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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湘云正式出场是在第二十回，是“金陵十二钗”中出场最晚的一位，比巧姐和妙玉都晚。 前八十回中，曹公有四次直接描写湘云进贾府。 第一次是在第二十回：“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 第二次是在第三十一回：“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 第三次是在第三十七回：“次日一早，（宝玉）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后，史湘云才来，宝玉方放了心。” 第四次是在第四十九回：“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 当然，湘云进贾府的实际次数，肯定不止四次。十多年前她就在贾府生活过。第三十二回，袭人和湘云聊天，袭人问湘云：“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湘云答道：“那会子咱们那么好。”第五十四回，袭人母亲死，袭人回家奔丧。袭人不在，宝玉身边就乱了套。贾母感叹道：“她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一个魔王宝玉。”贾母口中的“云儿”就是指湘云。 在后来的十多年里，一方面因为年龄的增长，另一方面因为凡事不能做主的现实处境，湘云来贾府的次数相对少了，但不是没来。第三十一回，众人在一起谈论湘云爱穿别人的衣裳。宝钗说：“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黛玉也说：“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蓬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宝钗和黛玉所说的“他”，都是指湘云。 根据情节发展的需要，曹公选择了其中四次来刻画湘云的性格和形象。那么，湘云进贾府后，与黛玉之间发生了哪些故事呢？她们之间有哪些“恩怨”呢？ 第二十回，湘云一出场，就和黛玉“斗嘴”，两人之间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冲突。 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 这次冲突就是“俏语谑娇音”。“俏语”即幽默俏皮的话，“谑”就是戏谑、开玩笑，“娇音”就是娇柔、娇美、娇滴滴的声音。所谓“俏语谑娇音”，就是黛玉和湘云开玩笑，说她“咬舌子”，连“二”“爱”都说不清楚。黛玉的话虽然是俏皮话，是戏谑、开玩笑，其实也反映了黛玉对湘云不够友好的态度。 这次冲突的经过大致是：湘云嗔怪宝黛——黛玉取笑湘云——湘云反击黛玉——黛玉冷笑宝钗——宝玉居中调解。 湘云嗔怪宝黛是有原因的。从认识宝玉的时间看，湘云肯定早于黛玉。湘云和宝玉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是自从黛玉来到贾府后，黛玉和宝玉几乎形影不离，“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shēn）商”（第五回），“参商”指参星和商星，两星在太空中此出彼没，永远不会同时出现。“略无参商”即没有任何隔阂，没有一刻分开的意思，形容宝黛之间的感情和睦亲密。宝玉因为黛玉，或多或少会冷落湘云、宝钗等其他姐妹。这让十多年前就和宝玉吃、睡、玩在一起的“哥们”湘云难免会吃醋，会嗔怪，会心里不平衡。 黛玉取笑湘云也是有原因的。湘云来贾府时，宝玉在干什么？“正和宝钗顽笑”。黛玉得知宝玉是从“宝姐姐”家来，是什么反应？她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黛玉不愿看到宝玉和宝钗在一起。即便宝玉“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讨好黛玉，用“亲不间疏，先不僭后”的道理来劝慰黛玉，黛玉心里的气还是一直都不能顺过来！所以，黛玉取笑湘云，表面上是针对湘云的，实际上也是针对宝玉、宝钗的，可谓是“一箭三雕”。 黛玉取笑湘云“咬舌子”，似乎不够厚道，显得气量狭小，说话尖刻。不过换个角度看，湘云却因“祸”得“福”，因“丑”而“美”。正是“咬舌”这一生理缺陷，反而使读者对初次出场的湘云印象更加深刻，觉得她单纯而可爱，成为《红楼梦》中独一无二的“这一个”。正如脂评所言：“今见‘咬舌’二字加湘云，……不独见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 湘云反击黛玉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湘云虽然不常来贾府，但是她好像什么都知道，她不仅知道宝黛的恋情，还知道宝黛钗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湘云还自觉不自觉地选边站队——站在宝钗一边，为宝钗叫好。 湘云的话，属于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自从宝钗来贾府后，黛玉心中便时常流露出“悒郁不忿之意”；现在又把宝钗当作“情敌”。