罗河返回开罗,比杜环晚了整整400年。

杜环最终在哪里搭上回程的商船,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他从海路回国时路过了斯里兰卡:

“狮子国,亦曰新檀,又曰婆罗门,即南天竺也。国之北,人尽胡貌,秋夏炎旱。国之南,人尽獠面,四时霖雨,从此始有佛法寺舍。人皆儋耳,布裹腰。”

762年,杜环在广州登上了阔别12年的国土。回国后,写下了《经行注》。

遗憾的是,这本书已经失传了。只有他的同宗,后来的宰相杜佑在他著的《通典》里引用的1700字保留了下来。

杜环返回路线

杜环的旅程沿着古丝绸之路,横贯了整个欧亚大陆,经过了今天的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叙利亚、伊拉克、伊朗、埃及、利比亚、突尼斯、摩洛哥等地,穿越了三个不同的宗教区,第一次带回了非洲的信息。

当下,中国提出了“一带一路”的倡议,“杜环”这个名字也必将被“一带一路”上的世界各国所铭记!我们也将沿着杜环的脚步,重启中华民族在丝绸之路上的光辉历史。

参考资料:

白寿彝,《中国伊斯兰史存稿》,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欧阳修,《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

杜佑,《通典》,中华书局,1988年版

杨军、高厦,《怛罗斯之战——唐与阿拉伯帝国的交锋》,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林梅村,《丝绸之路考古十五讲》,2006年,北京大学出版社

[法]张日铭,《唐代中国与大食穆斯林》,姚继德、沙德珍译,宁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李方,《怛罗斯之战与唐朝西域政策》,《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6年第1期

林梅村,《怛逻斯城与唐代丝绸之路》,《浙江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

薛宗正,《怛罗斯之战历史溯源——唐与大食百年政治关系述略(651—751)》,《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0年第4期

杨文笔:《唐怛逻斯之战的历史背景》,《宁夏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周保明:《大食东扩与唐前期西北边防研究》,硕士论文,西北师范大学,2003年5月

END

作者简介:时间的灰烬,喜爱阅读,愿把专业的历史用通俗的化的方式呈现给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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