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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天空 那一轮亲切的月亮

 贺卿书屋 2020-06-05

杨贺卿

疑是从枝桠开张的树梢上长出来似的,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地平线草丛中拱上来的时候,要比西草屋子里那笨重的镶满大铁钉的花轱辘车轮还要大一些。进城若干年,也见到几回所谓“超级月亮”,但总不如记忆中儿时的月亮个儿大。弯曲的枝桠托举着那枚月亮,也把密密麻麻的虬枝的影子印在月影里,那一幅巨大的水墨月色图,便始终铺展在我少年澄澈的夜空中。

像是努力挣脱树枝的牵绊,越往高天上攀爬,月儿的个头就显得逐渐缩小了一些,但依然皎洁如银,清光如水,像一面镜子镶嵌在瓦蓝瓦蓝的天幕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沿着房后的草坡往坡顶上跑去,月亮便也跟着我往坡上跑,我从草坡顶上往回跑的时候,月亮也跟着我往回跑。没膝盖的草已经有了露水,打得我的裤角沉甸甸的,来来回回,我依然乐此不疲,心中疑惑:月亮真的是在跟着我跑吗。

名叫东营子的老家,同北方高寒漫甸所有村落一样,毫无例外都是临水而居,尽管随着岁月的流逝,那最初的水源早已难觅踪迹。而记忆中门前那条清清亮亮的小河,以及河对岸那两眼泉水,沧桑的岁月里无数次容纳过悠悠白云和明净的蓝天,倒映着满天的繁星和皎洁的明月,也蓄满少年神秘美好的往事。

倘在夏夜与哥哥去抬水,水瓢撞碎泉子里的星空,又把一瓢一瓢的星月舀进木水筲,用水扁担颤悠悠抬起这筲月色,晃来晃去的水花像碎银子样闪烁,俨然如童话境界。

我们的家就坐落在一面缓缓向阳的草坡上,那是名符其实的草原。草坡上所有的植物与草原上植物并无二致。如今,努力回想和仔细辨认这些极普通又极名贵花草的名字,竟有些莫名的惆怅:因为那曾给我无限美好的浑圆如波浪起伏的一面面草坡,现在大多已开垦为农田,只有少量的荒界子上才能寻觅到那些曾经植物的身影。

那红红的花根儿(山丹花)娇艳妩媚。蓝色矢车菊(蓝盆花)风姿绰约。鸽子花(飞燕草)凌空欲飞,火绒嘎达夺人眼目。红头萝(地榆)高低参差,亭亭玉立。马兰花风尘不染,高洁清纯。扫帚梅(格桑花)红粉似霞,紫斑风铃草随风摇曳,柳叶旋复花盛开如云。随处可见的草地苍耳浑身带刺,一丛丛的断肠草妖艳诱惑。大片大片的蒙古黄芩高贵典雅,揪朵紫花含在嘴里,带有露水的甜味弥漫心田。车前子、地梢瓜、天仙子、益母草、黄芪、野罂粟、火绒草、山花椒、麻黄草……还有那些不知道名字的花草构成庞大的植物家族,把家乡原野打扮得如此美丽多姿。

在草原上漫步,一脚下去能踩到好几种草药、小时候去挖甜草、防风、百步草、苍术,卖到代销点换成心爱本子小刀和墨水,成了我们最快乐的事儿。那年端午节,我和哥哥去山上挖甜草,顺着须子找甜草打得着了迷,一直累得筋疲力尽,早上揣在衣兜里的煮鸡蛋也吃光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来回家。一进院子,那种久违韭菜香弥漫开来,进屋后母亲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韭菜腊肉鸡蛋馅饺子,韭菜辣、腊肉香,我们吃得汗冒流水,心满意足,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吃的美食。

