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了【夏语】有奖征文活动
|
很多年之后，不管是我还是别的认识她的人，提起她时，总是会不约而同地说一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直到现在我想起来她时，依旧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打从我记事起，她就已经很老很老了，我不知道她到底跟我们家有没有亲戚关系，只记得白小姐一直吩咐我们叫她一声老太。在乡下，遇上一些年纪大的老太太，几乎都是要这样称呼的。在还未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以前，我从未觉得她的这个称呼与别的老太太有什么区别，唯一知道的是，那些老太虽然也可称做老太，但并不能常常见得到，虽然每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都很亲切，但全部加起来都没有见她的次数多，因为她就住在我家的斜对面。 对她有特别的印象是从每年的端午节开始的，学了历史之后明白了端午的由来，历史老师也会给我们讲，端午的这一天很多南方的城市会赛龙舟，包粽子吃，可惜我们生在北方，没有这种习俗。那时年幼，听老师这么说了以后，回家以后就开始缠着白小姐要她包粽子。白小姐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别说包粽子了，她连粽子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还是个小孩子，自然不懂得看大人的眼色，没几下的工夫，白小姐就被我缠得烦了，扬起巴掌就要揍我，她恰好经过，问明前因后果以后，笑着跟白小姐说，孩子不就想吃个粽子嘛，白小姐听了可不乐意了，说，我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怎么可能会做给她吃？她还是笑，将我拉到她的身边，小远乖，今天去老太家里吃饭，老太会包粽子。 生平第一次吃到的粽子就是她给包的，时隔多年，早已忘记了当时粽子的形状和味道，隐隐记得的是，她还将我吃剩下的几个粽子给了我，我悄悄地留了一个，端午节开学的时候，特意把那个粽子带到了校学里，在一帮小屁孩子面前牛掰了好久，也是那会儿才知道，原来全班的同学里，只有我吃到了粽子，其他的孩子跟我之前一样，只在书本里的插图里看到过粽子是长什么样子的！遗憾的是，那时正值夏季，过了几天，当我把粽叶一层一层打开的时候，粽子已经散发出了很难闻的气味了。  我也是从那年的端午开始发觉她和村子里别的老太不一样的，她会包粽子，这太令我感觉神奇了。那年她应该差不多有快七十岁了，可身体依然好得很，整个人也很有精神，全身上下唯一的缺点就是她的那双脚，她是旧时代里走过来的人，经历过缠足的痛苦。每到夏季她露出她那又小又丑的双脚时，都会被我和妹妹嫌弃一脸，常常看了第一眼，就不会再有勇气去第二眼，因为从它丑陋不堪的形状中，我们就能领会到当时她缠足时的痛苦。 这一对三寸金莲，在她生命最后的那些年里，给她平添了很多的麻烦，买鞋子简直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仲夏时分，我和妹妹都爱穿很漂亮很时尚的凉鞋到处跑，她每次看到我们的凉鞋时，原来有些混浊的眼神里就分格外的亮，一遍又一遍地夸我和妹妹的鞋子好看，那时已经长大了一些，会开玩笑和她说，老太要是喜欢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买啊！她听完就呵呵呵地笑，明白我说的是玩笑话，也明白这么漂亮的鞋子不会有她穿的尺寸，然后就是对着她那双小脚发很一阵长呆，似乎是在缅怀什么。 也是一个仲夏，树梢上的蝉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还没有开始放暑假，家里就开始忙起来了，白小姐经常在田里干活到天黑了才能回家。一次中午放学的时候，老师特别交代我们说，下午要进行一个考试，所以中午吃饭的时候缩短一个小时，从学校一路小跑回到家里的时候才发现大门是紧锁着的，那年代通讯还不发达，找不到白小姐就意味着要饿肚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顿饭不吃就觉得要饿死了似的，怎么想怎么难受，尤其闻到别人家的饭香时，更觉得委屈。 她端着饭碗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都已经快要饿哭了，考虑到下午还有一场考试，真是想死的心情都有了。她看到我以后，招呼着我过她那里，其实那时已经不太跟她像小时候那么亲近了，因为白小姐曾不只一次地跟我说，现在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不可以再随随便便地去吃别人家的饭，尤其对面隔壁家的老太家，她家的那一位心眼特别小，你吃多了，老太回头要挨骂的。所以，她招呼我过去的时候，我是不太敢过去的，然而毕竟是已经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我的那点小心思岂能瞒过她。  她没有拖延任何时间地回厨房帮我盛了一碗她做的疙瘩汤端到我面前，见我不接她索性摆起脸佯装生气，如果你不吃的话，我就当你是长大了嫌老太脏了。