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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牛
2020-05-28 | 阅:  转:  |  分享 
  
故乡的牛

?前几日回了趟家。

是日,阳光普照,春光明媚。客车进入穆棱市地界,丘陵间的田野中,勤劳的农人已经开始劳作。在田间地头,农人们挥动着鞭子,吆喝着牛儿拉动犁铧,划开沉寂了一冬的黑土地。远山上,粉的,白的,黄的,从枝头到枯草丛中,杏花、梨花,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竞相争艳。看着窗外些许陌生的熟悉的景色,我不禁想起了那头伴我走过了童年和少年的老黄牛。

具体的年代和日子记不清了。好像是1982或者1983年的样子。用句套话,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进了我生活的那个小山村。村子里搞改革,大人们叫“分队”。我家和叔叔家分到了三头牛:两头大的母牛,一黑,一黄,黑牛还带着一头小牛犊。爸爸让叔叔先挑,叔叔把黄牛挑走了。当时我不太喜欢那黑牛,我觉得她不好看。我还是比较喜欢那黄牛的,她长得很“漂亮”——身材匀称,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橙黄色的毛像缎子一样光滑。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只能看着叔叔把黄牛牵走了。第二天,叔叔却又把黄牛送回来了,换走了黑牛母子,具体原因我不知道,但是我喜欢的那黄牛回来了让我很开心。此后近十年的时间里,黄牛成了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伙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农村,尤其是上世纪70年代,七八岁以上的孩子都要参加力所能及的农业劳动,或者帮家里分担活计,我和哥哥自然也不例外。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放牛。除了农忙期间牛由大人在耕田间隙放牧外,其他时间,只要农活,就要由我们来放牧。??每天早晨我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洗漱,也不是晨读,而是牵着牛儿到村外草儿茂盛的地方去放牧。当时觉得是个累人的差事,可如今回味起来觉得快乐无穷。

小时侯,先是我和哥哥一起放牛,后来哥哥到外地读初中去了.放牛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妹妹也时常作为帮手和我一起去放牧。放牛虽说技术含量不是很大,但却是个细心活。没几天我就跟爸爸和哥哥学会了辨认各种牛儿爱吃的野草和灌木枝叶。农闲时,白天乡亲们都会把牛用十多米长的绳子栓在山上,让它自己吃草.到中午或下午再去给它换个地方,我们称之为"挪牛"。每次把牛栓在山上,我们都要选择稍平坦开阔的地方,还要看看周围不要有容易缠住绳子或绊到牛的树桩什么的。有的小孩子放牛不细心,村里曾经发生过栓在山上的牛被绊倒窝死的事情。下午放学之后,我们就去把牛解开,把绳子盘在牛角上,让它自由活动。我们则跑到山下打人头像、打瓦、弹溜溜儿(玻璃球)。牛儿自己会边吃着草边往山下走,然后顺着山脚的公路,边吃边往村子里走。公路两侧有一种贴着地皮长的草,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知道牛特别爱吃,牛每天那么吃着回家,那草似乎总也吃不完。路边有条小河,是穆棱河的一条小支流。牛儿吃的差不多时,会自己去河边喝水。别人家的牛回到家就不再饮水了,我家还要再给它喂点豆饼泡的水,再放点盐,牛很爱喝。有时候我们趁大人不在家,还会给桶里多加点豆饼;或者牛儿谗了,不爱喝的时候,我们就从桶底部捧起豆饼来,牛儿就用涩涩的舌头舔着吃,看着牛儿吃的那么香甜,我们心里也充满了欢乐。牛儿到我家的第二年就生了一头小公牛犊,很健壮.看着它惹人喜爱的样子,我很想和它亲近亲近,可是它的警惕性很高,我一靠前,它蹬蹬地就跑开了。跑起来的时候,它的小尾巴竖着,像竖起一支小旗杆。自从牛儿当了妈妈之后,我们便把她称为"大牛"了,她的孩子就是二牛、三牛。因为小牛犊不断地被卖掉,所以除了大牛是固定的以外,二牛、三牛基本上是流动的,不断更替。大牛产下的第二头牛犊是母牛,之后第三头是公牛,第四头是母牛,如此每年一胎,公母更替。大人们很高兴,说这叫"插花",比总下一种好。爸爸常叨念说"母牛下母牛,三年五个头",所以我家准备再留一头母牛,下了牛犊卖钱。那时侯一头一年大的牛犊能卖300块钱。在那个年代,300块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童年的时光是快乐的,快乐的时光是短暂的。

