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鎏金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里，史湘云像往常一样要到贾府来玩几日，这一次，她还亲自带了小礼物准备分给要好的闺蜜们。一共四个绛纹石的戒指，分别给鸳鸯，平儿，袭人和金钏。这四个人都不是普通的丫头，她们背后的主子分别是贾母，凤姐，宝玉和王夫人。一个个都是贾府位高权重的人物，她们是主子心中最得力的奴才。如果不出什么差错，四个女孩都会有不错的未来。但湘云万万想不到，金钏再也戴不上这个戒指了，她投井死了。金钏在红楼梦里面算是个小角色，总共出场次数不过一个巴掌，却有两回都在不知死活地招惹宝玉。第一次，是贾政突然召唤宝玉去训话。不爱读书的宝玉唬了一跳，还以为老父亲又要抽查功课了，一路上噤若寒蝉，忐忑不安地来到王夫人这里。明明看出宝玉的紧张，金钏偏偏还要存心打趣他，一把拉着宝玉，悄悄的说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简单的一句台词，白描出一个鲜活轻佻，不知分寸的年轻小女孩的形象。要知道，隔着一道门帘，贾政和王夫人就坐在屋里，金钏却毫无忌惮，那种熟门熟路的调侃让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绝对不是她第一次和宝玉开这样过火的玩笑。类似的玩笑开了很多次，但幸运的是这样的场面一直没有被主子们撞见过。于是，这对处在青春朦胧阶段的少男少女一直延续着这种暧昧的语言互动方式，喜欢女孩子的宝玉对此十分受用，金钏也以乐得去撩拨他，虽然与爱情无关，但二人还是暗戳戳地享受着其中的甜蜜滋味。这样危险的猫鼠游戏，却一直处在王夫人严厉目光扫视的盲区里。不被发现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时间久了，游戏的双方便在不知不觉之间丧失了应有的警惕性。而这样的放肆和疏忽就像一张大网，正在一寸寸地将金钏的命运收紧。在一个炎热夏日的午后，满耳蝉声，静无人语，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几乎胶着的炎热空气往往会给人们一种长日宁静的错觉，宝玉和金钏的防范心就在这一刻降到了零点，他们竟然在打盹的王夫人眼皮子底下，上演了一场包括摸耳坠，喂润津丹以及言语挑逗在内的好戏。二人全程动作亲昵，举止轻浮。不知道当时睡眼惺忪的王夫人近距离目睹了这一幕，是什么心情？大概真的如同被当头泼下一盆冰水一般，愤怒，失望，震惊，诸多复杂的感情混合在一起找不到合适的出口，最终简单粗暴地总结成一句话：小娼妇赶紧给我滚出去！作为一个贵族出身，端庄持重，望子成龙的母亲，王夫人会有这样的反应，太合情合理了。而且王夫人也没有真的要至金钏于死地，只是把她赶出园子罢了。这个惩罚对于金钏来说，其实一点也不过分。金钏真的冤枉吗？她不冤枉，行为放荡不知道收敛，触到了王夫人最大的逆鳞，引火烧身也算是自作自受。另一方面，她又的确冤枉，因为别看这个傻姑娘胆子大，其实还真未必想要勾引谁，那些真正藏奸的人会时刻怀揣着一分小心谨慎，绝对不会像金钏那样把一举一动都摆在明面上招摇过市。比如和宝玉发生关系的袭人，你什么时候看到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过越矩的行为了？所以金钏和宝玉的那点腻歪，顶多就是青春期小孩子相互调侃过了界，盛怒之后，平静下来的王夫人大概也想明白了这些，有心冷处理一段时间后，再把金钏叫回来，毕竟金钏跟了自己十来年，感情还是有的。但是年轻的金钏想不明白了，她沉浸在丑事被戳穿的巨大羞辱感里面无法自拔，自己犯下的可是作风问题，众口铄金，这往下的日子实在太难过了，死，看上去仿佛更容易些。这样的选择，曹雪芹用了一个“烈”字来形容，不知道内情的宝钗劝王夫人时说金钏“不过是个糊涂人”。宝钗说的一点都没错，金钏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做事只图开心不考虑后果，东窗事发后又没有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去应对。其实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绝望，王夫人是有心把她叫回来留观后效的，退一万步，贾府真的待不住了，她还可以在外面另谋出路。