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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每一次拿着笔面对白纸,思绪就不由得回到家乡

 BOSS_TZ 2020-06-03

桌子上的豆瓣电影日历提醒活字君,今天,2020年5月29日,是导演贾樟柯的50岁生日。日历上的配图是《江湖儿女》里的赵涛,呢喃着:“我们都是宇宙的囚徒。”

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贾樟柯电影的画面,让我联想到前不久某人文类播客节目在豆瓣上引发的讨论。有听众留言说节目中对许多议题的讨论缺乏一些非阅读经验、影视剧观赏经验的支撑。这一讨论也让我反思自省,现在的青年们,有多少能够从自身生活的环境中、从真切可感的生命经验中汲取能动性与创造力?我们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认为自己身边的世界是平庸乏味的,而真知灼见蕴藏在那些经典著述里、那些不朽的光影片段中。

就像之前许知远采访人类学家项飙时,项飙曾说的:“个人有时关心自己,有时一下子跳出到大事件的宏大评论,但是他对中间这一层没有兴趣,这是‘附近的消失’。”

这凸显出贾樟柯在当下的独特之处。这位来自山西汾阳的“70后”导演,在自己的随笔集中写道:“每一次拿着笔面对白纸,思绪就不由得回到家乡,那遥远的汾阳——我的边城,我的国。我在那里长到二十一岁,曾试着写诗画画。生活里的许多事像旷野里的鬼,事情过了他还不走,他追着我,一直逼我至角落,逼到这盏孤灯下,让我讲出事情来。”

对具体生命的观照、对时代洪流的感知、对自身经验的敏感与坦诚,活字君想,这或许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艺青年。

本推送原见“活字文化”。

摘自贾樟柯所著《贾想II 贾樟柯电影手记2008—2016》

贾樟柯

我的边城,我的国 

我上电影学院时已经二十三岁了,同级的大部分同学都高中刚毕业,他们和我相差五岁。我知道我没有多少青春可以挥霍了,二十三岁的人在我的家乡早就结婚了,或许已经有了小孩。那时像我这般年纪的朋友都喜欢留胡子,为的是一家三口,骑自行车穿行县城时有个户主的模样。

在学校,我没有了呼朋引伴的热情,甚至没有兴趣去运动。我丢掉了清晨弯腰压腿打拳和下午踢足球的习惯。人看起来安静了下来,其实是现实让我打不起精神,未来又让人焦虑。

每到夜幕降临,看同学们涌出校门与不同的际遇约会,就知道生活对他们来说还新鲜。我却觉得自己老了,晚上自习室成了最好的去处,那里可以抽烟,就拎一卷儿五百字一页的绿格稿纸,拿一支笔坐在里面,点烟,落笔。自习室里人不多,个个模样凄苦,一看就是电影学院少数几个没有爱情在身的人,我们落魄,像书生。当粗宽的笔在同样粗宽的绿格子纸上行走,渐渐就会忘我。忘我则无欲,也就勉强有了幸福感。他们是青春做伴,而我有往事相随。

每一次拿着笔面对白纸,思绪就不由得回到家乡,那遥远的汾阳——我的边城,我的国。

我在那里长到二十一岁,曾试着写诗画画。生活里的许多事像旷野里的鬼,事情过了他还不走,他追着我,一直逼我至角落,逼到这盏孤灯下,让我讲出事情来。

那时,我开始写《站台》,写一个县城文工团80年代的事情。80年代的文工团总有些风流韵事,80年代我从十岁长到二十岁。从那时到现在,中国社会的变化比泼在地上的硫酸还强烈,我搞不清我为什么会如此矫揉造作,内心总是伤感。每次落笔都会落泪,先是听到钢笔划过稿纸的声音,到最后听到眼泪打在纸上的滴答声。这种滴答声我熟悉,夏天的汾阳暴雨突至,打在地上的第一层雨就是这样的声响,发白的土地在雨中就会渐渐变黑。雨打在屋外的苹果树上,树叶也是沙沙的声响。雨落苹果树,树会生长,果实会成熟。泪落白纸,剧本会完成,电影也会诞生。原来作品就像植物,需要有水。

贾樟柯执导电影《站台》海报

剧本写完,五万字,一百五十多场,粗算一下需要三个月拍摄才能完成,就想拍成电影遥遥无期了。好像美景总在远处,失意的人总爱眺望。傍晚趴在宿舍窗户眺望远处,北影明清一条街灯火辉煌。心烦意乱之时,披了军大衣,溜进北影看别人拍电影。寒冷中一堆烈火,元家班兄弟正在拍《方世玉》。突然哭声传来,定睛一看,李连杰背一个婴儿,手拿武器,在烈火前表演武打。

