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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本身就是历史: 图 - 文关系不对应的四个案例

 颐源书屋 2020-06-02

文:李军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艺术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内容摘要:本文拟以图 - 文关系不对应的四个案例出发,指出为了建立一部真正的“历史图像学”,不能忽略艺术或图像本身的历史。

关键词:图像 历史 图 - 文关系

自从彼得·伯克的名著《图像证史》出版并译成中文之后,“图像证史”的观念在中文世界不胫而走,蔚为流行,一时成为学界之热。彼得·伯克的书非常博洽,近百年来西方学界围绕着“图像”(images)问题展开研究的各种学术旨趣和方法,诸如图像学与图像志、图像与崇拜、图像与政治、图像与物质文化、图像与社会、图像与他者、图像与叙事、摄影与纪录片,以及超越图像学的各种努力等,应有尽有,令人叹为观止①。不过,作为一名文化史家,彼得·伯克的“图像证史”正如其书的副标题所示,主要在于如何“使用图像以作为历史证据”。也就是说,他讨论图像的主要目的,并不是研究图像本身,而是以图像作为证据来证明历史。在他那儿,图像尽管具备了与文献和文本相同的合法性,但仍然是作为历史证据(historical evidence)的合法性——这一理路仍然与以图像作为历史研究之对象本身的艺术史家或者“图像史家”相当不同。对于后者来说,图像当然有“记录”历史事件或者“图解”历史文本的方面(作为世界的投影),但图像同样具有与历史事件和文本均不对应的那一部分,即图像中来自图像本身和图像作者意匠经营的那一部分。它属于图像的创造性方面,在下文我将称其为“图像的洞见”或“图像的智慧”。显然,如果不首先致力于对图像的“洞见”或“智慧”的破解,那么,一部真正的“历史图像学”或者“图像史学”——一部旨在探索“图像”的真正“历史”的“学问”——便是不可能成立的。

以下我要讲述四个故事,涉及图 - 文关系不对应的四个案例。

第一个故事:被移置的真相——弗拉戈纳尔的《门闩》(Le Verrou)

图 1ˉ 门闩 ˉ 弗拉戈纳尔 ˉ1778 年 ˉ 罗浮宫

请大家看的第一幅图,是法国18世纪洛可可画家弗拉戈纳尔(Jean Honoré Fragonard,1732—1806)的一幅油画,里面蕴含着我们所说的第一个“图像的智慧”。这种“图像的智慧”需要一种相应的“图像的洞见”才能看见。而“洞见”这个词,在英文里面叫“insight”,词的主干是 sight,就是“视觉”或“看见”,把它反过来就是sight in——不仅是“看”,而且是“看进去”。所以“洞见”在西文里就是深入地看。而在中文中更形象,是说我们的这种看、这种见,要穿越障碍以形成一个洞穴,即深深地看透、看穿对象。那么,弗拉戈纳尔的画,我们能看穿什么?

它好像描绘了一个很简陋的房子,一个室内,里面有一个像男仆一样的强壮青年,似乎正在把房间的门闩给闩上。而在他的左面,他搂着一个女人,显然是一个贵族妇女,她穿着豪华的黄色绸缎裙服,似乎正欲夺门而走(图 1)。一个贵族的女子出现在一个下人的房间里,这已经非同寻常了;然而,这幅画中还有更多奇怪的东西。表面上看,故事好像是描绘这样一个瞬间: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主人通奸,他把女主人诱惑到了他的房间,然后把门闩闩上。但是,画面左边为什么会出现大块大块垂下来的红色天鹅绒帷幕?当然我们也看到了床,看到了床上凌乱堆叠的绸缎。但这些帷幕和绸缎显然是非现实的,它们不应该出现在男仆简陋的寒舍里。这幅画在说什么?

它似乎在含蓄地表达一个即将发生的、不太儒雅的题材。但实际上,这个画面上,即将发生的一切已然发生。因为绘画用它

自己的语言,在画面中还表达了另外一个画面。这个画面就是它的左半部分,就是有巨大的红色帷幕悬垂下来的床和床上的

细节。我们可以看到,画面中间有一个鼓出来的像是白色丝绸床垫的东西。但是仔细看看,它很像是一个裹着丝绸的女性的膝盖,而这个膝盖,似乎是旁边那位贵族女性膝盖的一个放大版(图 2)。

图 2ˉ《门闩》细节之一:白色丝绸床垫

图 3ˉ《门闩》细节之二:枕头与帷幔

我们再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很多女性的特征。比如说在床的深处有一个像枕头一样的东西;这个枕头呢,还两个角都鼓起来了,很像是一对女性的乳房(图3)。然后我们再往上看,那些红色的帷幕裂开了,形成了一个图案,实际上很像是一个女性的性器官。如果我们再往旁边看,我们还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形象,比如另外一个帷幕向下垂落,这回它形成了一个坚挺的柱状物。这样的一些细节,如果我们借助于新的眼光,会发现,它似乎是用一种隐匿的语言,表达了这个在以后的时间,即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当然,是用一种很隐晦的方式表达的。

画面的寓意其实还表达在其他的细节中。如前景左边有一个小方案,上面有一个苹果。这个苹果涉及失乐园的故事,是夏娃把一个苹果——也就是所谓的禁果——递给了亚当。这样一个故事,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好像一个男仆和女主人之间带有强暴性质的故事。它也许是个合谋,也许还是出自女性的一个诱惑。

画面中故事的未来,那个即将发生的事件,实际上已经明明白白地、同时性地展现在画面里面。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说明古典绘画其实并不是人们通常以为的那样,只有写实那一方面。其实,古典绘画中,一个情节中可以包含另一个情节,画面的表象和真相可以呈现在同一个画面中,但这需要一双“慧眼”来发现。真相被转移到表象的旁边,这种行径非常类似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中所谓的症状的“移置”(displacement)现象。也就是说,因为压抑的存在,无意识欲望不能得到正常的表达,就以伪装的方式表现为不可名状的“症状”,例如一个奇怪的强迫性洗手的动作。在《门闩》中,居室内即将发生的情节,已明明白白地画在了画面上。但是,区别于精神分析学的“症状”,绘画中的“移置”是一个理性的过程。它不仅设定了理性的作者,也设定了理性的观众——同时代人只需稍稍点拨即可明白,因而它是“图像的智慧”的体现。而这是文艺复兴以来古典绘画经常使用的图像惯例 ②;对于这一惯例的历史性认知和了解,就构成了艺术史或图像史家之技艺的一部分。

