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旅巴黎，得隋唐写本陆法言《切韵》十余卷，摄制影片，因欲寄先生请益，未投邮。一日下午，余往中国学生在巴黎所设报社读《申报》，忽见噩耗，自疑目力失误，移窗前读之，不误，盖六月十四日辞世也。余大痛而啜泣，含泪归寝处，不食不眠者二日，自责疏于问候。自余草《瀛涯敦煌韵辑》二十四卷成，自题扉页为“以此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云南起义后，有吴某，新贵也，指余为替章、王两人掌封建大纛之最后一人，而使人入余室检视。余遂举一切稿件，投炉火中，吾妻为余夺取《韵辑》，而他稿悉焚。《四先生合谱》最先炉，以梁、王、章，皆当时所痛诋者也，伤哉！ 余草《四先生合谱》，实以太炎先生为中心，廖平以今文家大纛，梁启超以近世史学创建人为主，王国维以古语文及西北史为主。云南起义，余为宵小所厄，遂拉杂烧之，余亦以病废。四先生中，章公文虽深笃，而政治、学术之交叉最大，经营安排遂为委顺，曲说不当施之于先生，而直说遭时讳为最大。及余东来武林，孱弱不能事事，三数欲复为之，而讳忌益难捉摸。然泰山之崇，而记载所不能损，世多知之者，且亦为学者所宝，则不复重写，亦无伤也。唯平日侍坐所闻，及私人小己之私，亦不可不记也。 余第一次晋谒太炎先生于同孚路同福里，弄堂如此小而乱，入门则居室一楼两间，大为惊讶，归而愤激非常。一代大师，一代大革命家，国家社会对之，何其不重视若此？公务人员住公房，虽湫隘而得其平衡，职任教授亦无可议。独于国家元老、大儒如此，则其政可知矣！自此遂大愤军政阀阅，毋怪先生亦斥责不能容。及至今思之，则顾亭林教徐乾学要使物缘渐疏，声名渐减，可以终老。大儒行事，自有礼节，君子固穷，则先生之责朝政，正为民而非为己。晚年移居苏州，由友人门下士为建屋二幢，一自居之，一由汤夫人领亲属子弟居之，先生亦无得色。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道德文章，独出千古，民族精英，当永祀万禩也。 余侍坐时，先生言学以读史相勉，而论杜氏《通典》特详尽，以为综合贯穿历代全部史迹及制度文史，当以做治国学之基础，然后视其志之所向，通治专治一二门，未尝不可。又尝告此后青年，致力政军科学必日多，而留心国族命脉者渐少，君其有志于此，诚大佳，以《通典》参《日知录》，则可以不失种性，足矣。 先生知余从王静安先生、梁任公先生学，又曾习闻廖先生今文之学，因大言曰：“卓如才智通达，唯继踵康有为为至可惜。康实趋新而不知新，守旧而不能为老儒，故一生狂肆无方矣。”其言深锐，视驳康氏一文为严。至论静安师，则曰：“王君证《史记·殷本纪》无虚言，说明史公书之可贵，而《殷周制度论》亦能服人心腹。”但谓余曰：“你也习甲骨文，此事真伪难辨，食肉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又曰“凡大儒之学，以关族性为圭臬，何必定马肝？马肝亦有毒，何必为此雕虫小技”云云。凡所勉勖者，皆期望与鼓励之词；而所指斥，皆出真诚，有似严父，而爱护之实有似慈母。某年暑假，余至苏州请安，至锦帆路，将到先生府第，忽大雨，余藏身门槛中。章府仆人开门见余，延入。先生自三楼下来，余三鞠躬后，先生忽抚余肩背，忽转身上楼，又闻其下楼声，至则示余：“湿衣快换下来，要他们为你烘干。”然后以手中所挟马褂，命余披之，曰：“莫受凉。”余旅食四方已二十年，无人相怜，返寓后，余大哭，似慈母爱子心情。至今六十余年，每一思及，尚不知泪之何从。 先生告余曰：“豫才（鲁迅字）急越，视恶如仇；检斋内热而外疏，恐皆不为世所容。”所论皆切定终身，周君不得永寿，检斋至遭死之惨毒。 先生论廖先生曰：“好奇善变，然变而不离其宗，宗旨民族德行之本也。”故为廖先生志墓文，独深许其独行孝友之德。 余侍先生日短，而每见除请益外，先生多述时政得失，而论白下贵人最严。余每归必详记之，为《章训》百余则，今此稿亦佚，唯残忆林森不能人道，坐汽车自到菜场买菜，为不识大体，而关涉民意者最多，皆可作史料掌故，惜哉！ 戴某与某两人同恋一女，先生笑曰：“他们是连襟。” 先生六十大寿，诸门下士集资，以百衲本二十四史为祝嘏。先生笑曰：“我是洋版出身，读书能见出错别字句，则为真读进去了；若专读人校勘完美之本，则无所用心矣。” 先生知家君叔逊先生曾领乡荐，为林赞虞所得士，又曾两次入都会试不中，林公荐任广西通制不就，武昌起义前，突返昭通，主持光复事，终身不入仕版，故先生集杜诗赠联云：“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先君得之，盛称“大儒大德能知人之谓圣”云云。舍弟为治墓，遂以此联摹刻墓碑之上。 先生亦赐联云：“多智而择，博学而祘；上通下困，幽居不淫。”云所戒者深矣，切中余病。 乡前辈曲石李印泉，葬母苏州小王山，植松数千株，最宜夏居。某年，命余侍先生居墓庐小屋。两床相对，师生同坐。每晨兴举手过头，用力上伸屈五六次，然后呼吸吐纳四五次，语余曰：“庄生吐纳鸟申，此安身之术、自然之理也，凡宗儒者多习之。”因畅论摄生之术曰：“身不可疲，必常动；心不可乱，必常静，善体之可也。”然先生眠食不自知量，酌酒则饮，盛饭则食，故汤夫人常戒侍者不可多酌多盛云。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