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浅 书

 潍坊北海道 2020-06-06

作者|王子俊

       如果两个字,从来没有在一起过,那么现在把他们放在一起,可能会让人感觉有些新奇。比如说,如意。他们天生就是伉俪,如果换做了“意如”,便感觉不一样了,但是,凭摸样儿还是能认出他们,并认为他们只是换了位置,一个走在前,一个走在后,其实没有变化。

       浅书,或者就是临时拼凑起两个字来调侃吧,或者就是浅谈书法吧。忽然觉得,浅和书,这两个字在一起,也是相当和谐,或曰:知白守黑,知雄守雌,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浅,浅白,白浅,浅笑倩兮,美目盼兮,浅尝辄止。左有点水相伴,清流急湍;右有兵戈相叠,称兵犯顺。婉约若流水,摇曳而生姿,风姿有如白浅上神。书,书法,书道,书之成,天雨粟,鬼夜哭,书剑舞飒飒,笙箫都沉默。手执如椽巨笔,穿过幽暗岁月,篆隶真行草,迢递婵变,破茧成蝶,抵达了今日。此时此刻,虽然他足以站立成一道风景,给后世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其非墨渊上神之风采欤?

       当一个人初次看到某个文字,会打量他的模样,判别他的气质,悄悄地确认一下眼神儿。40余年前,那是一个秋天,在一栋古老的宅院,青瓦和白墙映衬了蓝天,蓝天便格外的蓝,天上的云如羊群,随意舒卷。风已经很凉,梧桐树大约有10多棵,他们松散地站立着,彼此之间或远或近,似乎在等待着一个什么特殊的时刻倏然降临。这宅院不似奥兰多古旧的大宅那般阔大和深邃,却有着城南旧事中城南的荒草地那份独有的荒芜和宁静。

       一位黑色眼睛的小小少年,用幼稚的小手,握住铅笔头,在田字格里种下了第一颗汉字。或者是人口手,或者是天地风,不知道是哪个,反正是这些字中的一个。这个字种得有些不着边际,有些自由随意,有些歪歪扭扭。这个字就像巢中的小鸟,虽然嘴角泛黄,骨松筋软,气弱神虚,孱弱得不能自主移动自己的身体,但五脏俱全,羽毛浓密,雄心勃勃,志存高远,叽叽喳喳,谁也不敢怀疑他有朝一日能展翅飞上蓝天。小孩子在田字格里逐次种下的那些字,也像一行一行的庄稼禾苗,稚嫩,弱小,但壮硕,蓬勃,今天破土而出了,只要有阳光雨露,终有一天会长大。

       又是一个斜阳残照,晚霞漫天的时刻,或许是秋季,或许是春晚?那是一处喧嚣的集市,人们都已经散去,狗儿跑来跑去,在地上寻找吃食。烧饼炉子已经撤除,食客们扪着吃饱的肚子离去了;朝天锅还在冒着热气,几位贪图喝汤的家伙在老板的鄙夷眼神里继续虐待他们的肚子。

       不知为何,来了一阵风,送来一张残纸。那是一张泛黄的毛边纸,纸上有几行小楷字。少年从没有见过“活”着的毛笔字,但那些字,确定是活着的。他们就站在那里,有的端庄美丽,有的英俊威武。个个神采奕奕,器宇不凡。他们一起讲述了一个巧匠雕刻核舟的故事,最后四个字是“环能转动”。故事那样新奇,又那样真实。故事的讲述者—那些毛笔字,每一位都那样非同寻常,与印在课本上的那些决然不同,又决然相似,就像照片中的美女,突然跳了出来。于是,少年把那张纸像宝贝一样揣在怀里,纵使有人拿来千两黄金,也不会换的。