第二个故事:超越囿限 — 德尔·科萨的《天使报喜》(The Annunciation)

图 4ˉ 天使报喜 ˉ 弗朗切斯科·德尔·科萨 ˉ1470—1472 年 ˉ 德累斯顿历代大师画廊

我们下面要讲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涉及一位15世纪的画家,他叫弗朗切斯科·德尔·科萨(Francesco del Cossa,1435—1477)。

乍一看,这是一幅典型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木板油画。作者画了一幅那个时代很平常的宗教画 — 《天使报喜》。就是大天使加百列拿着一束百合花从空中降临,进入少女玛利亚的闺房,然后跟她说:“上帝选中了你,救世主要在你身上诞生。”但其中的教义涉及基督教最核心的学说“道成肉身”(Incarnation),即上帝的道变成了基督的肉身。德尔·科萨把场景描绘在一个戏剧性的空间中:画面好像是一个舞台,大天使加百列跪在左边,位于前景;圣母站在右边建筑的框架中,位于中景(图4)。

这幅画看起来也非常写实,但经过分析即会显示,实际上画中隐藏着很多秘密。

首先是画面中间的那根柱子,它把画面分成对称的两部分。但这根柱子长得很奇怪:从画面下部来看,它似乎位于画面前景的中央——通过地上地砖的分布可以判断;从画面上部看,同一根柱子似乎是紧紧地贴着这个建筑,犹如一根壁柱——这也可以通过有五个圈的横梁算出来,柱头位于横梁的尽头处。所以这根柱子的透视一定是错误的,或者它根本就不是一根真实的柱子。况且,如果说这根柱子挡在中间的话,那么,前景中的加百列是肯定看不见圣母玛利亚的。当然,我们可以说他是天使,他有非凡的视力可以穿透柱子,这当然可能。但是这不能改变柱子是不正常的事实。

然后我们再仔细看,会发现,在画面前景最下面靠右的地方,有一只蜗牛。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在15世纪出现一个现象:画家经常在画中安置一些小细节,如昆虫、花卉什么的,这并不奇怪。

但是对于这只蜗牛,我们会提出一个简单的问题,它落在哪里?如果它是在画面内部,正爬在圣母屋外的地砖上,那么,把它跟旁边天使的脚比较一下:它差不多占据了三分之二脚的长度。这么大的一只蜗牛,那肯定不是蜗牛,而是一只怪物。而如果它是在画面外面呢?也就是说,蜗牛其实正爬在画框上面的话,那么,它的形状就没有那么大,变得跟正常的蜗牛无异了(图 5)。

图 5ˉ《天使报喜》细节:蜗牛

图6ˉ《天使报喜》细节:圣父与圣灵

这时候我们再继续看,会在天使所在空间上面,在建筑半圆拱的衬映下,发现远处空中有一个小人,再仔细一看是一个老人;这个老人好像在做一个手势。顺着老人手势看,下面有一只鸽子在飞。这时候我们就明白了,这些细节表现的正是典型的“天使报喜”场景:老人是圣父;鸽子是圣灵;圣灵从圣父那里出发,从上帝降临到圣母身上,表示道变成了肉身(图6)。

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我们可以把老人和鸽子连成一条线,就会发现这条线正好指向了圣母,而且是指向了少女玛利亚腹部和子宫的位置(图 7)。这一点意思很清楚,是表示一个常规的道成肉身的形态。但是,为什么这个画面里要有一只蜗牛呢?如果我们把老人和蜗牛再连成一条线,就会看到,这条到达蜗牛的线正好穿越了中间的柱子和天使的手势。再仔细分辨,蜗牛的形状跟圣父(老人)的形状有点像。一旦意识到这点,那么这只蜗牛就不再是普通的蜗牛,更不是一个怪物,而是几近于一个神物了。

图 7ˉ《天使报喜》细节:圣父、圣灵与圣母的连接线

实际上这幅画是一个三联画,除了左右的两联,画的主体下还有一列比较狭长的画。我们把上下的画连接起来,顺着柱子往下看,就会发现,下面描绘的情节正好是圣诞,以及东方的三王来拜。我们会有一种脑洞大开的感觉:原来该画的主题是讲上帝怎么诞生为人,而中间的那根奇异的柱子,正是道成肉身和奇迹的象征。德尔·科萨之所以要把柱子处理成不符合正常视觉的奇幻的样子,实际上是为了在一个已然发明了科学透视法的时代,为奇异和奇迹保留一席之地。但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德尔·科萨还要在画面右下方,画出那只像是圣父形象的蜗牛呢?

我们已经说了,虽然这只蜗牛是画出来的,但它实际上位于画面外画框上的空间。也就是说,虽然三联画已经清晰地表达了上帝于伯利恒诞生的奇迹,但这一奇迹也被固置和囿限在公元元年的那一历史时刻。一旦你意识到蜗牛也是上帝的一个化身,而且进入了画面外的实际空间,那么,你就会产生一种新的感受、一种新的品味。

也就是说,那个古代世界的神灵,不仅仅在耶稣那个时代,降临到圣母玛利亚身上;他也进入德尔·科萨所在的那个15世纪,进入文艺复兴的时代。而且,当我们今天去德累斯顿美术馆看画,当我们在现场领悟到了画家的用意之际,“道成肉身”的奇迹就不仅仅发生在2000年前的那个时刻,也不仅仅发生在文艺复兴的时刻,而是再一次超越时间的囿限,正在我们所在的时代发生,变成了我们生活中一个具体而微的形象。这样一种深刻的思想,是通过非常精微的视觉语言——也就是“图

