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旦大王筱翠花（七）不为物动真君子

（作者：刘淑兰）

1935年，筱翠花同马连良的“扶风社”，应上海的孙兰亭之邀赴新光影剧院做开幕演出。两人原本在科里就是好朋友，现在都有了很高的艺术造诣，个个都成了角儿，在台上更是珠联璧合。

新光影剧院在贵州路口，场内有一千左右的座位，原先是个放电影的园子。孙兰亭为人精明，合伙把园子租过来，稍加改造，变成可以演戏的影剧院，而且还在票务方面采取了一些措施，提出了“打倒暗目”的口号，所谓“暗目”，就是专干控制票生意的地头蛇。这些人控制组班的老板，把一些好票送给官僚和有钱的大亨们，从中渔利。孙兰亭则把约请演员、定票价等事，一切由自己做主。筱翠花、马连良在上海有观众基础，屡演屡红，孙兰亭请他们二人来做开幕首演，自然是物有所值，求个开门红。

筱翠花与马连良合作的戏主要是《坐楼杀惜》和《法门寺》。此时，美国喜剧大师卓别林偕夫人宝莲高黛正出访上海，他们看完《法门寺》后，对剧中丑行所扮演的贾桂一角，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对马连良说：“我对《法门寺》里那个丑角贾桂很感兴趣，哪天你再演这出戏，我可以扮个贾桂吗？”

马连良笑而答道：“欢迎你来合作。”

由此可见，京剧艺术的魅力有多大，是受到世界人民欢迎的。而艺术本身是能够超越民族、国界的。彼时，《法门寺》是一出大合作戏，人物众多、剧情曲折，在津沪演出一般贴全本《双姣奇缘》，所设关目几十个。现在演《法门寺》是从“降香”始到“大审”止。那时的全本《双姣奇缘》在“降香”前还有23 场戏，计有“赐镯”、“雇工”、“拾镯”、“诓鞋”、“搜鞋”、“讹诈”、“劝妻”、“参禅”、“误杀”、“推井”、“报官”、“验尸”、“堂审”、“狱会”、“发签”，“拘拿”、“公堂”、“盘情”、“出狱”、“结亲”、“起程”、“候驾”、“假访”等。

所谓“双姣”，是指剧中的两位青春少女，一位是由花旦应工的孙玉姣，一位是由闺门旦应工的宋巧姣。筱翠花往往是一人饰两角：前孙玉姣，后宋巧姣。

《坐楼杀惜》是筱老板的看家戏之一，他饰演的阎惜娇非同凡响。巨匠施耐庵在《水浒》中塑造的妇女形象主要有六个，每三人为同一类型。一类是杀富济贫专与官府作对的梁山侠女顾大嫂、孙二娘、扈三娘；一类是荡妇、淫妇潘巧云、潘金莲、阎惜娇。这三个贬义人物筱翠花都擅演，这三个人物虽然有许多相同之处，但筱老板演来绝不类型化，而是按照每个人的不同性格走向去细化。对阎惜娇的表演，他突出了一个“狠”字，当阎惜娇唱“听谯楼打罢四更鼓，那旁坐的对头人，我这里用剪刀将他刺定”时，双眼冒出凶光，脚下走着“赶步”，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透出了一股子“狠”劲。这出《坐楼杀惜》他分别同余叔岩、周信芳、马连良这三位大师都合演过，真是各有千秋，旗鼓相当，产生了极好的演出效果。

这次上海之行，筱老板与马富禄合演的《小放牛》也深受欢迎。《小放牛》是筱翠花在富社时由萧长华教授的，后又经老十三旦给“下挂”，每当贴演，观者如潮。初演此剧，和他配演牧童的是同科的一个同学，因他在台上的眼神厉害，使对方发怵而念不出台词，萧老便把比他晚一科的“富”字辈的学生马富禄调来与他合演此戏。马富禄一则聪明过人，二则与筱翠花是亲戚，他们自小在一起接触，熟悉得很，故到了台上，配合得严丝合缝，为此这出《小放牛》成为他们长期合作的剧目之一。此戏，除当年侯俊山外，无人能与之媲美。因侯俊山“绝色”已老，时有人称：侯俊山唱的是“老放牛”，九阵风唱的是“武放牛”，筱翠花唱的才是“小放牛”。

