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比我预料的还要坏。 我感觉自己就像被绳子勒住了脖子,正在一寸一寸地拉离地面。 我束手无策,无能为力,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是巨大的风车,而我只是手拿长矛的唐吉坷德。 他们是巨大的车轮,而我是一株顽强生长的小草。 在高速旋转的风车面前,唐吉坷德连自卫的力量也没有;在时代的车轮碾压下,每一株小草都难以逃脱断裂的命运。 我想起了左琴科。 1946年,左琴科在苏联的《星》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小说《猴子奇遇记》。 这篇小说的情节很简单,卫国战争时期,动物园遭到轰炸,一只猴子逃了出来,经历种种奇遇,最后被一名小学生收养。 然而,就是这样一篇小说,给他带来了厄运。他们说他“对苏联进行恶毒诽谤。” 他先被开除出作家协会,然后所有杂志都拒绝发表他的作品。他的生活变得异常困顿,不得不依靠打短工来维持。 作家的天职就是写作,而无法写作,就等于死亡。 不能写作的左琴科变得精神失常。 1957年,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有人找到他,故意说要出版他的作品。当时,他正在皮鞋铺里聚精会神地制作鞋子。 他抬起苍白的头颅问道:“什么作品?我有作品吗?” 1988年,在左琴科去世30年后,他才被恢复名誉,他的作品才能够出版。 和左琴科遭遇相同的,还有阿赫马托娃。 普希金被俄罗斯人民称为“俄罗斯诗歌的太阳”,阿赫马托娃被称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 阿赫马托娃非常美丽,高大漂亮,目光深邃,见解深刻。 即使在她50多岁的时候,仍有很多年轻人为她倾倒,给她写诗,给她作画。 1910年,阿赫马托娃和丈夫古米廖夫等人成立诗社,他们一起朗读诗歌,畅谈郊游。 时间似乎静止了,岁月似乎永远静好。 1917年,风暴来临,他的诗人朋友们都先后离开了俄罗斯,而他们夫妻却坚决留了下来。 1921年,她的丈夫古米廖夫被枪决。 苏联不需要他们那种“色调阴暗”的诗歌。阿赫马托娃的诗歌,只能写在小纸片上,在极小的范围内流传,然后销毁。 在随后的岁月里,阿赫玛托付被剥夺了创作的权力,她被定为“妓女”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她的寓所被没收了,她的生活来源也被剥夺。 在计划经济时代,被剥夺生活来源,就没有了食物。 没有人知道“俄罗斯文学最后一位杰出诗人”阿赫马托娃,是如何活过来的。 1956年,阿赫马托娃唯一的儿子被关押了19年后,放了出来。 他不认自己的母亲,他认为自己的“太过清醒”的母亲因为写诗,才给自己带来19年的厄运。 1966年,阿赫马托娃因为心肌梗塞而去世。终年77岁。 左琴科只是因为写了一篇小说,而命运发生了逆转;而阿赫马托娃因为诗歌中“色调阴暗”,就遭遇坎坷。 在苏联,每一个写作的人,只能歌颂和赞美,只能说假话和吹捧。 在那个国家,真实是一种罪。 我可以作恶,但你不能说出来。你说出来,你就有罪。 在苏联,有罪的作家很多,他们的罪名是:如实描写苏联现实生活,如实描写苏联底层人和知识分子的痛苦。 除了左琴科、阿赫马托娃,还有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斯塔姆、茨维塔耶娃、布尔加科夫、巴别尔…… 巴别尔更是被枪毙。那个著有长篇小说《骑兵军》的作家。 1940年,巴别尔在被关押半年后,押赴刑场。 在刑场的路上,他说:“我没有罪,我不是间谍,我没有卖国。我只有一个请求,请让我完成我最后的作品。” 他只是一个作家,一个视写作为生命的人。 他手中没有任何权力,没有任何资源,他用什么来卖国? 一个手中只有一支笔的人,有什么资格做卖国贼? 我想起了老舍、傅雷的遭遇。 老舍的《骆驼祥子》我读了无数遍,傅雷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我也阅读了无数遍。 我还想起了柳青、赵树理、周立波、阿英、田汉、何其芳、郑伯奇、郭小川、魏金枝、方之、丽尼、杨朔、翦伯赞、周瘦鹃、范长江、熊十力、潘天寿、丰子恺、陈半丁……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每个人的头上都是一座山。 风很大,请帮我关上窗户。 如果有一天,我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或者我精神失常了,请大家记住,我不是坏人。 我只是一个作家,一个喜欢说真话的作家。 作者:著名暗访记者、畅销书作家,出版书籍三十余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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