像智慧”——来表达的。

当然,我现在得承认,我刚才讲的两个很精彩的故事,实际上不是我的发明,而是来自一位我很欣赏的法国艺术史家,他的名字叫达尼埃尔·阿拉斯(Daniel Arasse,1944—2003)。后来我读到他的遗著之后,一下被他迷住了,刚才的两个例子主要是他所提供的③。

第三个故事:创造未来 — 于贝尔·罗贝尔的《大画廊》(La Grande Galerie)

图8ˉ大画廊ˉ于贝尔·罗贝尔ˉ1801 - 1805年ˉ罗浮宫

但是我们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前面是别人的故事,我觉得别人的故事非常精彩。别人的故事可以叫作“他人的经验”。但敝帚自珍,下面我要讲两个我个人的经验,来自我自己做的工作。

第一个案例,是关于一位活跃于18世纪与19世纪之交的法国画家,他的名字叫于贝尔·罗贝尔(Hubert Robert,1733—1808)。他也是一位洛可可画家,曾经画过一系列著名的描绘罗浮宫大画廊的绘画,我们讨论的案例是其中之一(图 8) ④。

表面上看来,这幅画就是描绘了罗浮宫大画廊的实景:一个透视的场景,一个通向远处的通道;两侧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绘画;有人行走,有一些画家在这个空间里面临摹。我们知道,18世纪罗浮宫大画廊的常态,是允许艺术家前来临摹名作。于贝尔·罗贝尔非常熟悉大画廊;他甚至就住在大画廊一侧,与大画廊朝夕相处。所以,描绘这样一个情景对于画家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但是画家实际上在画中容纳了很多很多的想象,或曰“图像的智慧”。这些“图像的智慧”体现在哪儿?

这幅画的前景,是两位画家似乎正在临摹什么。绘画使用了焦点透视法,而画面上两个画家(尤其是站着的画家)的头,正好跟绘画的透视灭点在同一位置。透视灭点应该在画面的深处,但它跟前景中画家的头重叠在一起,表示这个画家是画面的焦点。这是观察的第一点。然后我们再仔细看,会发现画面中另一处奇怪的地方。

这两个画家在干什么?他们在临摹什么?旁边有人在临摹,有人在指指点点,但是他们针对的都是具体的对象。而这两个画家,当我们对他们的透视关系再做细致分析的话,会发现,他们其实在对着窗户作画(图 9)。窗户是一处空白,面对着外面的塞纳河,实际上看不到什么;而如果外面真有一处风景的话,那么画家应该靠近窗户去画,为什么要离得那么远?另外,画风景为什么要到罗浮宫大画廊来画?他们到底要干什么?看上去那么写实的画,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情节,变得很魔幻。

图 9ˉ《大画廊》细节:画家的头与灭点重叠并对着窗户画画

图 10ˉ 装修中的大画廊 ˉ 于贝尔·罗贝尔 ˉ1796—1799 年 ˉ 罗浮宫

我们先打一个问号,然后追索一下作品绘制的时间——1801 年到1805年。这个历史背景非常重要。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之后,罗浮宫大画廊的展陈发生了一些本质的变化,这些变化跟今天的博物馆、画廊悬挂艺术作品的方式息息相关。1793 年,法国艺术商人勒·布伦(CharlesLe Brun)就提出,在罗浮宫挂画要呈现出一种序列、一个秩序,要讲一个合乎逻辑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一个艺术史的故事,挂画的时候要展示艺术的发生、发展,达到高潮,最后趋向于衰落的过程。但是他的观点实际上来源于一位奥地利人麦歇尔(Christian von Mechel),他最早提出,画廊里挂画要呈现出一部艺术史,而且是一部看得见的艺术史——“一部可视的艺术史”(une histoire de l’art visible)。罗浮宫后来的挂画正是遵循了上述二人的原则。当时的绘画已经按照我们刚才说的方式来悬挂了。

幸好,罗贝尔的另一幅画正好记录了这个大画廊的改造过程(图 10)。本来,罗浮宫大画廊是一道空间没有明显区隔的长廊,而在当时的改造方案中,开始以四个窗户为单元(即中间隔两个窗户)设置区隔;每个单元在两侧各增设一个高高的大理石圆柱作为标志,圆柱上再放上一个古代胸像。这样一种设置的目的,就是区分出不同的空间段落,以实现麦歇尔 / 勒·布伦的新式展陈方案,即把不同画派和不同的绘画发展阶段,放在不同的空间里,形成一部“可视的艺术史”。

我们现在所分析的画,就呈现了“可视的艺术史”完成之后的情况。两个区隔空间的柱子还存在于前景,但是两旁的长廊上面挂满了画。这些画究竟是按照一种什么样的逻辑来挂的?我们可以通过前景中较为清晰的画作来尝试还原。画面右边柱子内侧,有一张显眼的大画挂在上面。它其实是罗浮宫的收藏,是由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于16世纪初向拉斐尔订购的《圣家族》(图 11)。

下面一幅是另一位佛罗伦萨画家安德里亚·德尔·萨尔托(Andrea del Sarto,1486—1530)的作品,这位画家在风格上实际受到了拉斐尔很大的影响。画所表达的题材与拉斐尔一样,也是《圣家族》(图 12)。因为此画是萨尔托受邀到法国在罗浮宫所画,他实际上有机会观摩拉斐尔的同名画作。两幅画一上一下,之间存在着明显的承继关系。萨尔托其实是在构图上改写了拉斐尔的画,他把拉斐尔的矩形构图,改变成圆形的构图。我们可以明显看到,后者的人物都被压缩在一个圆形空间中。如后面约瑟的姿态,他在拉斐尔画中是个四分之三侧面;到了下面一张画,就变成了正侧面。但圣母所穿衣服的颜色(内红外蓝),却如出一辙。

