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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

 新用户48533353 2020-06-04

此刻,有谁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某处笑,笑我。

此刻,有谁在黑夜某个角落哭,无缘无故地在黑夜哭,哭我。

——里尔克


稻草人

(小小说)

 1

一个没有飘雪的冬夜,窗外开满了梅花。

天气很冷,但花香却很浓烈,可惜我的母亲却无暇嗅闻那扑鼻的花香,因为我出生了。

出生以后我不会哭,后来母亲才知道,我天生是个哑巴。还好,上帝还给我留了一扇窗,因为我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母亲背着我劳作,有时候是在田间,而更多的时候是在山地。初夏的傍晚,母亲在夕阳中背着我回家,田埂边是碧绿的稻田,散发着稻叶的香味,那香味我闻得到。

夕阳把母亲的背影拉得好长好长,母亲浑身散发着金黄明媚柔和的光,我觉得母亲真的好高大。

人们都赶着牛回家,走向炊烟生起的地方。

这样的时候,我就能看见稻草人。

它静静地站在稻田里,手里撑着塑料旗,戴一顶破草帽。它不会说话,但是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有眼睛。我想问母亲他问什么不冷,可我只能用手指了指稻草人,母亲也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觉得稻草人很美,因为它也不会说话。

夕阳站在晴朗的高空用朦胧的眸子眺望着我,稻草人在夕阳中静默着,被黄日余辉染得微微放光。那些光聚集在一起,犹如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颜色全泼溅在稻草人的头上,再流泻下来。

我又用手指指了指稻草人,母亲不明白我的意思,只是对我笑了笑。

我想说,我想做个稻草人。

一路上都有稻草人,但要到村口的时候,稻草人就没有了。夕阳也从山脊下探出半个脸蛋,留恋地朝远处的稻草人瞅了最后的仓皇的一眼,便消失在起伏的青紫色的山峦后面。庄稼也渐渐模糊了,只有稻草人的影子还在一片如水的暮色中。远远看去,像是大海里小小的一片白帆,于是,那层层叠叠的山峰似乎也有灵性地活动起来。

2

我家门口有一棵树,树下有一块青石板。母亲上山的日子,我的童年就在这里“静坐”过来的。

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哑巴说话。其他的孩子们总是嘲笑我,所以我的童年很寂寞,只能托着腮巴看着别的孩子跳跳闹闹,而且偶尔还要担心他们送给我的恶作剧礼物。

于是,一棵树,树下一块青石板,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就成了母亲心中最痛最暖的风景。

我看得见母亲眼中的酸楚,我听得到母亲心绪碎裂的声音,可我不会说话,没法去安慰她。

我只能静默,像稻草人的静默。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有父亲可我没有。

我只知道母亲经常去一块坟地,我也就经常跟着去。也只有在扶着残断的墓碑时,母亲才会抽泣。

母亲一直是个坚强的女神,但在这时候却会挥霍压抑许久的脆弱。

我看着母亲,想着人长着眼睛兴许就是为了存蓄情感的。它是一个装眼泪的袋子,只要轻轻一刺,就会有眼泪滚滚而下。

上坟的时候,我总能嗅到田园四周浓郁的清香,有玉米叶的,也有青草叶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香。它们蒸腾而来,弥漫在上空。

在这样的情境中,我竟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我抬头,又看见了稻草人。山地里的稻草人又有些不一样,它们没有稻田里的稻草人长的精致,但它们都是稻草做的,都不会说话。

母亲哭完了,眼睛红肿着在地上烧起了纸钱。我看见纸钱在火焰中痛苦地抽搐,而火焰却在草纸上愉快地跳舞——这世间所有的痛苦,就这样毫不回避地发生在欢乐的隔壁。

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哭,正如母亲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想变成稻草人。

我看见母亲把红彤彤的苹果、毛绒绒的水蜜桃、散发着香味的香蕉,全从篮子里拿出来了,堆在那座孤坟前。

盯着堆成小山一样的好吃的东西,我不敢伸手。

我也从来没见过母亲什么时候能像这时候一样虔诚。她的额头微微发亮,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生来就在上坟。上坟,像是她的事业。

