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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钦:百年父亲

 故乡万荣 2020-06-08

第760期

百年父亲

张维钦

父亲生于1919年农历八月,今年是父亲出生整整一百年。


我的家乡位于晋南孤峰山东麓,背靠巍峨高耸享有亚洲“金字塔”的孤峰山,东望是绵绵迤逦峰峦起伏的抗战红色根据地稷王山。村东运稷一级公路横贯南北,往南40公里是运城市,往北8公里就是万荣县城;村北省级公路三光线从稷王山腹地三路里经古老的万泉城直达县西的光华。孤峰山的坚挺,稷王山的坚韧,黄土高原的厚重,千百年来这里的民风比较淳朴,百姓生活也较安定,狭隘不失豁达,闭塞尚有开放。这里麦香桃红,棉白果香,是传统的农业产地,更是黄土高原十年九旱的典型农业地区。老家东边不到三公里,就是华夏闻名的大孝子董永故里,千百年来,耕读为本,忠孝传家早已深深浸润到这片神圣的黄土地。1938年4月,中共万泉县委新成立的抗日游击队配合地方武装和212旅在家乡胡村,利用有利地形,伏击全歼了一股进犯根据地的日寇,打响了万荣县抗战史上第一枪。
父亲的命运和国家民族一样,苦难中出生,苦难中成长,苦难中蹒跚前行,苦难中抗争奋进。正如父亲经常念叨的“人天生就是一个苦虫儿,到了世界上就是来受苦的。”十余岁就离家出外当学徒,在曲沃县干石印。二十岁出头,爷爷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大伯也不幸早亡。叔父尚小,家庭的重担便早早地压在了父亲肩头。随着抗战胜利,1947年家乡解放,家里分了十多亩地,分了牛,分了车。那时的父亲身处家庭和事业的两难抉择,权衡再三,忠孝难以两全,只好辞了石印工作,回到家里种地。家乡刚解放,父亲结婚不久,叔父去了宝鸡当学徒,家里就剩下父亲和奶奶、母亲及后来嫁过来的婶娘,主要靠父亲一个人支撑着这个艰难的家。入社时,父亲很积极,带头交了大黄牛和大牛车。农业社时,父亲先后担任贫协会代表、大食堂管理员、生产队饲养员和粮食保管员,踏实肯干,敬业负责,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受到乡邻们的一致夸赞和好评。责任制后,父亲和母亲大干苦干了十余年。1983年还承包了邻居责任田,那年收获小麦近万斤,获得了皇甫乡政府小麦生产贡献奖。1995年5月,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终年76岁。

(上排左到右:爱人董淑换、作者、大嫂张善敏、大哥张维良、二哥张维中、二嫂张兰竹;下排左到右:父亲张金群怀抱作者小女张静、小妹张翠云怀抱大侄子张亚光、母亲王成群怀抱二侄子张晓、摄于1986年。)

