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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墟里烟

 昵称535749 2020-06-03

依依墟里烟

赖 华

我始终认为只有烟火味才代表人间世俗情味。

城里没有烟火,少了许多人间况味。城市,似乎更像人类寄居的壳,一个地方一套房子,住腻了,换个地方换个房子,毫无眷恋。家园、邻里的概念淡薄如晨起的那一片薄雾,恍若在前世梦里,今生却茫然失措四处找寻。



永泰县同安镇常年云雾缭绕,冬日偶有瑞雪光顾,盛产魔芋、槟榔芋、绿茶。我的外婆家在同安,因此这个梦浮在云端的地方与我有着神奇的血脉相连。小时候随妈妈回娘家,皆由古道前往。从家里出发,用一天的时间爬三四十里山道去外婆家,于年幼的我来说可谓辛苦。因山高路远,外婆家不常去,记忆只余零星却异常温馨。记得山道从山脚下钻入山里后,即在深山密林里穿梭盘桓,林幽鸟鸣脆,泉水叮咚清澈,折一片山芋叶子做水瓢,舀一“勺”泉水解渴,清洌甘甜。外婆看到我总是无限欣喜,搂着我,喊我“阿命”。而今外婆已不在人世,我对同安却有着别样牵挂。

永泰爱荆庄



今春再次前往同安是应郭永仙老师之邀,徘徊于古庄寨里,寻找隐约在前世今生的烟火契约。

在同安镇爱荆庄里,遇到那一灶红艳艳燃烧着的灶火,跳动的火舌热烈地舔着黑乎乎的大铁锅,偶尔还窜出灶膛口。大铁锅里煮着槟榔芋,吱吱地冒着香气,这属于大地的气息。忍不住顺势坐在灶膛口前,拿起长长的铁火钳,夹着一块木块往里送。老妇人手持铜制的金灿灿锅铲,翻动铁锅里的槟榔芋,脸上挂着微笑,好似她做饭我烧火已经年。这个春花浪漫季节,在外婆的家乡遇到像外婆的老妇人,心头有股暖流缓缓而过,眼眶渐热。

我徜徉在修葺一新的爱荆庄里,万分感念后人为留住传统文化、留住烟火味的乡愁做出的努力。望着从爱荆庄一角飘出的袅袅炊烟,思绪恍惚,越走越远。

我出生在一座老厝里。厝前一圈土围墙,围墙上盖着一圈黑瓦片,跨过围墙侧面高高的门槛,穿过一片铺着微黄的鹅卵石的宽阔空地,步入正门,才算真正走进厝里。老厝结构有正厅下厅、有两侧厢房,房子从下厅开始向里推进,一落又一落。爸爸说我就是出生在左侧厢房。同时住在老厝里的还有十几户人家。每户人家都有一个老虎灶,灶里烧着烈烈的柴火。我三岁时候爸爸建了新房子,我却离不开老厝。天一亮我就往老厝跑,那里有我的小伙伴,有疼我的叔叔伯伯婶婶姆姆,就是一整天不回家也不会挨饿。有个伯伯单身,只抱养一个男孩,伯伯疼他,买许多小人书,用木箱子装着,我冲着小人书去。伯伯看到我来他家玩,每次都给我煮木桶白米饭,再买两块挑到家门口叫卖的油炸豆腐配饭。在物资匮乏的 20 世纪 70 年代,鲜香的油炸豆腐配白米饭,那是待客饭食。有时候我也会跑到伯伯家对面厨房的姆姆家,和几个小女孩一起玩耍。姆姆坐在老虎灶前烧火做饭,几个小女孩学着戏台子上小姐的模样,嘴里咿咿呀呀地唱,掌心对着掌心放在左侧腰际轻轻地搓,绕着圈子颠颠地小步跑。其实毫无唱词,姆姆却跟着摇头晃脑,一膛灶火映红了她的脸颊。

年幼时只要看到老厝青瓦上飘出缕缕青烟,我就知道日头已近正午,该回家吃饭。甚至出外求学时期,回村,刚踏上桃溪桥,下意识就往老厝看,看看老厝青瓦上是否还有缕缕青烟,烟里是否带着饭香。乡间邻里情义温暖着我贫瘠的童年,滋养着我长大。



永泰嘉禄庄



外婆是从高山上一个名叫同安的村庄来到我们村的裁缝。年底,外婆轮流被请到村里为各家各户裁制过年新衣服。那时,过年是村子里最隆重的节日。年前,家里管事的在嵩口公社“交流”日剪回不同花色的布料,请来裁缝,为一家老小缝制新衣。村里大部分家庭也大抵只能在过年时候才穿得上新衣服,最期盼的当属孩子。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过年也只有上衣是崭新的,一件新衣要撑过整个春节。记得有一年三十晚上,我换上新衣后抱着竹编的火笼取暖,不知怎的,新衣服的一个衣角落到火笼里,烧着了,我伤心地哭得喘不过气来。缺角的衣裳带着淡淡的烟火气,带着外婆的印迹刻入记忆,温暖着我的童年。外婆搂着我叫我“阿命”时带着浓浓的同安腔。外婆在做裁缝时手头是宽裕的,常常带一篮子鸡蛋来看我,说是给“阿命”吃。爸爸妈妈初为人父母,也果真傻傻地将一篮子鸡蛋都喂到我的肚子里。

