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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冬天

 徐方梅 2020-06-01

夜深了。隔壁屋里母亲剧烈的咳嗽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急忙披衣过去。只见瘦弱的母亲斜靠在床头,剧烈的咳嗽正是从她的胸腔内发出来的,宛如重音鼓,足以把左右肺给击穿。

我问父亲呢,母亲说去村里请先生了,感觉去的时间不短了,该回来了,要我去看看。母亲痛苦的呻吟声,重重的击打着我的心房,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冬天的夜,黑的可怕。偶尔村里的一两声狗叫,打破夜的静寂。迎面一股逼人的寒风袭来,我不由得缩紧了脖子。我屏住呼吸,甚至不敢看四周,感觉四周的一切就像一个面孔狰狞的怪兽,正睁着一双可怕的眼睛盯着我。我闷着头只管走路,只听得心脏在“咚咚”作响。

一路上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我,可是转过头来,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寒冷的街上,只有我一个人,我越发地胆怯了。正当我心慌如麻时,总算听到了父亲的一声轻咳声,随着脚步声临近,我遇见了回来的父亲。

父亲一见我,就说咋不在家陪着母亲,黑灯瞎火的一人出来叫大人担心,我说母亲咳得厉害,要我过来找他,父亲说是医生一会儿配好药就到了。

记不清有多少个冬天,以及这样的夜晚,反正从我小时候懂事起,母亲就在寒风中走着,一路上大声地咳着,用方巾握着嘴,可是身材单薄的她犹如深秋中的一片树叶,随时都有可能被大风刮走。

我母亲的一生都是冬天。从母亲18岁嫁过来开始,母亲串岗过林12里,踏着厚厚的积雪,给当时被关押的爷爷奶奶送饭吃。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痛感的、僵硬的双手,一路上捡着柴和,到了公社再生火热饭。父亲说母亲的咳嗽就是在那个年景落下的病根儿,以致后来,从母亲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强有力的咳嗽,整整伴随了母亲的一生。

也许这就是我们家的宿命。

我对冬天的记忆特别的深刻。每当深秋的树叶还未落尽时,母亲的咳嗽声,便从冬天的胸腔里发出了铿锵有力的巨响,从未间断过,瘦弱的母亲一路上惊恐万状地咳着,仿佛风中飘荡着的一片枯黄的树叶。

教书的父亲,不仅扛起了洗衣做饭的家务,寒风酷暑中还为母亲的病长年奔波忙碌着。他只要听说哪里的医生会治母亲的病,总要千方百计地去找,有一个冬天,他甚至踩着齐膝盖深的积雪,走十多里路去找医生。我看见父亲布满皱纹的双手上,裂开的血口子,看见父亲熬红的双眼,以及听到父亲偶尔和我提及母亲的叹息声时,年幼的我,无法替父亲分担忧愁,无法分解母亲的病痛和对冬天的恐惧,常常在夜晚,偷偷地在被窝里哭。

我们比任何人都渴望着春天的到来。我渴望春天的到来,这样母亲的咳嗽就会停止,可是事实远不止如此。冬天似乎已经深入到了母亲的机体内部,就像生了根一样。直到过了春天,到了初夏,母亲的咳嗽终于稍停下来了。

这时候,母亲总算可以慢慢的下床走动了。

在我十二岁那年冬天,母亲差一点被死神掠走,父亲千方百计的帮母亲驱逐了死神,母亲又挣扎着回来了。

可是,咳嗽始终没有离开过母亲,一直延伸到她生命的终点。

1985年冬天,母亲就像深冬里的一片落叶,飞逝了。母亲的咳嗽停止了,永远地停止了。我受苦受难的母亲,生命永远停止在了56岁。常年的病痛已经把母亲折磨得骨瘦如柴,胳膊上,小腿上到处都是因输液留下、密密麻麻的针孔。父亲给母亲写了一篇长长的悼文,那个早上,父亲嚎啕的痛哭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痛哭的场景,也是最后一次。

无数个年头过去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耳边仍会响起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如果母亲能够活过七十岁,甚至八十多岁,我会为她祝福的,可她最终只活了五十六岁,生命就化作了寒风里的一片枯叶。

母亲的一生很少享受春天,在父亲远离家乡教书时,母亲和奶奶常年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纺花织布,然后带着织好的粗布步行到西平遂平一带,换回高粱、红薯片,养家糊口。

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够在晚年多享受一些春光啊!可是她最终是无福消受了。冬天跟了她一生,折磨了她一生,最终也无情地夺走了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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