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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骗是什么意思？优雅地骗？雅致的骗？这两个字放在一起配搭总感觉很怪，但接下来的故事，还真就非得这两个字放在一起才能恰当的形容。 话说清末南京有个进士出身的王先生，曾在云贵边陲做过两任知县，但因不甘边地苦寒，辞去官职，投奔曾国藩做了一名幕僚。这位王先生毕竟是进士出身，颇有气度见识，所以很受曾国藩器重。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尽管曾国藩礼待于他，但王先生感觉毕竟是寄人篱下，并非长久之计，便又辞官回到南京。 王先生酷爱收藏，尤好字画。在他诸多藏品中，最为珍爱的是一把集诗、书、画三绝于一体的扇子：扇面是元代画家倪云林的寒江独钓景色图；另一面则是明代书法大家文徵明所书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五绝。这样一把折扇甚是罕有，王先生对它特别珍爱，秘不示人，即使至亲好友，亦不肯轻易拿出。扇柄上还有一颗仿佛桂圆核的黑骨珠扇坠，看上去极为平常，似乎和扇子并不相配，不过毕竟是扇上原物，也不好随意更换。 折扇 话说王先生有两个儿子，长子王琳，次子王琅，而他特别宠爱次子。至于原因，一来王琅居幼，二则他聪慧过人，十分好学；再加上他也喜欢收藏，与父亲志趣相合。 王琅弱冠之年，正值乡试，他乘兴而去，却落榜而归，从此郁郁于怀，日渐消瘦。王先生恐他抑郁成疾，便让王琅出外游历，一来解闷散心，二来增长见闻。王琅在外游历近一年，却不料在次年初夏回家途中，忽染恶疾，客死他乡。而王先生老年丧子，悲痛异常，不几日便形销骨立，老了许多。 一转眼，到了重阳佳节，王先生几位好友为给他排解忧伤，便来到他家，陪他一同饮酒赏菊。众情难却，王先生强打精神，与大家一起饮酒，已经冷清了半年多的王府，终于又有了些热闹气氛。 大家酒酣耳热，谈兴正浓，下人忽然匆匆进来禀报：“门外有一位公子，称是二公子友人，为赴重阳赏菊之约，从洛阳专程赶来。”王先生听闻，不觉悲从中来，哽咽问道：“你告诉他，二公子已然病逝。” 不想下人回道：“小人说了，却不想他一听便掩面痛哭，说要拜见老爷，并准他到二公子灵前一拜。”王进士一听，真是悲喜交加，立即吩咐下人去将那人请到客厅。 王先生到了客厅刚刚坐定，便见下人引着少年入得客厅。那少年见到王先生，只喊了一声“伯父”，便拜倒在地，泣不成声。王先生见状欲哭无泪，亲友亦觉凄楚。 少年说道：“小侄姓张名石，字友松，世居洛阳，家父亦曾出仕。去岁仲夏，王兄来到洛阳，与小侄邂逅，深感意气相投，遂成莫逆。王兄在洛阳盘桓十数日，小侄每日相伴，不离左右。临别时，他见小侄持有一扇，乃郎世宁所画、成亲王所书，当即连声赞叹，爱不释手。小侄本想成人之美，无奈此扇乃家父心爱之物，不敢自作主张。当日，小侄与王兄有今岁重阳金陵赏菊之约，且小侄临行前已得家父同意，将那扇赠予王兄。怎料兄已西去，痛哉哀哉！” 说罢，张石又一面啜泣，一面从怀中取出一把扇子，捧到王先生面前：“这便是王兄一再称赞的那把扇子。”王先生接过一看，扇面是工笔重彩喜鹊闹梅，确是郎世宁手笔。再翻过一面，字迹遒劲秀挺，气势不凡，也确是成亲王亲笔。 郎世宁工笔花鸟 王先生一看之下，竟然暂时忘记悲痛。这时，张石又躬身上前道：“小侄想备点香烛，到王兄灵前祭拜，望伯父准许。”王先生立即命下人置办一切。片刻后，下人来报祭礼备好，请张石到灵前行礼。 张石和王先生及一众亲友来到灵堂，还未走到近前便已跪倒在地，膝行向前，俯伏在地，不停悲泣。后来还是王先生亲自相劝，扶他起来。张石又亲手上香化帛，待纸帛燃烧正旺时，他从王先生手中索回扇子，将扇子打开，凄然道：“仁兄所爱，弟已带来，如若有灵，还请笑纳。”话音未落，便把扇子投入化帛盆中。顿时火苗窜起，灵堂也被映得通红，转瞬间，扇子已化为飞灰。 王先生大感意外，既惊讶又可惜，既感动又欣慰。张石祭奠已毕，起身告辞，王先生苦苦挽留说：“贤侄远来赴约，情深义重，只是小儿命薄，无缘益友，你就念在与小儿相交一场，留在舍下多住些日子，以慰我心。”少年见状，自然不便推辞，留了下来。 次日，王先生在客厅与张石闲谈，谈及字画时，张石口若悬河，旁征博引。王先生请他鉴赏墙上字画，他也头头是道，无可辩驳。王先生对他的广闻博识惊叹不已，问道：“我藏有倪云林画扇一把，另一面却是文徵明所书柳宗元诗。这倪、文二人相隔百年，此扇何以在倪画好后竟留空这么多年，才又由文来补上题字？” 少年谦恭答道：“小侄也曾听王兄谈及此扇，请伯父赐小侄一观，以饱眼福。”