坟地里的坟很多,也有很多小径。我常常在想,那隆起的像馒头一样的坟包里到底有些什么?我为什么要跪下来向那个“大馒头”磕头?我满脑子的疑惑,可是,母亲从不告诉我。

3

母亲变卖了一块地,我们家就有了一头牛。

我第一次看到那头牛的眼睛,我就觉得自己陷进去了。

有了牛,我就有了伙伴。

母亲叫我去放牛,我就去坟地,因为那里很少有人,而且那里的稻草人很多。稻草人在那里挥舞着旗子,它们在向我招手。它们在劳动,我也在劳动,我一点也不孤单。

那头牛也真是乖,它很温顺从来不乱跑。看着牛吃草儿,我会傻呵呵地乐。这时候,我感觉山在笑,水在笑,空气在笑,周围的一切都在笑,连稻草人也在陪我乐呵呵的笑。

看着牛鼻子上的缰绳,我很想问它的鼻子到底疼不疼。

夕阳下山,我带着牛去溪边喝水。溪水被阳光照射得发亮,溪水中间照耀着一朵一朵正在欢呼的黄色的太阳。牛俯着头在里面河水,我看着没有上牙的牛傻乐。

等牛喝足了,我就去寻一片凉凉的瓜叶,卷成稻草人的帽子的形状,轻轻荡开浮在水面上的树叶花瓣,舀一点水,自己喝。

喝水的时候,我想:回到家也一定要亲手扎一个稻草人。那个稻草人一定要像我,这样,我、牛、稻草人又能在一起了。

回到家后,我开始四处搜罗稻草。母亲拉我吃饭,我胡乱扒了几口又回到院子里。母亲洗碗的时候,我已经把稻草人的头扎好了,然后是身子、手和脚,还缺一顶帽子。

我需要一顶草帽,可家里找不到草帽。我不想我的稻草人和别人家的稻草人不一样。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别人家的稻草人有帽子,我的稻草人也应该有帽子。

可是,我翻遍了那个几乎只有一张床、几张桌子和一些锅瓢碗的家,却始终找不到草帽,一顶烂草帽都没有。

做完稻草人,我把它藏在稻草堆里,然后乖乖地钻进被窝睡觉。

可我第一次睡不着了。我看着母亲洗完脸,换了衣服,坐下来梳头。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母亲梳头,因为在母亲睡以前我已经熟睡,母亲起床以后我还未醒。

母亲的头发好长好长呀!她用她粗糙的手指握着梳子,那么清柔,那么专注。她的头发垂到腰际,像溪里流畅的水。她像是一根根数那些头发,又像是在调逗一些活泼的小精灵。

我的世界里没有稻草人的帽子了,母亲如缎般的长发先在我的眼里晃呀晃,然后晃到我心里去了。

4

第二天一早,我又要去放牛了。晨雾在散在飘,但又被我和牛劈开,朝两边哗啦啦地倒下去,最后只留下一条气带,一块纱巾,一缕青烟。接着,明媚的太阳升起来,野菊站在草丛间,挥着淡黄的手巾为我送行,目送着我和牛走向坟山。

稻草人帽子又在我脑子里晃了起来。我就是想要一顶草帽,我所有的愿望仅仅是要一顶烂草帽。

没心情放牛了。我把牛拴在一颗树上,站在路边,久久地看着远处,看着路那头,只是一片淡蓝的天空。

整整一天,时间过得很漫长,傍晚时我又回家了,走过坟地,再走过山地,然后再走过村口那片稻田,就到家了。

路过那片稻田时,我却看到了一顶草帽,一顶比所有田里稻草人的草帽都好看的完整的草帽。它躺在田埂上,诱惑着我。不一会儿,我的脑里心里眼里,就已经被那顶草帽填满,别的什么都装不下。

于是,我脱了鞋……

田埂上原本潮湿的田泥已经被晒得焦硬发白,一脚踩上去就像踩在河滩边那一颗硬邦邦的河卵石上,硌得脚生疼。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顶帽子,可等我回头的时候,却发现牛不见了。

我慌了。要知道那一头牛是我们家最值钱的家当。站在大路上,我不知道该往哪一个方向走。我急得想哭,感觉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他好高大,带来一阵风,逼得我不能直视。

还没等我看清他的脸,我就挨了一耳光,然后嘴里咸的、酸的、辣的味道一齐涌了过来。我脑子里像煮沸了的开水,一片灼热和空白。

我放开草帽,捂住脸蹲了下去,然后感觉辣辣的液体从鼻子里、嘴里涌了出来,它们鲜红得像春天才盛开的刺玫瑰,在地上一朵朵地盛开,先是几朵,到最后变成了一大片。地下很快有了一个血红的小溪,上面飘着被翻着白肚皮的死鱼一样的血块。

我看见草帽被那个人的大手夺走,然后像一只黄色的箭向空中飞去,最后落到了一个粪池里,然后一点点沉没,一点点地,到最后只剩下了一点帽沿。

那个人用那双鹰一样的手揪着我的耳朵,我被拉着站了起来,头一阵阵地发晕,看到好多金色的小星星在眼前乱撞。直到他把我推搡到地上,我还是没能看清他的脸。我知道即使看清了也没有用,我没有父亲可以保护我。

我不想要草帽了!

我,我只想找回我的牛,牛可是母亲的命根子呀!