湘云的话，恰好击中了黛玉的“心魔”；也从一个侧面表明，“金玉良缘”已经传得满“府”风雨。 所以，“俏语谑娇音”看似一次女孩家的玩闹，实际上是一场感情冲突。于湘云和黛玉来说，这是一次友情与爱情的冲突；于黛玉和宝钗来说，则是一场爱情保卫战，是“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之间的冲突。 第二十二回，湘云和黛玉之间由“斗嘴”到“斗气”，冲突升级，两人关系势如水火。事情的起因是由王熙凤的说笑引起的。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 湘云脱口而出，说唱戏的小旦扮上后很像黛玉，一方面表现了她口无遮拦、心直口快的性格，另一方面恐怕也跟之前和黛玉“斗嘴”有关联。湘云这样说，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报复，恐怕局外人很难说清楚。 在“俏语谑娇音”里，宝玉尚能置身事外，做个“和事佬”；这一次就被直接牵扯进来了。他虽然只是对湘云“使个眼色”，结果却两边不落好，惹得湘云和黛玉都很生气。 湘云明白宝玉“使眼色”的用意，就是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因为那样会惹黛玉不高兴。宝玉明里暗里维护着黛玉，这让曾是儿时玩伴、异性哥们的湘云非常生气。 当晚，湘云就让丫头翠缕收拾东西回家。她斥责宝玉挽留她的话都是哄人的“花言巧语”，自嘲自己是“奴才丫头”而黛玉是“小姐主子”，挖苦宝玉已经被“小性儿、行动爱恼”的黛玉“辖治”，她甚至要“啐”宝玉，就是要把口水吐到宝玉的脸上，以此表达她对宝玉的不屑和不满。 湘云生气，与其说是针对黛玉的，不如说是针对宝玉的。因为宝玉为了爱情而忽略友情，为了林妹妹而忽略史妹妹。在感情的天平上，宝玉主观上没有、客观上也无法去平衡“爱情”和“友情”的分量，他完全倒向了爱情一边。 黛玉也明白宝玉“使眼色”的用意，却故意曲解。她质问宝玉：“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顽，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她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黛玉这样说，显然是无理取闹，凭她的智商，她不可能不明白宝玉维护她的意图。 黛玉生气，与其说是针对宝玉的，不如说是针对湘云的。她对湘云当众奚落非常不满，却又不能从湘云那里找回失分，只好把这股邪火发到宝玉的头上。她这样质问宝玉，其中不乏故意撒娇、撒泼的成分，她就是要从恋人宝玉这里寻求到心理平衡和心理慰藉，找回在湘云那里丢失的“面子”。 在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湘云和黛玉的关系一直都不融洽，维持在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状态。 如第三十一回，湘云第二次来贾府。刚一见面，黛玉就对湘云说：“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黛玉说的“好东西”指张道士送的金麒麟。此时湘云还蒙在鼓里，不知就里；而黛玉已经语含讥讽，心怀敌意。 湘云给袭人、鸳鸯、金钏、平儿等送戒指，黛玉当众取笑她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很复杂，说她“真真是个糊涂人”。湘云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立即反驳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 眼看湘云和黛玉又要“掐起来”，宝玉赶紧插话打趣湘云：“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显而易见，黛玉对佩戴着金麒麟的湘云一点都不友善，她不仅时刻防范着宝钗，同时也戒备着湘云。 第三十二回，湘云当着宝玉、袭人的面称赞宝钗，还调侃宝玉说：“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公开地褒宝钗而贬黛玉。 第三十六回，宝玉正睡午觉，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黛玉招呼湘云来看。湘云“知道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干脆地加以拒绝。 第四十九回，贾母送给薛宝琴一领斗篷，宝钗假装出一副羡慕嫉妒恨的样子。湘云说：“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这里的“有人”就是暗指黛玉。湘云不失时机地顺带一枪，对黛玉偶刺一下。 还是第四十九回，湘云和宝玉、平儿、宝琴等几个人烤鹿肉吃。黛玉取笑他们是“一群花子”，说“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湘云则反唇相讥：“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 第五十七回，湘云得知邢岫烟在迎春那里受委屈、当棉衣后，当即就要去责问迎春。