王先生马上传话，命人将扇取出。少年接过去，轻轻打开扇子，将扇子的画面、字面翻来覆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然后又将扇坠审视良久，发出一声赞叹：“当真稀世珍品！” 张石随即将扇子折好双手奉还，说道：“伯父所问文徵明题字之事，小侄记得家父曾对小侄谈及。他老人家在翰林院任编修时，曾看到一本关于收藏字画的古籍，其上对这把扇曾有记载，说倪云林将扇画好正欲题诗，发觉画面与柳宗元“独钓寒江雪”五绝意境相合，但柳诗已成绝唱，倪苦思良久，终觉无法超越。他一向性情孤傲，羞于抄录，便搁置下来。他死后这柄画扇流落民间，不料却由文徵明将字补上，写的仍是柳宗元那首五绝。而今这扇在伯父手里，正是扇已有灵，特意来投！”张石一席话，让王先生既惊又喜，悲伤也因此冲淡许多。 午饭后，张石说要去金陵街上看看，晚上初更过后才回府。是日深夜，王先生一觉醒来，见客房烛光人影，似在看书，不禁暗赞：“才学皆由苦读来，此言不虚啊！” 文徵明扇面 第二天早饭后，张石说去游莫愁湖，便辞过王先生出府去了。下午回来时，手里提了一篓活蟹，对王先生说：“小侄回来时，遇到卖太湖蟹的，便顺便买了一篓回来给伯父佐酒。”王先生最爱吃蟹，这正投其所好，立即吩咐下人送去厨房。 晚饭时，下人端上一盘煮好的大蟹，几碟小菜，一壶美酒。二人吃蟹，饮酒，谈论，兴致盎然。酒过三巡，张石话题一转，又提起那柄扇子：“小侄昨夜忽然想到，画扇上文徵明所用的印章，小侄未曾见过，请伯父再赐一观。” 王先生毫不迟疑，立即吩咐在旁侍候的婢女取了扇子来。张石打开扇子，将文徵明落款印章仔细看了片刻，说道：“这印章小侄确未见过，想是他晚年才用的。”说着又将扇面高举过头，仰起头来，迎着后面烛光细细看去。正看得入神，不料发辫触及烛苗，只听“呼”的一响，闪起一团火焰，张石头发竟燃了起来！ 张石急忙抬手相护，慌乱之中又将烛台打翻，厅里顿成一片漆黑，只散发着毛发的焦臭。等下人将蜡烛重新点上时，只见少年脑后发辫已烧焦过半，样子十分狼狈。 王先生歉疚万分，不知如何抚慰。张石却毫不在意，将折扇双手奉还。王先生在这样的情况下，哪还有心情去鉴赏字画，便将扇子递给婢女送回房里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石就出府去了，直到晚上都未回来。王先生虽说挂念，却也并未在意。但到了第三天仍不见少年回来，这才着急起来。便在此时，打扫客房的婢女手持一个信封前来禀报，说在客房枕下发现这个，请老爷过目。 王先生接过一看，只见那信封用端秀的柳体写着“王老大人亲启”六字，不觉心中一惊，忙拆开信封，抽出内笺，只见上面写道： 王老大人台鉴：我并非张石，亦非世家出身，实乃一江湖骗子。酷爱字画，无钱购置，出此下策，实属无奈。久闻大人藏有倪云林画扇一把，急欲得之，筹谋数年，今终如愿。扇上骨坠，乃独角灵犀角尖所制，其性甚凉，可治热症，不须刮磨，浸药三荡，即可起死回生，且可驱虎豹，能避瘴毒，乃天下至宝，价值数倍于扇。我喜书画，不重灵宝，谨以奉还，亦赎罪于万一。又：日前所焚画扇，乃仿摹而来，并非真品，大人不必介怀。谨此拜白，恕不具名。 倪云林画作 王先生看完，一时间情绪激荡，满怀愁绪，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木然片刻，又将信封撕开，骨坠确在其中。他又命人将画扇取出，只见扇形仿佛，却质地不同；字画逼真，但细看之下，不难看出出自仿摹。 他这才恍然大悟：那少年自称远来赴约以示其信，哭拜灵位以示其诚，灵前焚扇以示其义，堂前论画以示其博，这样就已完全取得了自己的信任，为他施展骗术打开了方便之门。那人先求赏扇，不过为了仿制识别扇形字画；而毁发灭烛，只是谋得换扇良机。施骗过程，用心之细，行术之诡，令人咋舌！ 第二天，王先生几位至亲好友得知，都来探望。他将失扇原委告诉大家后，不觉有感于怀，叹道：“此子用心狡恶，所行可鄙，但狡鄙中不无雅意，可算是雅骗。我痛惜的不在于画扇，却是此子迷途失足。以其机敏才智，若用于正途，何愁不成大器？真是令人痛心，令人慨叹！” 故事结束了，折扇下落如何并不可知。所谓“雅骗”，骗还是骗，只不过施骗之人颇为风雅，骗术亦不同凡俗，甚至被骗之人也为之叹服。不过，正如王先生所言，以其才智，若用心正途，前途不可限量，但骗总归是骗，恐怕此人终有怨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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