图11ˉ圣家族ˉ拉斐尔ˉ1518年 ˉ 罗浮宫

图 12ˉ 圣家族 ˉ 安德里亚·德尔·萨尔托 ˉ1518 年之后 ˉ 罗浮宫

图 13ˉ1810 年拿破仑大婚大画廊即景 ˉ 本杰明·奇克斯 ˉ 铜版画 ˉ1810 年

尽管这一部分在画中仅仅呈现一个角,但我们根据展陈的逻辑可知,也许这个部分表达的是一个拉斐尔的单元。幸好,我们可以借助同时期的版画发现一些线索,以补足这里遗失的信息。这幅图(图 13)展示的是1810年发生的一件时事,即拿破仑皇帝新娶了奥地利公主玛丽之后,他们一起去罗浮宫参观。画中鱼贯而过的人群,正是拿破仑、他的皇后和侍从们在穿越大画廊。我们正好看到画面背景的一面墙上,主要陈列着拉斐尔、拉斐尔的老师佩鲁吉诺的作品。

中间那幅画最为有名,即原先悬挂于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内部的拉斐尔名作《耶稣变容》(Transfiguration,1517 年,图14)。我们再看两旁,在它左边下方也是一幅拉斐尔的画,叫《圣塞西莉娅的狂喜》;在右边下方,也是拉斐尔的画《圣母加冕》,表达的是一个宗教的场景,这幅画体现出拉斐尔早期风格的特征,即画面从中间断成两截:上面有一群人物,下面有一群人物。而这种风格是拉斐尔从他的老师那里继承的,他的老师就是佩鲁吉诺。然而无独有偶,我们恰恰在这两幅拉斐尔作品的上方,都看到了佩鲁吉诺的画。中间是拉斐尔的画,左右两侧底下也是拉斐尔的画,而它们上面都是他的老师佩鲁吉诺的画。这说明什么?如果我们将这幅画中的细节与罗贝尔的画联系起来,也许可以补充后者中没有表现的那部分,即它们实际上很可能完整地表达了一个拉斐尔的单元。

我们发现,这个单元其实正好用一种空间布置的方式,讲述了一个时间的故事,即艺术史发生、发展的过程。比如佩鲁吉诺影响了拉斐尔,拉斐尔中间的那幅《耶稣变容》是他晚期登峰造极之作,而他的晚期作品又影响了另一位佛罗伦萨画家萨尔托。这是一个历史发展的线索,师徒相承、画派连接。

在罗贝尔画他的《大画廊》之际,大画廊的空间正是按照同样的方式来排列的。有了这样一个背景,我们再回头来思考,为什么罗贝尔笔下的两位画家,要画窗外的那些空白?空白意味着什么?

显然,既然画廊里要按照历史的顺序和画派悬挂画作,正如我们刚才呈示的那样,那么,画廊就是一个井井有条的秩序;每位画家都犹如排列在一个链条之中,每个链环都很完整。因而,这个大画廊就是一座成功艺术家的纪念碑,上面镌刻着每位艺术家的名字。但这样一来,实际上这个纪念碑上就没有空白了,因为每个位置都被占据了。

在罗贝尔的画中,我们已经指出了一处奇怪的地方:前景中的两个画家的头,跟绘画的灭点重叠在一起。但凡有绘画和摄影经验者都知道,透视的灭点实际上是与我们单眼的视点相对应的。灭点的位置很低,说明画家的视点很低。罗贝尔在哪儿画画?他应该在画面之外画画;而且,他应该是坐在一个小凳子上面画画,这样他的视点与灭点才会统一起来。因为他的视点与灭点一致,这就等于说,他实际上坐的位置,与两个画家所在的位置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换句话说,当他低头画画时,正是画中的那位低头的画家;当他抬头时,即变成画中与灭点重合的那位画家。只不过他是对着画廊作画,两位画家对着窗外的空白作画而已。显然,那两位画家并不是实景的描述,而是画中的寓意人物;他们代表了画家,是画家自我形象的一个投射。

图 14ˉ 耶稣变容 ˉ 拉斐尔ˉ1518 - 1520年ˉ梵蒂冈美术馆

图 15ˉ 罗浮宫大画廊设计图 ˉ 于贝尔·罗贝尔 ˉ1796 年 ˉ 罗浮宫

图 16ˉ 罗浮宫大画廊废墟想象图 ˉ 于贝尔·罗贝尔 ˉ1796 年 ˉ 罗浮宫

这两个画家为什么对着一片空白画画?我们可以把它转化为罗贝尔自己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对着一片空白画画?其实罗贝尔不仅仅画了一幅大画廊,而且画了很多幅大画廊。这些画与这幅画一样,都不完全是真实的场景,而是掺杂了很多的想象。比如今天罗浮宫大画廊顶上的天窗,实际上是他最早想象出来的(图 15);他用这个画面表示,大画廊是可以改变的。我们还可以注意到另一个细节:本来在大画廊两侧的那些空白,即那些高窗,在这幅画中全部被填死了,变成了一个个摆放雕塑的壁龛。但是穹顶上开出了空白,开出了通向自然的一个个天窗,任由天光云影进入。

同一时期的罗贝尔还画过更离奇的画。明明那时候罗浮宫好好的,但是他却想象它有一天被废弃的情形(图 16)。它的穹顶不是开出了天窗,而是干脆被破损和毁坏了,以至于露出了天顶。这个辉煌壮观的大画廊,就这样,变成了一个惨不忍睹的废墟。废墟中还有很多画家在临摹,还有很多类似于乞丐和不明身份者出没,还有一个著名的希腊雕塑 — 《望景楼的阿波罗》 — 在指示一个方向,这当然会给人以很多的历史感慨。

这样一幅画,说明罗贝尔是一个很会想象、很会动脑子的人。那么废墟意味着什么?实际上,这位画家在同时代早就博得了一个雅号,叫“Robert des ruines”,也就是“废墟罗贝尔”,因为他特别喜欢画废墟。他画过罗马的废墟,画过古代的废墟;但他似乎更喜欢画未来的废墟,也就是现在好好的,但在未来某一天会变成的废墟(如罗浮宫大画廊)。这里涉及对于时间和未来的思考。

因而我们有理由相信,罗贝尔所画的大画廊,实际上是属于这种思考的一部分。既然这个大画廊是一部可视的艺术史,那么,当它的两侧都已经被伟大的艺术家占据了之后,大家想象一下,一个像罗贝尔那样的画家要想进入这个画廊,他该怎么办?两旁好像已经没有位置了,只有两个单元之间的空白,也就是高窗的空白。这就好像是说,尽管两侧没有我的位置,但我还可以选择在两个单元(画派)之间搞一个折中,把这一派的优点吸收一部分,那一派的优点吸收一部分,形成一个新的特色。这就相当于对着空白画画。但是,这种空白也是很容易被填满的,因而折中主义并不是理想的答案。怎么办呢?