那时候票房的保证叫“拳头加枕头”,想到自己刚刚写的那些文字,究竟会有谁愿意投钱变成银幕上的真实,便又断了拍片的念头,心里暗想这些文字或许将来可以出书变成小说。

一晃到了毕业时分,宿舍里更加空荡,有人成群结队去拍毕业作品,多数人消失在城市里。我一个人守着六楼空荡荡的楼道反复来回,独听自己的脚步声,这氛围像柯恩兄弟的电影《巴顿·芬克》。

春节临近,照样得归乡。这一年北京到太原的高速公路还没修好,坐火车十四个小时,辗转回到汾阳。进了县城就见两边店铺都写了大大的“拆”字。回家落座,父母欢心。我一个人在阳光下发呆,爸妈在厨房里炒菜。这样烟熏火燎的午后,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一家人围坐,几盘小菜,我讲些外面的见闻。父亲说:你回来得正好,县城要拆了。

放下碗筷,飞奔进县城,看这些有几百年年龄的老房子,想这些我从小在里面进进出出的店铺马上就要烟飞云散,心里一紧,知道我所处的时代,满是无法阻挡的变化。就像康、梁的晚清,就像革命之于孙文一代,白话之于胡适等人,每个人有自己的时代,每代人都有他们的任务。而今,面对要拆除的县城,拿起摄影机拍摄这颠覆坍塌的变化,或许是我的天命。那一年,我二十七岁。

贾樟柯

回家,又是孤灯。写作真的像长跑,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从第一个人物出场到他的命运终结,这个过程要一笔一划写出来。没有人能够帮你,就像在长跑的路上,可以有人给你加油喝彩,但脚下的路仍需要你一步一步走过去。写剧本也一样,就见桌上的稿纸展开撕掉,再展开再撕掉,终于写下一行字:“靳小勇的朋友,胡梅梅的傍家,梁长友的儿子,小武。”

这片名的笔法学自“文革”时候的《人民日报》文章,当时揪出“反动派”要抓住他的人脉,而这变革时代,变革的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个片名虽好,但长了一些,最后把前面的定语划去,只留下人名:小武。

写完之后怀揣剧本,骑自行车去了邮局。在长话室里等国际长途,接线员接通我的某香港小资朋友,跟他说我要拍《小武》,问他是否有兴趣投钱。事情突然,把他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让我把剧本寄过去再说。从长话室出来,才发现我的县城到底是现代化了,邮局居然也有了传真机,便痛下决心花费五百,把剧本传真到香港。第二天再挂电话,香港朋友说他喜欢《小武》,决定投拍。

《小武》4月10号开拍,就像女人不会忘记生孩子的日子,这日子永生难忘。4月的县城还冷,剧组一行烧香磕头。我在烟雾缭绕的街头跪下,敬天地鬼神、往来神仙、祖师爷唐明皇、朱元璋及卢米艾尔兄弟。这仪式让我确定,这一次真要将文字变成电影了。

导演贾樟柯给小武扮演者王宏伟讲戏

《小武》拍完,我在这条道上走得还算顺利,于是2000年顺势拍了《站台》。到底难脱革命文艺青年的好大喜功,想想《小武》和《站台》都是关于我家乡的故事,便琢磨着再拍一部,凑个“故乡三部曲”,远的学一下高尔基《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近的学一下巴金《家》《春》《秋》。

贾樟柯执导电影《小武》海报

进入新世纪,电影果然也到了多事之秋。先是铺天盖地的盗版DVD,让每个普通人都可以分享电影文化。接着DV盛行,独立电影一时热闹起来。韩国全州电影节为了实践新技术,在全球选了三个导演,给钱让我们用DV拍三十分钟短片,命题作文叫《空间》。

我便去了塞外,在大同游走煤矿矿区,感受那些计划经济时代的公共建筑。那些50年代建造的煤矿、工厂、宿舍,散落郊野,它们过去曾经繁盛辉煌,如今走进新时代却万分落寞。推开工人俱乐部的大门,里面座位千席,可以想到过去群众集会时的热闹,如今灰尘密布,人去楼空。

在大同常见孤独年轻人,来来往往独自前行。他们大不同于我的少年时代,那时候我们呼朋唤友,大酒大肉,出入城乡横行霸道。而这些孩子戴着耳机,穿一身运动服,在街道上匆匆而过。网吧里一片键盘声,他们用电脑与世界连接,而彼此咫尺相邻,却从不互相说话。他们有逍遥的生活,也有无法逾越的限制。我想好了,就在这城市里拍一部电影,拍年轻人。

