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定住七仙女却去偷桃了——别笑，这故事真得好好品品

孙悟空定住了七仙女之后居然去偷桃子了！——这个段子流行有一阵儿了，听者哈哈一笑，似乎感到自己比猴儿聪明。也有人出来给猴子讲理：从猴子的角度看，蟠桃确实比仙女有吸引力，换成七只母猴情况难说。

不过我还要较真地问一句：真的吗？为什么猪八戒会迷恋高翠兰小姐呢，高翠兰也不是母猪呀。

说到猪八戒，开始步入正题：名著之所以高妙，就在于任何情节和细节都不虚设，甚至都有前后文的互相照应。“孙悟空遇七仙女”这段情节就与另外一个情节遥相呼应，这段情节就是——“猪八戒遇蜘蛛精”。

两段故事一个发生在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反天宫诸神捉怪》，一个发生在第七十二回《盘丝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似乎距离遥远，但在细节上却能找到巧妙的呼应。

呼应之一：七仙女对七妖女

两次都是遇到七个女人，前者为仙女，后者为妖女，不用说这是最明显的呼应关系。

前者，孙悟空奉玉帝之命看守蟠桃园，禁不住蟠桃诱惑，连日偷吃。这天偷吃蟠桃后，他脱去官服，化作一个两寸来长的小人，在一个半红半白桃子下睡觉。此时，七仙女奉王母娘娘之命采摘蟠桃，准备“蟠桃胜会”。

七仙女身穿七彩仙衣而来，摘到后园时，只剩下这个半红半白可采，刚一摘，惊醒了猴子，从而引出一番对话，导致孙悟空大闹蟠桃会。

再来看蜘蛛精，不多不少，恰好也是七个。

唐僧独自化缘，来到一所宅院，在前院看到四个女子做针线活，在后院看到三个女子在踢气球，总共是七个漂亮的女子。这是七个女子正是七个蜘蛛精，她们将唐僧抓获，吊了起来，随后肚脐里吐出丝绳将宅院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悟空寻师父而来，看到被丝线裹住的庄院想用金箍棒打开，又怕被黏软的丝线粘住，先拘出土地夫妇问明了情况，才知道这里是盘丝洞。

随后，七个妖女到濯垢泉洗澡，悟空跟踪而至，他化作一只老鹰叼走了女子的七套衣服，回来告诉八戒。八戒听了前去濯垢泉，戏耍七女。

呼应之二：定身与缠身

前者是孙悟空施用定身法定住了七仙女，后者则是七个蜘蛛精吐丝将八戒困住。

可以说，除了第一个呼应非常明显之外，其他的呼应点都很隐蔽，所以也更有趣。前者，在天上蟠桃园，当孙悟空问明了蟠桃会的情况后，怕七仙女回去走漏风声，使用定身法将她们定住，然后离开蟠桃园去瑶池探看。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对众仙女道：“住！住！住！”这原来是个定身法，把那七衣仙女一个个睖睖睁睁，白着眼，都站在桃树之下。

后者，猪八戒在濯垢泉中看到七个沐浴的妖女，跳入池中，化作一条鲇鱼，与众女子戏耍，随后跳出池子，掣钉耙要将七女子筑死，七女顾不得羞，跳出池来，肚皮中放出丝线将八戒困住：

脐孔中骨都都冒出丝绳，瞒天搭了个大丝篷，把八戒罩在当中。那呆子忽抬头，不见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那里举得脚步！原来放了绊脚索，满地都是丝绳，动动脚，跌个躘踵：左边去，一个面磕地；右边去，一个倒栽葱；急转身，又跌了个嘴揾地；忙爬起，又跌了个竖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头，把个呆子跌得身麻脚软，头晕眼花，爬也爬不动，只睡在地下呻吟。

前者，悟空定仙女；后者，妖女定八戒，这是偶然巧合吗？

呼应之三：都有“土地老”从中指点

在蟠桃园，园中的土地先是给大圣介绍了蟠桃的情况，后又在七仙女来摘桃时，帮着开园门，说明了情况。

在盘丝洞，悟空不敢贸然下棍，念起咒语，把个土地拘得提溜乱转，这里的土地竟是一对夫妇，即有土地爷还有土地奶奶，二人讲明了此处情况。

呼应之四：女子们的衣服很特别

在蟠桃园的七仙女分别穿着七彩仙衣：

那红衣仙女、素衣仙女、青衣仙女、皂衣仙女、紫衣仙女、黄衣仙女、绿衣仙女，（携）各顶花篮，去蟠桃园摘桃建会。

在濯垢泉，书中虽然没有明确描述七个女子的衣服，但是衣服是个关键，正是因为孙悟空化作老鹰叼走了“七套衣服”，才导致七女子一时困在池中，以及后面和八戒的缠斗。

对照民间故事类型，七个蜘蛛妖女竟然与仙女、织女同源

如果深入了解中国的神话和民间故事会发现，七个蜘蛛精（女子）沐浴的情节是一个基本的故事原型，在民间故事学当中被称作“天鹅处女型”。在晋代干宝的《搜神记》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