因为罗贝尔一直住在这个画廊里面,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个画廊的陈列及其展陈的逻辑。我们再次回到这幅画那个奇怪的地方,为什么前景中的两个画家和绘画的灭点重合在一起?既然灭点跟罗贝尔的视点重合,那么这两个画家必然代表了于贝尔

罗贝尔的思想。那么他的思想是什么呢?

他的思想意味着:如果这个画廊要进一步发展,要能够容纳后来人,那你就必须得打破画廊,这样才能延伸和发展画廊。你的前途在哪里呢?你的前途在灭点所在的远方,在打破这个画廊的远方。

我们可以发现,这正是现代艺术史发展的逻辑。现代艺术发展的逻辑经常被人们理解为创新。但创新的前提是什么?创新的前提不是因为新,恰恰是因为旧;是因为有一系列旧的、伟大的东西摆在眼前,而在这些地方(正如大画廊)早已没有你的位置了,所以你必须得往前发展,必须创新。其实,创新的逻辑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生产出来的。古人从来不强调创新,古人强调的是临摹;中国古代更是如此,最津津乐道的是复古与写仿,写别人的笔意和仿别人的笔墨,大量的画都是这样的。画家们从来不以此为耻,而是以此为荣。

而创新变成一种要求、变成一种压力,是从 18 世纪末开始的。随着大革命之后的法国政府废除了基督教格里历而代之以共和历,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了。罗贝尔笔下的大画廊实际上正是这样一种新时间的表现,因为“可视的艺术史”的存在,当过去的时间被完美地展示出来时,未来的时间同时也被视觉化、被纳入当下的谋划中。罗贝尔的画集中反映了大画廊本身 —同时也是艺术家 — 的矛盾和焦虑。如果大画廊呈现的是古典主义的完美,这同时意味着它是陈旧的;我们只有通过打破它,才能发展它。罗贝尔在画中引进空白和废墟,让他笔下的阿波罗指向天空,实际上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他死于 1808 年。我们知道,欧洲的浪漫主义思潮基本上要到19 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才在德国和法国兴起。但罗贝尔的画其实已经用自己的方式,预示了浪漫主义思潮的诞生。也就是说,艺术的前景其实不是在过去,而是在未来;不是在室内,而是要通向自然,通向荒野,通向种种非古典的形态。

这样一幅看上去非常写实的画,其实融入了画家很多的思考在内。从这种意义上说,很多画家同时也是思想家。但是,他们展现的并不是现成的思想,而是“图像的智慧”。所以,图像也是展现智慧的一个重要的空间或者战场,你得占据它。

第四个故事:媒介竞争 — 传乔仲常《后赤壁赋图》

图17ˉ《后赤壁赋图》细节之一:苏轼与二客和影子 ˉ 乔仲常(传)ˉ美国纳尔逊 -阿特金斯博物馆

我们的最后一个故事 — 也是我自己的第二个案例 — 是一个中国故事。这个故事涉及一幅著名的宋画《后赤壁赋图》,《石渠宝笈》记载其作者是北宋的乔仲常,但这一认定尚存在争议。该画是一个约5米长的手卷,现藏于美国纳尔逊 — 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顾名思义,画是对于苏轼的文学名作《后赤壁赋》的图像表现;画面共有九个场景,每个场景都配以《后赤壁赋》的赋文,形成文图相间的结构 ⑤。

这个故事的起因,在于我自己看画过程中产生的两个疑惑。第一个疑惑是画卷开篇时苏轼形象较他人明显高大,呈现出“一大二小”的布局(图 17),但到了画卷终篇,当他与两位道士在一起交谈时,这一格局却消失了,为什么?第二个疑惑是,同样场景中临皋亭两侧厢房的屋顶,为什么没有按照平行透视的法则短缩,而是呈 90°角奇怪地竖了起来(图 18)?

第一个问题涉及画作独特的寓意设计;第二个问题涉及画作在诗画对应的格局中所产生的媒介竞争效应,有助于我们理解该画形式上种种匪夷所思的创新和巧思。而二者均与我们所谓的“图像智慧”有关。

把《后赤壁赋图》的场景分成九部分不仅与赋文的分段相呼应,而且在形式上,也可以得到早期中国叙事画典型的“空间单元”⑥ 式构图的印证,即该画虽然是一幅长卷,但它其实是由一系列构成围合关系的“空间单元”组合而成,反映出该画受到中国早期晋唐叙事绘画的影响。但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九个场景可以进而组合为三个叙事段落,这是该画的独特贡献。

第一、第二、第三个场景构成第一段落。三个场景有一个共性,即我们前面指出的,苏轼的形象比其他人都大出许多(第一景中,一客看着苏轼,一客仰望圆月;第二景中,妻和仆人都看着苏轼;第三景中,一客看着苏轼,一客应该也是看着月亮)。三个场景的共性暗示它们属于同一段落。

第四、第五、第六景构成第二段落。到第四景,情况有所不同,只有苏轼一个人在场,两位客不见了。第五景中,苏轼也消失了,只剩下幽冷的树林。接下来的第六景中,我们还是看不见苏轼;可是树上的鸟巢是斜视的,暗示苏轼已经到达了山顶,正在山顶俯瞰山下的两个深潭。这里不仅没有二客,连苏轼自己也不见了。从开始是苏轼一个人,到后来苏轼的消失,这三景也应看作一个段落。

再来看第七个场景:就是从这个场景开始,苏轼变小了。我们看到,当鹤在空中出现时,撑船的舟子却变大了;而苏轼与二客之间,仅从形态上已没法区分。然后到了第八个场景:苏轼和两位道士一般大了。最后一景,苏轼重新变成了一个人,没有了比较。