假如她能够放下脸面和自尊心，捱上一段时日，就会发现世界很忙，你曾经以为天大的丑事只会随着时间流逝被人们逐渐淡忘。整理心情，吸取教训，再戴上湘云送的戒指，明天又会是崭新的一天。宝玉因为她的投井被贾政打的皮开肉绽，王夫人也因为她的自尽愧疚不已。当然了，首当其冲受到伤害的其实还是金钏的家人。尤其是金钏的妹妹玉钏，心里面存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这不难理解，站在她的角度看，事情完全是另一番面貌：姐姐被主人家的小少爷撩骚了，当场被抓获后铁石心肠的太太不顾多年的主仆之情将姐姐赶了出来，如今姐姐含冤而死，渣男宝玉却依旧活的很逍遥。二人携手犯下同样的错误，自己的姐姐却因为性别和身份的劣势，单方面承受了如此严重的后果，想一想都觉得痛心疾首，真是此仇不报枉为人。事情进行到这里，如果按照晚八点档狗血宫斗剧的思路，玉钏大概应该开启她轰轰烈烈的黑化之路了：阴而不发，安心潜伏在主子身边，借机上位，不动声色地谋一局大棋，最终从一个小丫鬟演变为上位者，终有一日她要描画着黑色眼线和大红唇，亲口惩治事件的始作俑者，让恶人匍匐在自己脚边瑟瑟发抖，悔不当初。这一幕光是想想都觉得痛快，但很遗憾让你失望了，曹公不但没有这么写，还笔锋一转，让玉钏和宝玉冰释前嫌，同喝了一碗莲叶羹。其实在金钏死后不久，王夫人就因为愧疚将金钏的月银赏给了玉钏作为补偿。玉钏从此享受着一岗双薪的优厚待遇，这份额外的赏赐是用姐姐的生命换取的，每次领月银的时候，它都在提醒玉钏关于姐姐的悲剧。然而又能如何呢？金钏和玉钏的父母都是荣国府的奴才，她们一大家子都要仰仗贾家吃饭，难道因为女儿的惨死就和自己的金主分道扬镳？一旦离开贾府，他们又能指望什么生计来过活呢？更何况，金钏本身的莽撞和脆弱也是悲剧的导火索，金钏的家人自知有几分理亏。思来想去，还是留在贾府最容易，毕竟是赫赫扬扬的百年公府，只要有王夫人的一份愧疚保驾护航，他们就能一路躲过风浪，顺利抵达对岸。也惟有如此，金钏才不算枉死。所以，玉钏对于宝玉的仇恨，在穿越了这一系列意味复杂的取舍后，显得没有那么锋芒毕露和理直气壮了，不久后就上演了“白玉钏亲尝莲叶羹”的经典画面。话说这天宝玉被打后，贾母十分心疼，叫人做了他喜欢的莲叶羹，派玉钏送去怡红院。玉钏心中芥蒂犹存，拿定了主意轻易不开口。奈何宝玉下定决心要借这个机会打开彼此的心结，在他锲而不舍，做小伏低的攻势下，几个回合，几句好话，玉钏就投降了。用曹公的原话说，玉钏“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是啊，这么一个翩翩佳公子如此低三下四，耐心地疏通你的情绪，换了谁也会慢慢被融化吧。这场景看似荒谬，却又是多么地合情合理：面前就是导致姐姐惨剧的元凶，二人还能够言笑晏晏地同品一碗汤。这当中有生活的艰辛，有随着时间流逝的淡忘，有挥别过去活在当下的智慧，更有为了既得利益不得不付出的妥协。万般滋味，皆是生活，玉钏什么也不愿多说，闭目仰头，端起这碗莲叶羹，将诸多情绪一饮而尽。从此，大家一笑泯恩仇，我依然当丫鬟，你继续做主子。这看似不通，实则合理的一幕，是只有深谙人情世故的曹公才能写出的大手笔。《红楼梦》经常会被人诟病是一部没有情节的小说，更准确地说，它里面没有那种扣人心弦，让人欲罢不能的情节。的确如此，在金钏和玉钏的故事中，金钏对于宝玉没有极致的攀附，王夫人对于金钏没有斩尽杀绝的狠辣，玉钏对于宝玉更没有剑拔弩张的仇视。然而这恰恰就是作者深厚的功力，他写的是真实的世界，拒绝一切意淫。相信只要你经历得足够多，就会懂得，生活本来就不是一部让你大呼过瘾的爽剧，我们很难找到绝对的恶人和善人，正确和错误之间也往往没有那么泾渭分明。面对突如其来的劫难，有几人能够像电视剧中光环大开的主角那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然后再全身而退呢？更多时候我们会被自身的软肋所掣肘，也会因现实的严酷而妥协，曲线救国甚至默默忍耐才是平凡人生的常备选项。最终，我们都会告别刚烈的以死鸣志的金钏，轻轻转身成长为能够平静吞下苦涩的玉钏。所以，曹雪芹笔下的故事，也许不够刺激和过瘾，甚至还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懦弱和退让，却让每一个有幸渡过生活暗涌的人能够辨识出那些隐忍之下的纠结和矛盾，那些笑容背后的辛酸和无奈，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读出完全不同的况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