以此故事为标志，在中国民间传说中有大量情节相似的故事，都约略讲到天上的几个仙女来到人间，在一个水塘中沐浴，被一个人家男子偷取了其中一个女子的衣服，导致这个女子不能飞走，遂与男子结为夫妻。

例如，民间流传的牛郎织女传说中讲道，老牛开口告诉牛郎，某日到水塘边看到有七个女子沐浴，取走最小的第七个女子的衣服，即可与她结为夫妻。

著名民间文学学者钟敬文将牛郎织女传说的基本情节总结为：

一、两兄弟，弟遭虐待。二、分家后，弟得一头牛( 或兼一点别的东西) 。三、牛告以取得妻子的方法。四、他依话做去，得一仙女为妻。五、仙女生下若干子女。六、仙女得衣逃去。他赶到天上被阻。七、从此，两人一年一度相会。

其中娶妻之法，就是趁织女和其他仙女沐浴时偷取她的衣服，让她无法飞走。——这个故事还被收入了中学语文课本。

如此看来，《西游记》里显得特别恶毒的蜘蛛精，在同一故事类型的其他故事中多数竟然是“仙女”的形象，而且与“织女”的传说联系紧密。

如果细推论，我们会发现，蜘蛛精最大的特点就吐丝织网，可以就此引申为一个“织”字。再来看唐僧初见几个妖女之时，她们其中的几个不是正在做针线活吗？不论前面七仙女的故事，还是后面蜘蛛精的故事，“衣服”都作为重要道具被刻意凸显，这更证明了，蜘蛛女与“织女”本质上有着奇妙的关联。

织女，这个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常正面，代表家庭的意象，竟然被《西游记》改头换面成了牵缠不断、束缚自由的象征，真是大大地出人意料。

那么，蜘蛛女与仙女、织女本来是一家，到了《西游记》当中，怎么就成了妖女呢？这其实与《西游记》一书所倡导的佛教观念有关。

结语：

显而易见，七个蜘蛛精象征的是人类的“七情”，此回目才叫做“盘丝洞七情迷本”。

所谓“七情”，中国传统医学以“喜、怒、忧、思、悲、恐、惊”为七情；佛家则以“喜、怒、哀、乐、爱、恶、欲”为七情。虽具体指代略有不同，但大体一致，意在涵盖人的七种情感。虽是七种情感，但总的可以归结为因人的情欲而生。

《西游记》遂将人的情欲比作粘人、缠人的蜘蛛丝。猪八戒虽入佛门，但远远没有摆脱对世间情欲色相的痴迷，故而被“七情”困住，难以脱身。从佛教的角度看，人因情欲而结为夫妇，但也因为情欲而产生各种各样的烦恼，以至于无法自拔。

唐僧一路上所遇妖魔要么是要吃他肉的，要么是要和他成亲的，按理说这样绝色的七个女妖应该也是二者必居其一，可蜘蛛精把他抓住既没说要吃肉也没提要入洞房，仅仅就是抓住不许走，你说怪也不怪？想想，这不正是七情缠人粘人的写照吗！没错，蜘蛛精的洞府内确实有不少人肉，那是指“七情缠人即杀人”的意思。

甚至在盘丝洞故事里，“土地老”不是一个男性老者而是一对夫妇，他们共同现身。这在小说中是独一无二的。当孙悟空掐诀念咒时，土地公公被拘得“似推磨的一般乱转”，这一举动，更是一个非常传神地隐喻，讽刺的是那些被七情被家庭所困的普通人一样，遇事后团团乱转，真是将人间的七情六欲、家事烦恼展现得淋漓尽致。

再反观孙悟空遇到七仙女，他在弄清蟠桃会详情之后，立即用定身法定住了七仙女，此举与八戒“被制”截然相反。这说明他丝毫未被七情所迷，身上已经带有佛家所说的“戒定之慧”。在蜘蛛精一难中，也是他用铁棒打杀了七个妖女，扫破了“情网”。

于是，两段情节结局也是“一得一失”，正反对照分明。孙悟空与七仙女相遇得了天大的好处，由此偷吃了异常难得的御酒和仙丹，而猪八戒与七个蜘蛛精相遇，却是遭遇了灾祸。孙悟空心性轻灵，对七仙女的美丽视而不见，将迷人的仙女变成木雕泥塑；猪八戒心性浑浊，被七妖女色相所迷，落入罗网无法自拔。

通过两段情节的对照，充分展现了《西游记》的褒贬态度，分明是在阐释佛理：所谓仙与妖，只在于一念之间；天上七仙女与人间的七妖女，并无本质的区别，有情者为七情所迷，无欲者不受七情所累；世间既无仙女亦无妖女，一切皆是人类情欲的感知。

总之，“孙悟空遇七仙女”和“八戒情迷蜘蛛精”前后呼应对照，体现了《西游记》贯穿始终的佛教思想：视人间情欲为烦恼，甚至视家庭为累赘；倡导戒断七情六欲，除却人我之相，出家遁世，清净修行。

参考书目：

钟敬文: 《中国的天鹅处女型故事———献给西村真次和顾颉刚两先生》

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