第一个段落中人物的“一大二小”格局并非偶然,而是由人物之间的关系界定的。如果说天上有一个月亮,客人看着天上的月亮是在仰观的话,那么人间也有一个被人仰观的重要人物,那就是苏轼。第一和第三场景都出现了苏轼和月,其中二客分别看着苏轼和月亮,都采取仰观、仰望的方式;第二景,苏轼夫人和童仆同样观望着高大的苏轼背影。这样一种仰观的眼光,以及人物形象的“大”和“小”迥异,是被画家有意刻画出来的,反映的是传统中国社会尊卑贵贱、长幼有序的儒家伦常规则。这种“一大二小”式构图,也可以在表现类似题材的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和唐阎立本《历代帝王图》中找到。

这种规则是画家作为其创作的前提而接受的。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在这幅画中,在前面作为前提而呈现的东西,往往在画幅的发展过程中,成为被超越的对象。比如,从画面的第一场景开始,我们就看到了画家对于赋文亦步亦趋的追随,其最极端的表现即在地上画出了四条影子,以对应赋文中的“木叶尽落,人影在地”;但同样,这一行径也把如何超越赋文以经营画面本

身的意匠构造,提上了议事日程。另一方面,正如苏轼前、后《赤壁赋》存在着意境差别,第一个段落中的苏轼,似乎是直接从《前赤壁赋》中的文学意境,带着主(人)的达观战胜客(人)的悲观之后的优越感,悠然迈入《后赤壁赋》画面的。这从苏轼那居高临下斜睨着的眼光,和二客那卑躬屈膝、不失奉迎而向上仰望的眼光,即可一目了然。图像作者正是从以上给定条件出发,与苏轼迈入画中的步伐一起,开始了其图像超越前贤的历程。

图 18ˉ《后赤壁赋图》细节之二:临皋亭竖起的屋顶

图 19ˉ《后赤壁赋图》细节之三:苏轼独自登山

图 20ˉ《后赤壁赋图》细节之四:空无一人的场景

图 21ˉ《后赤壁赋图》细节之五:“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

图 22ˉ 吕根岛的白垩岩 ˉ弗里德里希 ˉ1818 年

图 23ˉ《后赤壁赋图》细节之六:“适有孤鹤,横江东来……掠予舟而西也”

图 24ˉ《后赤壁赋图》细节之七:“予亦就睡,梦二道士”

第二段落峰回路转,情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首先,在第四景中,苏轼变成了孤身一人向上攀登(图 19)。需要把这一形象放在前一段落的语境下理解,即苏轼在这里所摆脱的不仅是赋文中提到的“二客”,更是前一段落的儒家伦常规则。苏轼仿佛一位出家的孤僧,把象征着儒家伦常规则的“二客”远远地甩在身后;而迎接他的却是第五景中一片荒寒无人的景色,以及画面中间由状如虎豹的松树和怪石围合而成的另一个“空间单元” —一座“空门”(图 20)。从前一场景的孤独背影,到后一场景的“空门”,其间的佛教导向异常鲜明。如果说,前一个场景是观者看到的苏轼,那么,从后一个场景开始,视角就转化为苏轼眼中看到的世界 — 一个“无我之境”;观察主体的消失,似乎也对应着这种释家意义上的“无我”。然而,更深刻意义上的“无我”,是由下一个场景 — 也就是整个画面的第六景 — 所提供。这一场景中,我们先是看到了赋文所描绘的“攀栖鹘之危巢”的情节,却是以视觉的方式:画面中,栖息着鸟的危巢已经被我们俯视了,说明那个隐形的观察主体(苏轼)已经攀到了山顶;我们甚至发现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一个居高临下向下俯瞰的视角,借此我们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个风起水涌的深潭,这是对于赋文中“俯冯夷之幽宫”的视觉阐释(图 21)。这里,可以借用一张 19 世纪初德国浪漫主义画家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1774—1840)的著名油画《吕根岛的白垩岩》(Kreidefelsen auf Rügen,1818 年,图 22)来对照说明《后赤壁赋图》视角的独特性。《吕根岛的白垩岩》也采取一种俯视的视角,画面远景有冰川、海洋和树。颇具意味的是,我们还可以看到,画面中景有一个人正趴在山顶往下看。正如一个蕴藏着表现意图的电影镜头,以空镜注视着眼前的世界。《后赤壁赋图》提供的场景,不正是弗里德里希笔下那个人往下俯瞰的视角所见?不正是《吕根岛的白垩岩》中致力于表现而无力表现的东西?没错,苏轼在画中所见,正是那个俯身人眼中所见的空间。画面中,往下俯瞰的视角一直延伸到深潭,深谷中的岩石和树则一直延伸到眼前;一切都让人惊恐,深感此地之不可久留。结合赋文“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我们似乎可以揣度判明苏轼所处的位置,他似乎是站在山巅之上。然而,与弗里德里希画中有所不同,眼前这个视觉化的空间,没有为观察者留下丝毫的余地:观察者仿佛毫无依凭地悬在空中。这一空间处理方式极为准确而巧妙地诠释了赋文中“凛乎其不可留”的心理体验;直接用视觉语言,将观察者俘获到画面中,体现了卓越的视觉表现力和创造性。