黛玉奚落她说：“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 如此等等，足以证明湘云与黛玉之间互不待见。 直到第七十回，湘云和黛玉的关系才有所改善。黛玉写了一首《桃花行》，湘云很欣赏，提议“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还拥护黛玉做社主，让黛玉起社填词。黛玉好像和湘云也达成了某种默契，对湘云的建议一一采纳。 第七十六回，凸碧堂中秋赏月，黛玉“对景感怀，自去垂泪”。湘云一直陪在黛玉身边，还反复宽慰开导：“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湘云设身处地，与黛玉同病相怜，真心希望黛玉能豁达一些，想开一些。字里行间充满着温柔、体贴和关爱，与平常那个说话直来直去、口无遮拦的湘云判若两人。 为了安慰黛玉，湘云提议联诗。我们姑且不论联诗中名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丰富内涵，也不去比较“冷月葬花魂”和“冷月葬诗魂”的孰优孰劣，只去感受一下联诗时她们所展现出来的其乐融融的氛围和惺惺相惜的友情。 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说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冷月葬花魂。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湘云妙手偶得佳句“寒塘渡鹤影”，黛玉“叫好”“跺足”，由衷佩服。黛玉以“冷月葬花魂”对之，湘云也拍手称赞，“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还温存体贴地劝慰黛玉，“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 在清冷寂寞的中秋月夜，她们不再像过去那样争强好胜，互不服气，而是相互鼓励，相互欣赏，相互温暖，相互慰藉。相同的人生遭遇，推心置腹的交谈，使她们在思想上和灵魂上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不错，湘云四次来贾府住的地方，也是反映她和黛玉关系的晴雨表。 第一次来贾府，湘云住在黛玉处。第二十一回写道：“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脂砚斋有一段批语：“前文黛玉未来时，湘云、宝玉则随贾母。今湘云已去，黛玉既来，年岁渐成，宝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云自应同黛玉一处也。”脂批似乎在告诉读者，湘云住在黛玉那里，是贾母的意思，也是湘云小时候养成的习惯，而不能说明两个女孩关系好，感情深厚。 第二次来贾府，湘云住在哪里，不知道。曹公没有交待。可能是住在黛玉那里，也可能是住在贾母那里。但是有一点很明确，这时候的湘云，对黛玉越来越不满，对宝钗却越来越有好感。第三十二回，湘云对袭人说：“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对宝钗的赞美之情，发自内心，溢于言表。 第三、第四次来贾府，湘云都是住在宝钗那里。第三十七回：“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安歇去。”第四十九回，保龄侯史鼐外放。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把她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因此就罢了”。由此可见，湘云后来离开了黛玉，主动选择和宝钗住在一起。 湘云住到蘅芜苑，这里面本没有宝钗什么事。宝钗没有在湘云和黛玉之间“挑事”，也没有给湘云灌什么“迷魂汤”。后来抄检大观园，宝钗为了避嫌搬离大观园。临走之前，她把湘云安排到稻香村李纨处居住。 第七十六回，湘云和黛玉联诗闹到了深夜。湘云没有回稻香村睡觉，而是留在了潇湘馆。她和黛玉几乎彻夜未眠，湘云解释自己有“择席之病”，黛玉说自己“错过困头”而失眠。其实，真正原因是敞开心扉后那种幸福和感动，让两人无法成眠。这和第一次湘云住在黛玉处的感受有着天壤之别。 综上所述，湘云和黛玉的关系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前三次进贾府，两个人基本上是见面就掐，互不服气。究其原因，一是性格不同使然。湘云直率，黛玉敏感，两人说话都直来直去，免不了就会“针尖对麦芒”。二是黛玉“小心眼”所致。湘云有个金麒麟，黛玉被“金玉”之说所困，潜意识里把湘云也当成了情敌。第四次进贾府是在湘云定亲之后，黛玉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心结打开了，她们也就成了最好的知心朋友。 潘建华，中国红学会会员，江苏省红学会会员，江苏省镇江中学高级教师，镇江市学科带头人。致力于《红楼梦》与高考、《红楼梦》与中学生阅读、《红楼梦》与中学语文教学等问题的思考和探索，先后在《红楼梦学刊》《古代小说网》《语文报》《红楼心语》《红楼文苑》《京江晚报》等公众号及报刊上发表文章五十余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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