       诚悬书如深山道士,修养已成,神气清健,无一点尘俗。穆宗问笔法,公权对曰,心正则笔正,乃可法已。《玄秘塔碑》和《神策军碑》,都已不可逾越。《多宝塔碑》和《颜家庙碑》、《颜勤礼碑》或可望其项背。至若《麻姑仙坛记》、《祭侄稿》,缥缈其神者矣。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时常临习,但越走越远,应如大树垂荫、剑戟森列,临之,实如枯木当空、耙犁佝偻。《化度寺碑》、《虞恭公碑》更高山仰止,不敢造次。另有赵董,山高水深,学之者死,似之者无。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有的人初学书法,踌躇满志,以为几年必定赶上王羲之,欧颜柳赵不在话下;后来,觉得赶上王羲之不可能,欧颜柳赵就在前方了;到如今,才清楚,任何一个在书法史上留下名字的人,你要达到他的艺术水准,都是不可能的。

       恍然间,少年成了青年。那是人间烟火的年代,是钻石璀璨的年代,是荒烟蔓草的年代。学书不成,幸得其人不弃,先成个小家吧。婚房的天棚,要用报纸慢慢糊起来。负责递报纸的那个人,刷好了浆糊,却发现报纸上有一幅字。那是草木中的芝兰,走兽中的麒麟,飞鸟中的凤凰。他心摹手追,揣摩再三,思忖再三,原来如此,本应如此,如痴如醉。

       999.5间房屋的宅院,院内没有一棵树,黄砖黄瓦弄成单调的一团。那简单的小屋里,第一次见到你绝世容颜。那是真迹下一等的摹本,但《兰亭序》就是《兰亭序》,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差一分一毫厘都不是他。那种震撼是终生难忘的。点,若高山之坠石;横,若千里之阵云;竖,若万岁之枯藤。那一幅字,每一个字,或许长袖善舞,或许浅酌低唱,或许击楫中流。最高级的艺术,只针对最高级的心灵。迟钝麻木的看了也是白看,对牛弹琴,牛常有,而琴声不常有。后来所有的摹本、刻本、临本,都是萤火烛光,怎比得此日月昭明之美也!

       当其时,日月之侧,尚有一颗孤星,是黄庭坚的法帖。如贩夫走卒,如军人士官,如三教九流,充满了人间烟火气。那些字,或坐或卧,如笑如怒,如泣如诉。那些字,闪展腾挪,跳跃呐喊,不屈不挠。那些字,如同天王脚下的小鬼,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又是一种不同的震撼。原来书法,可以这样生动,这样世俗,这样接地气。

       汉字是单音节字,因此很容易对偶。我们是读着“天对地,鸟对风,大陆对长空”长大的,祖祖辈辈如此,汉字的韵律就融化到骨子里。那些韵律,当汉字有了形体的瞬间,就像灵魂之于身体,同时形成并长久存在了。或经过眼睛观看,或经过口诵和耳闻,或经过盲者的触摸,瞬间浸润心灵。书声琅琅的童年,我们不用辛苦地去进修音乐和诗词,也不用刻意地去学习绘画和雕刻,更不用费力地去拼读和吟诵,只需要学会书写那些简单的汉字,是的,只需要书写,就迅速地触摸到了传统文化的根脉。

       汉字之于中国文化,犹如神灵之于祭坛。祭坛没有神灵,只是空的土台。皇天之下,两国相争,攻城略地,打得血流飘杵,尸横遍野。昊天之上,管战争的神十分繁忙,忙得不可开交,要安排战争的输赢,要关注到战争的细节,纤微向背,毫发死生,把眼睛瞪得老大。但是,管文化的神灵就十分清闲,看一看双方的战旗,见写的都是汉字,他便打个哈欠,闭上眼睛继续安心地睡大觉了。因为他知道,大家都用汉字,说明都拥戴着中华文化,因此,不管谁赢,都是中国文化赢。

       境由心造,相由心生。窃以为,书法应该是窥看人灵魂的一面镜子。心如何,字即如何。某人常书《心经》,书毕,悬之素壁。乃自问:有否清净心?有否慈悲心?有否菩提心?

       问罢,忖思平常所思所言所行,不禁悚然而惊,汗簌簌下矣。

       ——本文刊载于2018年《北海道》秋季刊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