接下来进入画面叙事的第三段落,视线又大变。第七景画面中没有出现地平线,显然是居高临下而呈斜向俯视的视角;河中有舟,一只仙鹤从空中飞过,“掠予舟而西”(图 23)。在这个视线中,我们的眼睛追随着鹤的运动亦掠船而西。现在不妨回头,再来看看第二个段落中的两个场景:第一个场景呈现的是苏轼的背影;第二个场景,就变成了苏轼眼中所看到的世界。而在这里,呈现了与第二段落完全相同的视觉规律:我们先是看到了仙鹤“掠予舟而西” — 此时,我们的视线是从右向左看,因而与空中仙鹤的视角一致。转换到下一个场景,也就是第八景时,需要问的是,我们从空中鸟瞰的这一视角,是不是也是空中仙鹤视线的延续?“掠予舟而西”似乎暗示,鹤的视角还会向画面外的场景延伸,那么,根据第二段落中的视觉规律,接下来的场景中,所呈现的是否亦为仙鹤的眼中所见?显然,只有一种超然、全知全能的视角,才能同时既看到床上沉睡的苏轼,又看到苏轼睡梦中的情景(图 24)。第九景,地平线出现在画面的尽头,说明此景仍然预设了一种空中鸟瞰的视角;而画面中,苏轼站在门口,怅然若失地在寻找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找到。作为一旁观众的我们,其视角显然与那种超然鸟瞰着一切的视角重合。当苏轼开门张望时,他既看不到观者,也看不到仙鹤;因为观众和仙鹤的视角已经从上一景中的正对大门处,转移到了现在的侧面。这一视觉处理同样是针对赋文“开户视之,不见其处”所做的创造性阐释。显然,这一段落中发生的苏轼形象从大变小的现象,只有联系到此一段落中出现的超然视角来理解,才是合理的。如果说第一段落预设了儒家的视角,第二段落预设了释家的视角,那么现在,去二者而超然代之的,无疑是道家和仙人的逍遥神游。

我们现在需要回头来处理本节开头提出的第二个问题:第八景中,厢房的屋顶究竟为什么是直立的?竖直的厢房在画面中,是否具有它本身的意义?

我想说的是,该图像处在一种独特而直观的张力关系之中,也就是画卷上,当赋文和图像并列在一起所产生的一种张力关系,一种诗与画的关系。

在绘画致力于表现诗意方面,北宋的院画传统无疑为我们提供了最为贴切的阐释语境,即那些画院画师和学生们如何费尽心思,将“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乱山藏古寺”等诗句,创造性地变成图像的故事。其核心在于“藏意”的追求。

正如邓椿《画继》对北宋画院的记录:

所试之题,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自第二人以下,多系空舟岸侧,或拳鹭于舷间,或栖鸦于篷背。独魁则不然,画一舟人,卧于舟尾,横一孤笛,其意以为非无舟人,止无行人耳,且以见舟子之甚闲也。又如“乱山藏古寺”,魁则画荒山满幅,上出幡竿以见藏意。余人乃露塔尖或鸱吻,往往有见殿堂者,则无复藏意矣。 ⑦

俞成《萤雪丛说》也说:

徽宗政和中,建设画学,用太学法补试四方画工,以古人诗句命题,不知抡选几许人也。尝试“竹锁桥边卖酒家”,人皆可以形容,无不向“酒家”上著工夫;惟一善是,但于桥头竹外,挂一酒帘,书“酒”字而已,便见得酒家在竹内也。又试“踏花归去马蹄香”,不可得而形容,何以见得亲切。有一名画克图其妙。但扫数蝴蝶飞逐马后而已,便表得马蹄香出也。果皆中魁选。夫以画学之取人,取其意思超拔者为上;亦犹科举之取士,取其文才角出者为优。二者之试虽下笔有所不同,而于得失之际,只较智与不智而已。⑧

何谓“藏意”?即把诗意隐藏在画意里边,而不是直白地描绘在画面中;就是用画意的方式来实现诗意。对于北宋画院的画师和学生来说,他们工作的前提是前人(往往是唐人)伟大诗篇的存在,而这对于他们的能力形成了巨大的挑战。在这些最伟大的诗篇面前,画师和学生们要绞尽脑汁把诗歌中的诗意,以绘画的形式表现出来。这种智力的游戏中充满竞争(文中所谓“而于得失之际,只较智与不智而已”),即画意和诗意之间的媒介竞争。画并不以模仿诗意为胜,而以创造性地转化诗意为佳。

正如文献中有“出幡竿以见藏意”和不画花、“但扫数蝴蝶飞逐马后”两种方式,以表示“乱山藏古寺”和“踏花归去马蹄香”的诗意,北宋画院所追求的“藏意”表现,也有两种方式。前一种方式可谓“简单的藏意”,即以遮盖掩饰的方式,以类似于成语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窥一斑而见全豹”的方式,借助部分而巧妙地表现整体。

然而,与北宋画院强调曲折含蓄的最高境界相比,这不过是一种“简单的藏意”。另一种更高级、更精深的做法,就像南宋时诗论家所说的那样,追求的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在文献中,是“但扫数蝴蝶飞逐马后”式的不露痕迹;在《后赤壁赋图》中,则是绘画作者采取了一种完全空间的图像处理方式,以传达赋文中那“凛乎其不可留也”的心理意识 — 意识的主体则完全不在画面中。这可谓一种“深刻的藏意”——一种“深藏不露”的诗意。在这种意义上,绘画通过把诗意融化在自己的方式中,完全地占有了诗意。在同样的意义上,弗里德里希《吕根岛的白垩岩》中的表达方式,若在 12 世纪的北宋院画看来,就显得太没有“藏意”了。深刻的画意不是诗意的直接视觉化,而是要对诗意进行转化;所有的诗意应该无声无迹地融化到画境之中,最终深刻地实现为画意。这样成就的画,应该称作“视觉的诗篇”。

《后赤壁赋图》中,上述两种方式都被不断地重复着。诗句与诗意的直接视觉化同样不绝如缕地出现(其极端的表现即画出四条影子),从而为画面提供了基本的文学性叙事框架和可供超越与竞争的前提;然后,视觉形式的表现便成为作者意匠经营的焦点,甚至于空间的表现也成为传达主观情绪的一种方式。第七景仙鹤掠过小舟而西的视角,与观者的视角合而为一,预示着下一个场景中仙鹤视角的延续;而我们的视角也随着仙鹤的掠过,自然切换到下一个场景之中。在第八场景,我们看到了建筑的正面图像和立起来的屋顶。我们知道,《后赤壁赋图》的画法承续了从六朝、隋唐一直绵延到北宋的不同传统,如故事画的传统、宗教壁画的传统、舆图的传统。但在这一画面中,得益于画家对赋文创造性的阐释,几个不同的传统第一次被整合为同一个画面。