前些时候,我在朋友圈里看一场在嘉禄庄里举行的婚礼。红地毯、红灯笼、红对联、红嫁衣、红盖头,整个庄寨漾着浓浓的、红红的、只属于婚娶的热烈喜庆。旁边厨房的大灶小灶日日吐着烈烈火焰,帮厨的女人为一场传统婚礼带着满身烟火味跑进跑出。现在许多女孩出嫁,学西洋人,穿白婚纱,极尽所能找最好的车辆当婚车,以为这是最浪漫的事。殊不知,中国的几千年文化早已将月老的一根红线深埋进生命的血脉里。一袭红嫁衣、一顶红盖头,一根秤杆挑起的不只是红盖头而是一生甘苦与共的责任。



嘉禄庄内景




近年来,我发现身边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愿意选择一场传统婚礼,让沾染浓浓烟火味的古老仪式将远古约定、文化传承隆重地写进婚姻的仪式里,一起信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

这让我想起带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父辈婚姻,虽平淡却将祸福同担、生死相依揳入生命。

外婆的裁缝店坐落在我们村里唯一通往外界的路边,许多人没事总围在店里闲聊,爸爸也是其中一个。爸爸高中没毕业遇上“文革”回到村里,到火烧山后的山上砍柴,绾起裤管,两条腿被树枝上的木炭蹭得黑不溜秋。外婆一眼就喜欢上这个俊朗有文化的男孩,决定把大女儿嫁给他,理由是看他的两条黑腿,肯定是个能干的男孩。爸爸腿上黑黑的烟火味让他娶到了同安村白白净净的女孩。

当时农村有专门的媒婆,当一个家庭里的孩子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时,总是由媒婆上门撮合。婆家觉得这个女孩眉清目秀、手脚利索,是个持家能手;女家父母则看那个男孩品行端正、身强力壮、田里山上农活是行家里手。双方父母对上了眼,即可谈聘礼。聘礼这个环节极为重要,男方家境是否殷实就可以从下聘的过程看出来,女孩也会因聘礼的多寡被人津津乐道。也有的女方父母不看男孩好坏只盯着聘礼,女儿有怨气也不敢说呀。那就在于归时,好好哭诉一番,这是哭嫁,乡里风俗允许。小的时候,我围观过村里好多个女孩出嫁。哭嫁都在晚上,于归酒席还未结束,女孩在好友的陪伴下从闺房里出来,寻到父母,“扑通”一声,双膝跪下,抱着父母膝盖一边哭一边唱,唱词皆即兴创作。哭唱内容有感激养育之恩,有不舍之情,有对包办婚姻积压已久的怨气,还有离开父母后对未来生活的不安和恐惧。此时母亲就不能光掉眼泪,得一一化解一一嘱咐,边哭边唱地交代,绕不开的还是三餐五谷、四时烟火。母亲也是过来人,何尝不知“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的难处?一场哭嫁,哭者似肝肠寸断,听者亦泪水涟涟。一个女孩一场婚嫁,受尽人世间烟火考验。




爱荆庄的书斋被乡人称为“媳妇斋




我曾经以为哭嫁只是盛行于永泰县这样南方偏远山区的婚姻习俗。后来得知,哭嫁同时是汉、土家、藏、彝、壮等诸多民族的传统。一场新娘出嫁时的哭唱仪式,亦称“哭出嫁”“哭嫁囡”“哭轿”,内容有“哭爹娘”“哭哥嫂”“哭姐妹”“哭叔伯”“哭陪客”“哭媒人”“哭梳头”“哭祖宗”“哭上轿”等。据说哭嫁历史可追溯至战国时期,赵国的公主嫁到燕国去做王后,她的母亲赵太后哭嫁,《战国策》里是这样记载:“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自古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我所见过的哭嫁,从出嫁前一天男方送礼,女方家将礼担接进门那一刻开始,以规定的唱词唱腔为哭嫁拉开序曲。当晚“哭爹娘”、爹娘于哭唱中叮嘱,将哭嫁推向高潮。想来父母是要把一生生活经验、为人准则传授给女儿,好讨喜婆家,在婚姻道路上少受委屈。

爱荆庄的女主人美祚嫲是幸运的女人。娘家家道殷实,还能允许她自己挑丈夫、挑婆家。高而厚实的围墙、跑马楼、书斋、百草台里,庄寨的男孩女孩同受教育,日子都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行走。她哭嫁的内容应该是以感恩为主吧。一百多年后,我从省城而来,坐在爱荆庄一角的厨房里,和老妇人一起在老虎灶上煮一碗槟榔芋,这份烟火之缘缘起何时?老妇人铲起一碗煮熟的槟榔芋,问我:要不要吃点?我点点头,放下火钳,从灶膛口前站起,接过碗。老妇人从箸筒里抽出筷子递给我。软糯的槟榔芋带着淡淡的柴火味,让人眷恋的乡间烟火情萦绕在心间。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在城里,被没有烟火味的钢筋水泥围困太久,来自远古的乡村呼唤如陶翁的《归田园居》,有着无限魅惑。或许,生活无须奢华,“两三间茅屋,四五尺竹篱”足矣。 




刊于《闽都文化》2020年第三期

编辑:林瑶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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