《小放牛》中筱翠花饰演的村姑，轻盈娇美的身姿，透着一股魅人的灵气，顾盼生情的眉眼体现在转瞬即逝多种亮相的变换之中，精湛深厚的脚下功夫：跑驴、圆场等，无不准确地呈现出小村姑的天真烂漫和美丽娟秀的性格特征，那一动一静变幻无穷的流动线条美韵，像唱和念一样有滋有味，紧紧扣住观众的审美心理。临下场时挥舞鞭子引逗牧童的一颦一笑，毫无矫揉造作之感，既生活，又自然，在强烈的音乐节奏中，二人欢悦地向下场门奔去，场内顿时响起兴奋的掌声和惊人的叫好声，久久回旋在新光影剧院内。

筱翠花与叶盛兰合作的《宝蟾送酒》在新光也很叫座。这出戏以表演见长，是根据《红楼梦》第九十回、九十一回改编的，剧情为薛蟠的妻子夏金桂爱慕薛蟠的族弟薛蝌，派丫环宝蟾前往探视，百般引诱；薛蝌不为所动，宝蟾失望而归。

筱翠花刻画的宝蟾，风流艳丽、放荡不羁，咄咄逼人。叶盛兰塑造的薛蝌，丰采俊逸，气韵高雅，不失规范。两人双璧同辉，令全场观众沸腾不止。

不久，马连良率“扶风社”凯旋北归，筱老板留沪继续演出，场场爆满。期间，又有一桩事发生在筱翠花的身上，成为美谈。

不几日，上海闻人杜月笙作寿，他邀请诸名伶去家中唱堂会。演毕，杜月笙发给每位主演一个折子，持此折者可以在上海百货公司任购物品，多少不限，折上记价，由杜府最后算总账。待祝寿活动结束，诸角儿交折子时，唯有筱老板交了白折、一分钱未花。有人问他：“您怎么一样都不买呀？”他轻轻地回答：“我已经拿了包银，这折子就用不着了。”此事传出，杜月笙惊讶地说：“谁说‘戏子’无义，筱老板让我佩服。”后有人撰文说他：“不贪、不昧、不为物动，真君子也！”

筱老板由沪返京后，组新班“庆生社”，在中和园主演全本《义侠记》饰潘金莲，全部《活捉三郎》饰阎惜娇。在开明戏院演全本《梅玉配》和《画春园》及《宣化府》、《鸡鸣驿》、《双沙河》、《海慧寺》等戏。不想就在演出《梅玉配》时，又出现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

《梅玉配》共八本，筱老板饰嫂子韩翠珠，马富禄饰黄婆，萧长华饰杨先生，尚小云串演小姑苏玉莲，如此强大的阵容几乎是演一场满一场。这天演出，想不到跟包的把他的一枚钻戒给搞丢了。这枚钻戒是筱老板花三千块现大洋买来的，此戒用白金做托，镶嵌着一颗进口钻石，五光十色，熠熠生辉。平时总将它贴在衣柜上欣赏，曾有人想用一所房子来兑换，他都未允。

消息传出，后台一阵骚乱。而此时台上，正演到嫂子韩翠珠去探视小姑苏玉莲，无意间从窗户眼里，看见了玉莲房内藏有一位男子，使她大吃一惊，想到了小姑的名节，而顿生惊惧状。这时他背对观众，所有的内心活动都从身体背面表现出来：先是脚后跟哆嗦，随之从脚到腿，再从腿上升到腰，继之由腰又哆嗦到背，直到引发全身颤栗。这段戏的内容，恰与他惊闻钻戒丢失后的心理活动形成了共振。台下的观众为他这精湛的表演而拍手叫绝，掌声如雷贯耳；而后台的同仁都为他捏着一把汗，怕他经不起刺激分了神而演砸了戏。谁也没有料到他会是如此的冷静，戏演得不洒汤、不漏水，和往常演出无二。筱老板下了台，跟包的“扑咚”一声跪在了地上，歉疚地含着眼泪说：

“三爷，都是我不好，不该带着这枚钻戒去吃老豆腐，可我是裹在手绢里的呀，都怪我太不经心，太不谨慎，三爷，我得想尽一切办法赔您。”

“起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筱翠花搀起了跟包的，对他说：“赔？你哪能赔得起？我也不能叫你赔，往后经点心就是啦。”

事后，没有哪个班社敢用这位跟包的了，他又去找筱老板给说好话。于是，筱翠花多次在梨园行内为他开脱说：“这件事是我筱老板的责任，是我不该把这么贵重的物件交给人家保管。东西吗丢了就丢了，这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能为这件意外的事，踹人家的饭碗吧！”

在筱老板的开脱下，这位跟包的师傅总算是保住了饭碗。后来，他混得还不错，每念及此事，对筱老板总是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