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楼梯拐角的芭蕉叶子长大了，每次上楼，都会不经意地被它拍一下脑袋。 芭蕉长得快，特别在天暖之后，长势旺盛。用不了多少日子，就已抽出宽阔的叶子，结出大片浓荫，绿满窗前，惹人喜欢。 芭蕉不似梅兰竹菊，冷静含蓄，等着你上前欣赏；却像个儒雅的公子，带着些率性和洒脱，翩然而至，不待你留意，便轻舒广袖，向你表达了热情。 梅兰竹菊可以组合成团，而芭蕉却独为芭蕉。它矜持而俊逸，亲切而出尘。在其他或明艳、或幽静的植株里，似乎也挑不出哪一种，可以与芭蕉作比。 幸好有芭蕉。一袭袭离披漫展、堆青叠翠的芭蕉叶，开在了粉墙边、湖石旁，生长在暖日的薰风里、长夏的庭院中。遇之投缘，观之欢喜，驱走了胸中躁意，也打开了辽阔的心地风光。 如果没有芭蕉，在我们生性内敛的世界里，就要少了这份酣畅和飘逸的韵味。如果没有芭蕉，古人那些无处安放的愁绪，去与谁共鸣？千百年来，那日日夜夜的雨，又要落向哪里？  「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 「幽人听尽芭蕉雨，独与青灯话此心。」 夜雨，窗前，芭蕉。古代的文人墨客，虽然际遇各异，咏芭蕉的情景却时常高度相似。一路读下来，好像他们在同一场雨里，共同倾听着窗外的淅零水滴，打着芭蕉叶子，窸窸窣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在雨打芭蕉这样一个亘古的情境里，萦绕着不绝的心绪，点点滴滴，虚虚实实，或浓或淡，缓缓漫溢。 芭蕉夜雨，常幻化为诗人笔下淡淡的愁绪：相思，离愁，寂寥……不过，它更适合表达小愁。 蕉雨中，也不只有愁绪。借着风清气爽，临窗读书，对蕉独坐，渐渐抛却人间烦扰，只闻芭蕉雨声，自是一番清新闲适的意境。 芭蕉和雨，像随风飘扬的绿帐，摇曳在闲与愁的暧昧边界，给隐隐约约的心绪，留着充足的延展余地。  滴答不停的芭蕉雨，淋湿了多少诗人的心？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愿领这份情。 清代的蒋坦，与妻子秋芙居于西湖畔。秋芙在家中窗下种了芭蕉，叶大成荫。某夜，蒋坦在床上辗转难眠，听着窗外雨打芭蕉的滴沥碎响，更难平静，不禁对芭蕉生出些恼意。于是，第二天提笔在芭蕉叶上发了两句牢骚：「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又一日，只见芭蕉叶上又续了两句诗：「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是秋芙对丈夫的回应，有善意的嘲笑，也有诙谐的劝解。  从前的人，锦心绣口。几句轻松的调侃、简单的呢喃，既能流泻出盎然的情趣，又能产生直彻心扉的力量。 好在，自寻烦恼的蒋坦，领略了秋芙的情意，也收藏了芭蕉的感悟。种一株芭蕉，并非多事。世间虽有失意，却并非不能在一叶芭蕉的诗情墨趣中得以化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打芭蕉”太深入人心，所以芭蕉的形象，总是透着水意。 《西游记》里，孙悟空为了扑灭火焰山上的大火，去向铁扇公主借芭蕉扇。看电视剧的时候，会有些奇怪：那扇子的形状并不似芭蕉，而且以芭蕉叶子的那般柔软，怎能当成扇子？ 后来知道，原著中有解释：「用芭蕉，为水意，焰火消除成既济。」芭蕉虽柔弱，柔却能克刚，又借水之意，可扑熊熊焰火。 芭蕉原生在南方，是喜湿爱水的。文人喜欢在园林里植芭蕉，对它如水般的轻盈灵动，颇为欣赏。 一叶芭蕉，不能孤立成篇。「芭蕉倚孤石，粲然共幽姿。」芭蕉温柔流畅，顽石静穆嶙峋——蕉石相配，刚柔并济之中，别有诗情画意。 芭蕉像如水般清雅明丽的绿衣女子，倚靠在哪一个角落，都能引人心动。不仅可以与太湖石、黄石、石笋等奇石相依偎，在阁前、墙拐、院角、廊间、路侧等等寻常之处，也能增添流动的生机，颇现情趣。 苏州耦园有一幅楹联：「卧石听涛，满山松色；开门看雨，一片蕉声。」婆娑的芭蕉叶，随风起舞，和着翠荫水光，眼里所见、耳中所闻，都是浓浓的水意。 芭蕉身上的水意，流淌在画家笔下时，还要更加酣畅淋漓。 在水墨大写意这一路，芭蕉尤其适宜泼墨畅神。如徐渭这等奇才，把自己的生命体验，纵情涂抹在滔滔蕉叶上，在模糊的墨晕里，弥漫着水气，纵横肆意，撼人心魄。 画家爱画芭蕉，怀素更是直接在芭蕉上写过字。轻滑的叶片，可能更便于笔走龙蛇，翻墨倒海，尽情挥洒。随着线条游走的，有满腔逸气，还有闲散适意、不问尘世的人生。 和怀素比起来，可能会有人觉得，像蒋坦和秋芙那样在芭蕉上题诗，就有些小家子气了。不过，芭蕉的水意，可悠悠潺潺，亦可迴环激荡，潇洒或是可爱，都是水的灵慧。  晴天遮阴，倚石听雨，芭蕉还是适合长在庭院里的。 「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有心者来看，叶叶芭蕉，都通着人性。 一株芭蕉，可能隐含着许多禅机。像窗前落下的雨，像写在蕉叶上的字，只属于那一刻的亲身体会。有些感觉，失而不再复得，我们愿意把它收藏在心灵深处的角落里。 芭蕉叶子，一舒一卷，那些恋栈不去、牵挂不舍的，都交付给了时光。芭蕉虽常绿，到冬天时也难免卷曲枯黄。不过，用不了太久，又会有新的嫩芽冒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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