凡事皆有机缘,回北京长途车上,偶翻报纸发现东北发生少年抢劫案。少年抢劫犯知道此去危险,想为母亲写几句话,却不知如何落笔,便抄了任贤齐《任逍遥》的歌词,算是写给母亲的知心话。我没听过这首歌,但这一笔让我感慨万千。一下长途车,便奔到音像市场买CD回家聆听。听后才明白,一定是其中一句打动少年心:英雄不怕出身太淡薄。这一句就像在说我,一个县城小子也拍出了电影。对,青春的力量就在于不满现实。

贾樟柯执导电影《任逍遥》海报

这“故乡三部曲”的确是我不满现实的结果。汾阳,躲在吕梁山里的我的边城,那里的日日夜夜,无数难忘的人和事,让我落笔下去变成了电影。这电影又是我的国,里面一人一事、一草一木都是我的世界。

我常自问,喜欢艺术究竟为何?其中原因从未交代,我愿自供。我会写下去,是因为很多事情尚未改变,我和他们还没有和解。看,这是我最喜欢的自画像——典型的傻叉文艺青年。 

沉入地心,或者飞向太空 

飞机降落敦煌机场的时候,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沙土味。舷窗下是一片未完工的工地,灰色的楼体被风沙缠绕,像筋脉粗壮的脖颈上飘着一块金色的纱巾。风沙成了这块土地上最柔软的部分,机场跑道在一片旷野上更显人工的痕迹,人像是外来者,在这里搭建了基地,一代一代活着。

不知道为什么,每到人口密度不高的地区,就会让我想起小时候听收音机里播放《国际歌》的感觉。70年代末,冬天的汾阳人迹稀少,《国际歌》在清寒的街巷上响起,大合唱总有一种抽身世俗之外的“杀气”。

贾樟柯执导电影《天注定》海报

现在,我开始觉得《国际歌》非常科幻,“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是人类学的宏观视点,并延伸出人类的系统性问题。人在这地球上,为什么会有奴役,阶级,贫富,人是如何管理自己的?人为什么要被管理?

陌生之地总会带给我精神的穿越:回到过去,去到未来。沉入地心,或者飞向太空。短暂的出走会让我和自己固有的生活告别。离开熟悉的朋友,离开说来说去好多年的话题,离开自己的专业,离开自己深信不疑的精神系统……出走是自我叛逆的契机,让自己流动起来,悬浮起来,倒置起来,让自己颠覆自己。

就像现在,风沙中的敦煌让我想到了《国际歌》。但在当地制片老何的车里,放的却是凤凰传奇的音乐。我们一路往嘉峪关的方向开,要找一片雪山下的戈壁,那里有绿皮火车通过。老何一直埋怨我搭错了飞机:嘉峪关也有机场,为什么不在那里落?那样可以节约300公里的路程。

老何不知道,我是信马由缰的心态,目的地不是最重要的目的。一路穿越“瓜洲”、“玉门”,这些古诗词里出现的地名依然是现实的存在,除了一条细线一样伸向远方的高速公路,以及偶尔驶过的通勤火车,人类并没有在这里留下太多的痕迹。沙漠里依旧是一片孤城,天空中应该还是当年明月。只有在广阔中行走过,才能知道人的渺小。只有在历史中神游过,才能知道人生的短暂。

贾樟柯执导电影《三峡好人》剧照

行走和遐想,会帮我们清空身外之物,发现自我之小。持续的学习和思考,一直在帮助我压抑自我的膨胀。知道真理不容易在手,也就不再强词夺理。知道万物有灵,也就不再唯我独尊。一点一点,是持续的行走、读书、思考,让我变小。是的,只有谦虚才能帮我保留体面。

在一片戈壁上我们找到了雪山前的铁路线,副导演秋森和同事佳欢纷纷用手机定位,希冀摄制组来拍摄的时候可以准确到达。老何看着他们,然后搬了块石头扔到我的脚下。这是他在戈壁滩上的定位方法。你如何区别这块石头和十公里外的另一块石头?你会记得它吗?

老何对着我笑,他说:你放心,这是我的方法。

我相信他,就像我记得写每一句话,写每一个词时的心境。这些文字犹如老何丢在戈壁上的石头,告诉我去过何处,身在何方。

贾樟柯执导电影《山河故人》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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