胡乱洗了一把脸后,我用母亲以前教我的方法,找了几片艾蒿叶子塞在鼻子里就开始去找牛。天黑了,我跑落了一只鞋。找不到我的牛,我不敢回家。

在黑暗里,我在田埂上慢慢地走,感觉黑夜像一个无底洞把我吞噬了。黑夜里微风轻抚我的脸盘,风从路那头走来,像举着战旗的夜间武士,又像逆风而飞的蝙蝠。

5

母亲找到我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闻到母亲温暖的气息,眼泪也掉了下来。母亲的辫子跑散了,蓬松松地缀在脑后。她红肿着眼,脸上爬满泪痕,又哭又笑,对我又打又亲,却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到村口,我们看到几个赌博回家的睡眼惺忪的汉子和几个一大早就起床倒便盆的女人。

就这样,为了一顶草帽,我把牛丢了。我把做好的稻草人放在院子中间,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现在的我,只有一个残缺的稻草人了。

接下来的每个白天,我都不死心,跑村庄田野里到处晃荡,期待能找到我的牛。

有一天,我看到隔壁村里有户人家在杀牛。我跑过去,就看到了我的牛。我知道那是我的牛,它的每一根毛我都熟悉。

我看着屠夫拿着刀,看到那把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牛的脖子。我的牛看见我,眼睛似乎都亮了,鼻子一个劲地朝我身上蹭。

屠夫把我一把扔出了门外,我跑到田里,拉着母亲的衣角就走。母亲愣了一下,任我拉着她走到了那户人家。我看见母亲和他们论理,他们男的女的一大堆人对着母亲说这说那。我看见母亲痛苦似地摇头,也看见我的牛,眼里竟是泪水,硕大的泪珠一颗颗地往下掉。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牛流泪,泪珠砸在地上却似砸在我的心里。我心疼得要命,泪如雨下。我和牛,都知道它要死了。

我救不了我的牛,母亲也救不了。接下来,我看见七八个汉子手里抡着铁棒,他们一下子就敲在牛的脑袋上,我的牛前腿一下子跪到了地上,顿了一会儿,眼中流出来最后一滴泪珠,砸在地上,马上就被尘土吸干。它从侧面倒下去,腿伸了伸就没有了动静。

他们拿着刀割开了牛的喉咙,汩汩的热腾腾的牛血开始往外冒,还翻滚着白沫,不一会就盛满了整整一桶。母亲拉着我的手回家了,我回头望了望我的牛,像一个黄色的坟包。

那晚吃饭的时候,那户人家派他们家的两个孩子给我母亲带来了几块牛肉。那两个孩子看见我院子里的稻草人,兴许觉得好玩,才一下子就把稻草人的手扯了下来。等我跑出去时,稻草人的身体已经被撕成了一块一块的,杂乱无章地躺在地上。

我觉得我的血一下子全冲到头顶,心也像稻草人一样被无情地撕碎。我冲上去抓住其中一个孩子胳膊狠命咬了一口,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我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积到牙齿上去了。

我再一抬头,看见旁边另一个孩子吓得惨白的脸和母亲紧张惶恐的表情。

他们终于哭着走开了,而我,边哭边看着母亲把破碎的稻草人收拾出去,再忙不迭跑去那户人家道歉。我不觉得解恨,倒是心里空空荡荡。

6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成了母亲的影子。她去哪儿,我跟去哪儿。她上山砍柴的日子,我就坐到村口那棵大树下的青石板上看人来人往。

没有牛也没有稻草人的日子过多了,我也就习惯了那样寡淡无味的生活。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也会死的。我看见村里人把她从山里抬回来的,她的头上全是血,而且已经凝固了。母亲柔锻般的头发上又盛开了红黑色的玫瑰,开得那么艳,刺得我眼睛疼。

村里人告诉我母亲是从山崖上摔下来的,他们向我比划了一个动作,我就知道母亲是怎样从山崖上飘下的。她的长发在空中飞扬起来,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就飘到地上去了。

而这一次,我竟没有哭,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村里人都吓坏了,隔壁的阿婆紧紧地抱着我。

他们把母亲塞进一个黑色的大匣子里,他们七手八脚帮我穿上一套麻布孝服,最后拿一块白布挂我的头上。

我机械地摇晃着脑袋,对着母亲睡的那个大匣子磕头,一个劲地磕头,好像我生来就在磕头一样,好像磕头就是我的使命我的事业。

他们出出进进,忙忙碌碌,后来母亲就被放进土里去了。最后,母亲又成了一个“大馒头”。我觉得他们在演戏,我在看戏。

看着看着,我眼前一片迷雾,我觉得自己的面孔开始模糊不清,我的手脚也开始僵硬,我觉得我自己变成了稻草人,稻草人不会说话,但它也不会流泪更不会痛苦。

朦胧的泪光中,我看见母亲坐在我对面梳头。她的周围是亭亭玉立的荷叶,荷叶上滚着露珠,还有煽着透明翅膀随风起舞的蜻蜓,母亲的头上飘着一片红纱巾……

再后来,有一些穿得很体面的人来了,他们直接进了我的家,然后牵着我的手,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儿,村人打手势告诉我那会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所有没有父母的孩子都在那里生活。

我在想,那里有多好呢?那里有没有稻草人呢?

离开村口的时候,我又看见了稻草人。我知道,它和我一样有眼睛。

它肯定什么都看见了。

(写于2002年)


每个人,对他自己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哪怕是再卑微、再边缘的人,也可能因为一件小事而改变人生走向,所以,请我们——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辛德勒名单》里有一句话很经典:救一条人命,就等于救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即是所救之人的世界。你可以轻易的踩死一只蚂蚁,但却毁掉了一个世界——那只蚂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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