这涉及赋文中人物的两个微妙的动作。赋云: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二道士,羽衣翩仙(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

注意,这是“予”在问道士的姓名,而道士则“俛而不答”。

“俛”即“俯”的异写。这里,道士是低头“俯视”的视角。这时苏轼恍然大悟:

“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

而这时候,“道士顾笑”。

道士看着我笑了,这时,道士是“平视”的视角。

以上是赋文的分析。而在绘画之中,道士的动作则被创造性地转换为两种观看的视角:一个是平行透视的斜视(“顾”)的视角 , 另一个是从空中正面往下鸟瞰(“俛”)的视角(正是这种视角,导致厢房屋顶看上去是竖直的)。这两个视角在鹤或道士的视角中融合为一了,仿佛是那个超然的视角做了这两个“顾”和“俛”的动作。与此同时,画中预设的超然视角(道士或仙鹤),亦与观画者的视角交相融合。赋文的内容便以绘画的形式得以创造性地传达。两道士虽在画中,却是出现于苏轼梦中的形象,并不是真正的鹤。而鹤的视角,则从上一个场景延续到了这个场景:鹤在看;鹤俛而不答;鹤顾笑。观画者看到这儿,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也不禁笑了。这个笑与道士的笑是同一种笑。

最后一个场景(图 25):

予亦惊悟(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苏轼开门寻觅道士或鹤,却没有找到。这一点同样是以视觉方式加以表现的。试想,在倒数第二个场景(第八景)中,苏轼若是从正面角度打开门户,他就会看到作为观众的我们,看到那个道士,但那时他却睡着了;但现在,观者的角度,同时也是鹤和道士的角度,已经转移到了侧面,同时俯瞰着寻找之中怅然若失的苏轼。

图 25ˉ《后赤壁赋图》细节之八:“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结语

以上讨论了图 - 文关系不对应的四个案例。

在第一个案例中,弗拉戈纳尔《门闩》并没有去描绘一个已经发生的历史事件;他笔下的场景是不真实的,情景是莫须有的,似乎不能给任何历史事实提供历史证据。然而,他的画作本身却为我们提供了两种层面上的“真实”:首先,他为观众奉献了一种艺术的“真实”,即画家可以让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在画面中存在,将时间中滞后发生的东西嵌入正在发生的东西之中;他将真相隐匿,为了让它更灿烂;他用丝绸遮蔽肉身,却让织物如花朵般盛开。其次,他通过巧妙的图像设计,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艺术史的“真实”,即日常时间中 18 世纪的某时某刻,从此变成了以弗拉戈纳尔为标志的时间,变成了弗拉戈纳尔某种“图像智慧”的创世纪,同时改变了以后的艺术史。

在第二个案例中,如果说德尔·科萨《天使报喜》中的空间错乱,是15世纪的人们为了回应透视法出现、一切变得可测度之后,专门为不可测度的上帝和奇迹保留余地的行径,那么,他笔下的那只蜗牛,证明的与其说是宗教的虔诚,毋宁更是艺术的自由。那只寓居于画面外画框上即我们所在世界的小小蜗牛,正如唐诗中吟唱的千古绝唱“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昭示着艺术超越囿限和时间的永恒魅力。

于贝尔·罗贝尔提供的第三个案例,交织着图像作为历史记忆和历史创造的双重复调。一方面,即使我们自己的研究,也在相当程度上奠基于罗贝尔画中的历史信息;另一方面,罗贝尔画中的奇幻与哲思显然更值得关注。因为他在画面中所做的哲学思考,不仅预示了浪漫主义,预示了罗浮宫和现代博物馆的未来,也预示了一部现代主义艺术史及其内在逻辑的未来发展。

第四个案例较之以往的所有案例,都更加深刻和复杂地镶嵌在图 - 文关系的张力结构中。这种图 - 文关系不仅表现为二者之间的一致和不一致,更表现为二者之间的相互竞争和生成。这种媒介竞争的格局,取决于艺术风格、思想和时尚在不同媒介中转换生成的现象。从古希腊肇始的西方思想史,通常会把艺术创造理解为是艺术家将“形式”赋予“质料”的行为。但事实上,当某种“形式”从一种“媒介”向另一种“媒介”转移时(例如《后赤壁赋》要成为《后赤壁赋图》),其“形式”会在与新“媒介”相适应的过程中,产生前所未有的新意义。这种新意义的产生是艺术家的主体性(“艺术意志”)与新“媒介”的物质性(“艺术潜质”)相互磨合与调适的结果。一方面是新“媒介”的物质性为新的艺术创作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潜质与可能性;另一方面则是“艺术意志”为这种潜质与可能性之实现,提供了非此不可的能动性保障。我们以此为背景,方可理解《后赤壁赋图》图像形态上出现的种种创新。

四个图 - 文关系不对应的案例,最终所证明的实际上是一种艺术的自由和艺术的自主性。艺术不仅仅是历史的反映,不仅仅是某个情节或经典的表达,而且还是历史本身 — 艺术或图像本身的历史。


注释 :

①彼得·伯克著.杨豫译.图像证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版

②Daniel Arasse,le détail:pour une histoire rapprochée de lapeinture,Flammarion,Paris,1996,pp.326-329.

③Daniel Arasse,Histoires de Peintures,Denoёl,2004,pp.204-210;Daniel Arasse,on n’yvoitrien,Denoёl,2000,pp.27-38.

④以下讨论的具体内容主要来自笔者已经发表的文字,恕不一一注明。参见李军.可视的艺术史:从教堂到博物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 2-22 页

⑤李军.视觉的诗篇 — 传乔仲常《后赤壁赋图》与诗画关系新议.艺术史研究,2015 年刊.第 281-320 页

⑥Ludwig Bachhofer,A Short History of Chinese Art,Pantheon,1946,pp.94-95.

⑦邓椿.画继.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 年版.第 704 页

⑧俞成.萤雪丛说.丛书集成新编(第八六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1年版.第 674 页

《美术大观》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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