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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 · 2019-4《收获》| 明亮的星:幸运的吕德安(陈东东)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0-06-01

陈东东

诗人,作家,1961年出生并长期生活于上海,2 0 14年以来居于深圳和上海。1980年代初开始写作,最近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随笔集《我们时代的诗人》(2017 )、诗文本《流水》(2 0 1 8 )和诗集《海神的一夜》(2018)、《陈东东的诗》(20 19 )

专栏

明亮的星

幸运的吕德安

文 | 陈东东

  从1985年3月创刊的《他们》杂志,我第一次读到吕德安的诗。《他们》由韩东在南京主办,是《今天》杂志之后,又一份对中国当代的诗歌进程起过重要作用的民刊。除了吕德安,集结于《他们》的丁当、于坚、小海、韩东、王寅、陆忆敏等等,在我看来,都属八十年代以来最具创造力的汉语诗人。他们是晚于“今天派”出道的一辈,从八十年代初很快形成潮流的青年诗歌运动里涌现,那种诗歌江湖的幻景正由于他们而被实践和想象,被津津乐道……一开始就参与其中的诗人小海曾在《〈他们〉记事》一文里写道,创办《他们》是“希望有一个共同的刊物能被这批诗人认可并将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共同呈现,共同写诗,向保守的诗坛发起集体冲锋”。这个当初还处在民间的诗歌集体(有过一个“他们文学社”的名义),成员分散在各地,一些重要角色,被各以一句话的推介排列在《他们》创刊号的封二上——诸如“南京韩东有钱上得了赌场往后全凭运气”“苏北小海还是老样儿”“西藏马原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昆明于坚一辈子的奋斗就是想装得像个人”之类,我那时一读,就觉得很像《忠义水浒传》给江湖人物起了诨号,方便大家认出这是怎样一条好汉。

      《他们》上关于吕德安的那句是:“福州吕德安是一个幸运的诗人没有什么不幸的事情。”此话也许来自吕德安自己的说法,我猜想写在了他给谁的书信里。“一个幸运的诗人”是怎样的呢?这让我有点好奇。七十年代末出现的所谓“伤痕文学”,发轫更早并形成规模的“今天派”“朦胧诗”,还有(“保守的”)主流诗坛当时流行的,全都是怎么深刻怎么来的“不幸诗学”。据信“痛苦出诗人”,苦难是诗人的财富和写作资源;无论在人生际遇还是时代命运还是政治文化历史意识方面的苦大仇深,到现在都仍是一些诗人的来头、号召力。那么,“没有什么不幸的事情”的吕德安凭什么写诗?写怎样的诗?

        我后来读到他的一篇自传,其中提到他在厦门鼓浪屿的一所美术学校读书期间“幸运地认识了一个当地诗人——著名女诗人舒婷……”,尽管“今天派”的舒婷是以不幸为出发点开始其歌唱的,但在吕德安看来,“她则是这座岛上的萨福了!……她的门敞开,门旁的走廊十分精致。我不禁而生的敬仰之情,以及洁净光线的作用使站在门前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早起的体质孱弱的天使”。他的这番打量、认识和设置,得要放进他早年对世界和生活之感受和想象的框架,才比较合适吧。吕德安接着写道:“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一天离开她的房子时,我已经开始了我的诗歌生涯。”

  实则,他最初写诗是在认识舒婷之前几年,在他还没有走出其出生地——他称之为“我那靴子一般大的马尾小镇”的时候。1976年左右,年方十五六岁,因为“喜欢上一个女孩”,吕德安“觉得光写信还不够表现我的品味,于是我模仿普希金,写起诗来了”。

  比这更早五六年,十岁上下,由于一盒陌生亲戚悄悄赠送的蜡笔,吕德安身上的绘画才能得以第一次尽情展露,“并把早些时候长大当个厨子的打算,变为当个画家的梦想”。让他“从小引为自豪”的父亲,是马尾小镇上“一个人缘很好的税务官”。然而“文革”时期,匮乏年代,这个税务官之家还是需要儿子从读初中开始,每个假期“都到处打工挣钱补助家里”,去码头当装卸工,做船舶的刮锈工等等,以致吕德安有一次“险些从二层楼高的船舷掉入江心……”;再大一点,他“中途辍学……就下乡插队落户去了”。吕德安后来说:“我之所以没有成为大家都会传说的那种‘天才画童’,是因为谋生阴影过早困扰了我。”

  不过,1978年,他十八岁的时候,还是为自己找到了接近画家梦想的一条途径——考进福建工艺美术学校读书;而到了这个学校所在的鼓浪屿,却又让他更接近了诗歌。

大日返老子(布面油画)吕德安作

        他把在美术学校读书的那三年称为自己的“少年希腊时期”。除了这个时期的“萨福”(舒婷出示的《今天》杂志和手抄本上的翻译诗,让吕德安“大开眼界了”),来自北京的诗人黑大春,也让吕德安更多注意了青年诗歌运动方兴未艾的现场。黑大春1960年生人,跟吕德安同年,写诗则比他还要早,十四岁。黑大春大概是《今天》编辑部最年轻的一员,1979年十九岁的时候,曾因发售地下印刷品被羁押过,可算“老运动员”。1980年,黑大春“瞒着父母,跑到福建鼓浪屿看海……找到舒婷”,吕德安经舒婷认识黑大春,成了好朋友。这个八十年代初很普通(普遍)的诗歌江湖故事还有进展——忘了是黑大春还是吕德安告诉过我——当有一年吕德安去北京中央美院进修时,他跟黑大春及另几个诗人就按中国民间的方式,拜把子结成了异姓兄弟……吕德安视黑大春为自己“最早的诗兄”,其影响吕德安,“主要来自他那种就地歌唱、特立独行的风格”。黑大春并且把叶赛宁、洛尔迦也带给了吕德安。

  1981年,吕德安从美术学校毕业,被分配到福州的省外文书店做美工。他跟几个诗人、画家、小说家交往,每到星期五,就聚在一起喝咖啡,喝酒,聊天,念诗,第二年办起了一份《黑色星期五》杂志,出了有三四期。吕德安曾解释,“黑色星期五”不是为了取其源于基督教的不幸含义,只是想表示“不专业”。这个杂志还出品了吕德安最早的两本诗集:《纸蛇》和《阳光以北》。油印,自制木刻插图。

  福州的这个“星期五诗群”在1986年《深圳青年报》和《诗歌报》的“现代诗群体大展”上亮过相,“艺术自释”由吕德安执笔:“这个名称跟我们写诗的动机有一定关系,即带有一种愉快的倾向。这也是使我们尽量以平凡而简洁的态度让诗歌与生活处于正常的关系中。我们没有自称什么流派,近乎是为了能更自然地窥视出诗属于每个人自己的那部分。”即使在八十年代青年诗歌运动最高潮涌起的那几年,“星期五诗群”也没怎么兴风作浪,或正由于他们的这种倾向和态度。这也是吕德安一直保持的倾向和态度,那种“共同写诗”“集体冲锋”的想法(更别说行为),在他这儿几乎就没有……无论在诗歌江湖还是场面化、体制化、国际化的那个“诗歌界”,他都更愿意待在边缘和旁观的位置,不凑热闹,若即若离,独固坦然,完成着自己。而这的确比较幸运。

卡夫卡房间(布面油画)吕德安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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