牛儿们爱吃的苕条叶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一年,一年,又是一年。

我们放牛的山头上,树木在人们的蚕食下向后,向后,又向后;森林在稀疏,稀疏,更稀疏。

在这一年年的变化中,我家的牛儿也从牛儿变成大牛,再变成老牛。随着二牛、三牛的不断更替,老牛显得日渐衰老了。

读初中以后,由于学校很远,所以除了放假以外,平时已经不怎么再去放牛了。我读高一那年冬季,家里发生了些变故。对老牛的照顾也疏忽了些,由于冬季草料养分不足,加上老牛又怀了牛犊,所以老牛的身体很弱。熬到开春,即使是养分很低的草料也很少了,是一年中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一天,老牛滑倒竟然自己站不起来了。妈妈慌忙找来邻居帮忙才把老牛抬着站了起来。邻居们说老牛怕是熬不过这个初春了。放假回到家,我听到这个消息很难过。我去牛棚看她,老牛那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眼角竟粘满了眼眵,以往橙黄色的皮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我看了很心痛。为了给老牛加强营养,妈妈熬了小米粥给它喝。慢慢地,老牛竟恢复了,终于熬过去了,迎来了水草丰茂的初夏。

初夏来了,本来是老牛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可是我们却不得不分开了。变故之后,爸爸无法继续原来采石的生计,家里要到外地去谋生活,所以要把老牛卖掉。当时我正在学校读书,得知老牛被卖掉的时候,我的心里像被猛的拽了一下似的,说不出的难受。生活,没办法,都是生活所迫。妈妈看出我的伤心,安慰我说,买家家里有个大公牛能干活,买了大牛去不用大牛干农活,就是用来产牛犊来卖。幼稚的我原来也想过,等老牛老了一定不让她拉犁了,让她自由的生活,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我知道妈妈是安慰我的,但愿会是那样吧。我当时还想,有机会回家一定去看看我的大牛。可是至今也没有成行。

这个愿望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离开家乡,离开我相伴多年的大牛。

可是,我与牛的情缘却是无法扯断的。因为,我家这下要完全靠“牛”生活了。我们这次背井离乡的举家迁移,就是去养奶牛。此时我已经读高三了,像绝大多数中国普通家庭一样,高三的我已经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主要任务就是学习。每两周回家取点钱,养牛、挤奶、送奶什么的我一概不用参与。即使有时候刚产了牛犊,每天要挤四次奶,凌晨两点就要起来忙活,父母也不让我们帮忙。只有在假期的时候,每天傍晚也就是帮着给牛喂一下饲料。与原来家里养的普通黄牛相比,奶牛简直幸福死了,那待遇有天壤之别。一头奶牛一周吃得饲料,比我家原来养的黄牛一年吃得都多。当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奶牛创造的效益也高,不给吃饲料也不产奶呀。一头正在产奶的奶牛,每天早晚喂两次饲料,每次要大半桶,那料都是八一农大学科研部门按比例配置的,加了硒、锌、钙什么的,比人吃的营养还丰富。

产奶奶牛生活幸福,可是,我比较喜爱的小牛犊就不那么幸福了。因为怕小牛犊吃奶会污染牛奶,所以小牛犊是不能直接吃妈妈的奶的。要靠人喂,也仅仅是喂一点,不让它可劲吃,喂十几天后就只能喂饲料了,不像普通黄牛的牛犊自己去拱着吃,可劲造,能吃大半年到一年。我帮着喂过小牛犊。在小桶里倒点奶,用手指蘸一下,然后递到牛犊嘴边。牛犊闻到奶味就把手指当妈妈的乳头开始吸吮。用手指把牛犊的头引到桶里,手指先不拿出,小牛犊就滋滋地裹,一会它就会自己喝了。以后再看见你拿桶,它会飞快地跑过去,朝你要奶吃。牛犊咶手指很有意思,有时我没事把手指伸给它,虽然什么也没有,它也会有滋有味的吧唧几下。我说的牛犊都是母牛犊,它们与公牛犊比还是幸运的,仅仅是吃不到妈妈的奶。小公牛犊的命运用悲惨来形容毫不为过。因为它们根本没有机会吃奶,出生就面临死亡!农场为了增加牛奶产量,规定不准饲养公牛,小公牛当然也不让喂。小公牛产下来之后,不允许喂任何东西,由收奶车捎到农场场部,能卖50块钱(当时是1992年,到了2000年左后好像能卖到二三百块钱了)。据说直接活体抽血清,好像做兽药什么的。所以每当产下一头小公牛的时候,我都不忍去看,我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健康(因为奶牛经常检疫、营养配套健全,所以产的牛犊都很健壮)、美丽的生命,出生后得不到母亲的舔舐,就要直接走向死亡。有一年寒假,下了大雪,刮大烟泡把路封了,收奶车来不了。屋后邻居家的牛产了头公牛犊。怕牛犊去自己找奶吃,又不能喂东西,邻居就把单独它圈在一个破棚子里,等通车再卖掉。冷天冻地的,没有伙伴偎依,没有母乳充饥,饥寒交迫的牛犊发出一阵阵令人心碎的哀叫,牛犊的妈妈听到牛犊的呼叫,也回应着呼唤牛犊。夜里,除了呼呼的北风,就是这对母子的哀叫。那时,我想人真是太狠了。直到三天后通车,那头可怜的牛犊才得到解脱。