在草木繁茂的夏季,到原野放牛放羊是家常便饭。必备的工具有羊叉子羊铲,还有用桐油染过的雨布,用雨布做的装有粮食的褡裢。夏天的雨说来就来,雷鸣过后,白亮亮的雨便扯天扯地下了起来,树木和花草沉浸在茫茫的雨中,刷刷的雨声成了大自然里最美妙的音乐。不一会儿,平旷地带的雨水就没过脚面,没过杂草尖梢,洼地已经齐腰深了,那雨水清清亮亮的,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浑浊,只是上面漂着少量的淤柴和羊粪蛋沫,光脚蹚着水,温热清凉的雨水交替亲吻你的脚趾,让你心旷神怡。稍许,雨过天晴,天空瓦蓝如洗,彩虹出来了,悬于碧空之中,那时我们称之为“绛”,大人们说,不能用手指绛,指了会烂手的,这让我们对它充满好奇又心生敬畏,总又按捺不住偷偷地用手指她,当然手也没有烂掉。

晴天的中午,山野里一片静谧。连羊吃草的咀嚼声都清晰可闻,偶尔蝇虫飞过,野马蜂在花丛中起舞,蜻蜓在空中旋停,白色或彩色的蝴蝶翩翩飞过,撒撒拉(蝗虫)张开粉色的翅膀在空中振翅鸣响,脚下的蚂蚱伴随我们的脚步仓皇四处逃散,草绿色的蝈蝈躲在草棵里聒聒地叫,声调悠扬,增添几分幽静,更觉夏季的漫长。我们曾把蝈蝈捉来,放到用秫秸编成的笼子里,挂在房门上,那有节奏的叫声很是迷人。

羊在有水的沟头“打盘”后,在沟沿儿上用羊铲挖个土灶,放上铁锅,从泉子里舀来水,加入褡裢袋子里的小米,待开锅后,去羊群里挤来山羊奶,倒入锅中,再加入少许的盐,熬一段时间,熟后,用洋瓷缸子盛出来,修两节树枝当筷子,席地而坐,一顿美味野餐在风吹草低、野花缤纷的山坡上开始了……

老家是典型的半农半牧区,家家都有牛马羊,秋天来临的时候,有一项重要农事是打草。一坡一洼的草原碱草茂密旺盛,草起浪伏,绿波翻涌。打草季节,村里的青壮劳力,人人扛着一把大钐刀,走向原野,像出征的武士。他们齐刷刷站在草场里,横向间隔十多米远,列队错开,抡圆钐刀,钐刀旋出扇面形状,划出优美的弧线,在呼呼的风声中你能听到刀刃割断草茎的脆响,成片的羊草纷纷向一侧倒下,像剃头一样干净利落,钐茬儿整齐而新鲜,散发着浓郁的草香。钐刀打一个来回正好堆成一溜的草趟子,割倒的草晒上几天等到半干后,再把它垛起来,垒起高大的草垛,它和场院里金黄的麦秸垛一样,成为矗立在故乡秋光里的让人怀念的风景。

深秋,清风入夜,大明月亮地儿,也是搂柴火的好时节。我家姐弟几个,每人扛着大小不等的拖子耙子,结伴来到原野,找一处耙耧多的地儿,肩膀拉着拖耙走在秋草枯黄的草坡上,头顶上的月亮也来回地追随着你,走几趟就能搂满一拖子,卸下一拖子柴,再去搂第二拖子,大约两个多小时每个人都能搂十多拖子柴火。这么多拖子柴火整齐排在山坡上,颇为壮观,也很有成就感,等到明天白天来扛,每一扛都像小山一样高大。

搂的耙耧里主要有羊草(碱草)、针茅草(狼针须子)、羊胡子草、各种蒿草等其他叫不上名字的杂草。耙耧既可喂养牲畜也可做饭烧火,用这种柴烧灶火,特点是非常平和,特别适合文火慢炖。扒几锨头火放在火盆里,整个房间便有了家的温暖,泥火盆保温时间长,寒冷的冬天里,瓦罐里煨个有肉的熟菜,或烧个鸡蛋、焖个土豆,那滋味恒久而绵长。

高大的柴草垛,是我和小朋友们藏猫猫的好去处。在柴草垛里掏个洞躲在里面,是最好的隐藏,用狼针须子掐狗缨玩,常常玩得忘记了时间。月亮出来的时候,我们爬上柴草垛顶上,看那轮暗红的像是生了锈的月亮,缓缓升起。她的每一次升起,都让我的内心,多了一份澄澈。

时光荏苒,岁月静好。总有思念如一缕炊烟般温暖,是故乡的天空,那一轮亲切的月亮。

(2020年6月5日发表于赤峰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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