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执意不接过来，不过是为了那微薄的脸面，她那样说以后，我赶忙将那碗疙瘩汤接过来，三下五去二地就喝了个精光，她看着我的样子，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目光温柔。 吃完以后我又赶紧把碗还给她，自知离考试的时间不太多了，撒腿就开始朝学校的方向跑去，她在后面一个劲儿地叮嘱我慢点跑慢点跑。临近拐角处的时候，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还站在那里，距离有些远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她是那样瘦小，周围的一切是那样寂静，除了那些令人讨厌的孜孜不倦的蝉鸣声。她站在那里，夏日的阳光打在她的身上，令她看起来金金灿灿的，一切是那样美好，唇齿之间似乎还有着那碗疙瘩汤的香味。多年以后，我每次喝疙瘩汤时，都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的一次疙瘩汤。 那天晚上我在庭院乘凉的时候，听到她家传来了吵骂声，靠近听了一两句，内容大概是跟她中午给我那碗疙瘩汤有关，顿时心是不是滋味起来。 我虽年纪还小，但关于她的事情，多多少少地也从大人那里听来了一些，无非是她的儿女都不孝顺，眼看她年纪越来越大不太想养她，而她家里的那位太爷，小心眼了一辈子，他的东西多半是放坏了也舍不得给附近的小孩子解一下馋。吵闹声渐渐消退以后，我看着她家里小小的房子，在心里发誓说，待我有一天有能力了，一定会把这碗疙瘩汤之谊还给她，然后再买好多好多好多的好吃的给她，就只准她一个人吃，绝不会给她那里的那位小心眼的太爷尝一口！  离家念书以后，就很少回去了，有时候回去得急，还没来得及见她一面，或是去她家里和她坐一坐，就已经又要准备离开了。只有一次放暑假的时候买了很多的糖果回去，到家的时候她正好也在，我想起小时候她包的粽子，还有她的那碗疙瘩汤，以及她对我好的很多很多的场景，抓着糖果一把一把地往她衣服里的口袋里塞，她接过那些糖果的时候，莫名地眼眶有些发红，看着已然成长为大人的我说，小远长大了，老太算是看着小远长大的，能吃到小远买的糖果，这辈子算是值得了。 我从白小姐的口中得知，她的晚年生活越来越凄惨，儿女们都不管她，她又没有了劳动的能力，平日里的吃喝都是靠邻居接济的，我告诉白小姐说让她平时多照顾着她点，没事的时候多给她送些吃的，白小姐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回答我说，这是当然的了，你小的时候她对你那么好！ 是啊！我小的时候她曾对我那么好。 那次暑假算是我近年来在家待得最久的一次，两家住得近，她也常来串门，中午坐在我家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她突发感慨地对着院子外面的那片杨树林说，树老了，我也开始老了，小远哪，真不知道这次以后老太还能不能再见到你！我听了只当她是胡说，告诉她说，她还很年轻，不过刚刚八十而已，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活到九十岁都是常事，要她一定要多活一些岁月，要她来年暑假的时候继续来我家里，我还给她带糖果吃，这次，我一定会多买一些软的给她吃。 她听了之以后还是呵呵地笑，直夸我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是小时候给我吃了几顿饭而已，我却在长大以后还那么记得她一个老太。我没有跟她解释什么，更不想被她知道，因为那一碗疙瘩汤，她的丈夫骂她的那些难听的话都被我听到了。我们坐在院子里，听着蝉鸣声，听着风吹动杨树叶的沙沙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跟我讲她年轻时候的事，我跟她讲我在学校里的趣事，两个相差了几十岁的人，竟也聊得很愉快。  来年再过暑假的时候，我依言买了很多的软糖果准备给她吃，刚刚问起她时，白小姐眼圈就红了，说她早在一个月前就过世了，临去的那几天里，白小姐去看她，她还拉着白小姐的手说，小远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她会给我带糖果吃的！ 从以前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叫她什么名字，问过白小姐好几次，她说她也不清楚，以前每逢暑假的时候，我都是欢欢喜喜地回去的，后来每次再回去，开始多了一些伤感。 蝉儿依然还是那样地叫个不停，杨树叶还是会被风吹得沙沙地响，老太，却再也回不来了。 再后来连暑假也没有了，也很少在夏季回去，去年回去的时候，白小姐说那位太爷也去世了，她的家便成了一间空屋子，我去看了看，房子由于长期没有人打理，长满了野草，那些野草足足有一人高，我向来胆子小，夏季草丛堆里有时常有蛇出没，本来想给她拔一下家里的草的，一想及此，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有人曾经问过我，关于夏季，你有没有特别怀念的人？我回答说，有的，我是有的，只是我不知道她叫什么，而且不论往后再过多少年，我都还想能在蝉鸣的夏季里再遇见她一次，如果真的还有那个可能，我想我一定要问一问她的名字，然后再会把买来的糖果给她说，老太，我是小远，我又给你带来了好多糖果。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