与夸夸其谈的人相比,动物们虽不能用语言表达感情,但是它们的感情却是真挚的,深沉的。其实它们之间也有“语言”的,只是我们不懂,我们不知道它们怎样交流。

一开始,我家养了五头奶牛。检疫部门给它们的耳朵上打了孔,带了小牌子,编了号码。其中三号的个头最大,产奶也最多。它也许也知道谁赚钱多谁是老大,五头牛中,它算是“头牛”,每次放牧出去和归来都走在“队伍”的前面,别的牛也都随着它走。后来我家又买了两头牛,其中一头是黑的,我叫它小黑。小黑体格比其他牛都小,加上它是后来的,大家(当然是牛)都欺负它。比如别的牛正吃着草,小黑也凑过来,那些牛就会用角顶它。每次外出放牧,小黑也知趣地跟在后面,不往跟前靠。但是,这些牛却都知道,它们是一个群体!小黑来到我家的第二年秋季的一天,父亲随着其他养牛户到一个收完了的甜菜地里去放牧。甜菜叶子会导致牛腹胀,一般大家都让牛吃一会就赶到别的草地里,不让它们吃太多。结果那天不知怎么的,小黑吃得过快,别的牛还没事,它就开始涨气了,虽然大家帮忙灌了消气灵,还是没挽回小黑的生命。保险公司的人来检查后,直接把小黑拉走了。傍晚牛群往家走的时候,别人家的牛都头也不回的往回走。我家的那六头牛却不走,因为它们发现小黑没在队伍里。三号牛带头扬起头,边四处张望边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唤,召唤小黑归队。其他牛也竖起耳朵,倾听是否有小黑的回音,并抬着头四处张望。其实,母牛除了在哺乳期呼唤自己的牛犊外,它们是不叫的,好像也叫不出声。整天大声“哞哞”叫的一般都是公牛。那天,为了召唤小黑,三号牛“哞哞”的叫出了声,尽管那声音很低。后来,在父亲的驱赶下,我家的六头牛也往回走,却边走边回头张望、呼唤……

我家养奶牛的那段日子,父亲一直不太开心。当地人对我们这些外来人员,多少有些歧视。但是养奶牛也确实给我家带来了收入,保证我们兄妹几个能读书,所以父亲就坚持了,但有时候就把自己的不开心发泄到牛的身上。如果是人受到无端打骂会记仇,可是忠诚的牛却沉默地承受了。在它们眼里,主人就是主人。它们的头脑里是绝对的忠诚!后来我们兄妹都毕业工作了,父亲就不养奶牛了,把牛卖给了邻居。我们都知道,奶牛挤奶有个习惯,不让陌生人靠近。所以邻居准备接手我家的奶牛的时候,每天早晨我领着他们去一起挤奶,让奶牛熟悉了他家人一周。尽管奶牛熟悉了他家人,但是真正接手的时候,我家的六头奶牛的忠诚还是让我们很心酸,那种心痛和与亲人分离无异。那天早晨挤完奶,他家要去放牧了,我们一家人正准备吃饭。邻居满头大汗地跑来了:原来他家怎么也赶不走那六头牛!牛儿们看到不是自己原来的主人,都在牛圈里转圈,就是不跟“陌生人”走!还是在父亲的驱赶下,奶牛们才走出圈来,默默地走向牧场。

从此,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了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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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自知为知之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