父亲身高不到一米七,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总是笑眯眯的,从没有因为生活的艰难和困苦给家里人带来额外的不愉快。早年家里穷,父亲和村里同伴经常结伙到北山茅则区(河津一带的吕梁山)拉煤炭,早出晚归,一去就是好几天;家里没有柴烧,父亲就经常到西边十余里的孤峰山上削山柴,山高坡陡,路窄沟深,早早上山,很晚才能够回来;梨楼耙耱,收割晾晒,入库整理,粮食保管,大都是父亲的。父亲用自己的双肩承受着数不清的艰难艰辛和困苦,扛着这个小家蹒跚前行。1974年以后,父亲眼见得孩子们大了,和母亲商量,决定在大院西边建3眼土窑洞。父亲一个人抽闲补空,起早摸黑打胡基(一种建土窑洞的土坯),打够一眼,就和乡亲们建一眼。1976年,万荣一带发生了罕见的一个多月连阴雨,全村有20多家刚建好及陈旧的土窑洞被雨水浸透塌陷了。那时,父亲找来十多根大木椽和十多片木板,死死顶住已经被雨水浸透的窑面,总算保住了刚建好的3眼窑洞。1975年,国家整修公路,要求各村给路上备送鸡蛋大小的石子。领了任务后,年近六旬的父亲带我上孤山。挑选大石块,又将石块打成了鸡蛋大小,装满了两布袋(当时家里专门装小麦的棉线大袋子)。平车后面的一条作为挡板,辕杆前方又放了一条。两条棉带横放在平车前后,中间车厢装满了小石子,估计在七八百斤。那天,已是下午。回来时下一个小土坡,有十余米长,坡度30左右。父亲在前面撑着平车辕杆缓缓下坡,我在后面拽着。突然,父亲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小石子,脚下一滑。随即失去重心,打了个趔趄,平车拥着父亲加速向土坡底直冲下去……我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僵立在坡顶。此时的父亲,全力撑着两根辕杆,拼命抵住平车前板,力争减慢车速,控制住平车方向。在父亲肩扛脚蹬倾力支撑下,人和车一起缓慢滑行了十多米,最后连人带车一起倒在了山路右方的土埝旁。万幸的是,父亲没有事,整车石子也没掉落,就是右边辕杆折坏了一大截。此时,众乡邻才缓过神来,一边安慰父亲,一边帮忙整理好棉袋和石子。那天,下山时,父亲不停地安慰我,不要怕,没事,始终微笑着指挥我用肩膀死死撑住右边的辕杆。父亲一边把握住左辕杆,一边随时调整角度,控制速度。就这样,我和父亲合力把那车石子安全地从孤山拉了回来,圆满完成了任务。
父亲脾气好,从没有打骂过我们,甚至连高声呵斥责怪也很少。他总是默默地劳作着,用自己的无私无畏无言的身教影响着儿女们。生产队大食堂从早到晚不合眼,喂牲口起早贪黑不怕苦。家里穷,父亲从来不吸烟,也很少饮酒,以致影响我和两位哥哥也没有养成吸烟的习惯。每年的夏收割麦子,中午或晚上回来,我和哥哥妹妹累得倒头就睡。母亲忙着去做饭。父亲就一个人默默地寻找脸盆,搬来磨刀石,一把一把将所有镰刀磨得油光铮亮,准备下一次割麦。1982年,还在运城学院(原运城师专)读书的我,收到了父亲第一封信,也是父亲一辈子唯一的一封信。父亲谆谆告诫我,要好好读书,要不怕吃苦,要听老师话,要团结同学,要学好人,做好人,将来为国家为社会多做好事多做贡献。原来,我们同村的一个孩子考上外地大学后,行为不检点,偷拿了同学好多东西,学校保卫和公安人员到了村里,从他家搜走了好多衣服鞋帽之类的赃物。这件事震动了我们一千多口人的小山村,在周围十多个村庄也产生了巨大影响。一个月后,年过六旬的父亲又骑着自行车,载着小妹,从40多公里远的万荣老家胡村来到学校,专门看望我。父亲又详细地给我谈了村里那个同龄人偷东西的事情,千叮咛,万嘱咐,好好学习,好好做人,走好人生的每一步。那时运城到家里的公路,还是砂砾石子路,早上来,晚上回,还要载着妹妹,一天近百公里呀。
父亲像一把雨伞,始终张开着,坚挺着,护卫着这个苦难的家,很少有闭合的时间,很少有休息的时候。父亲常说,咱老百姓信命知命,但不要轻易认命,该争的时候一定要争争。大哥十八岁那年,父亲和村里公社协商,前前后后,反反复复,终于给大哥争取到去运城盐化二厂的一个临时工合同指标,给大哥以后转正,入伍,上大学奠定了基础。大哥当兵后,先后上了山东大学,1986年转业到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工作。二哥高中毕业后,父亲多次找大队,寻公社,让二哥去了社办机械厂当学徒。后来,恢复高考后,二哥经过努力,于1978年考上了山西太原理工学院,毕业后在万荣科技局和交警队工作。小妹初中毕业回家,不想上学,并说要好好侍候父母,父亲在小妹的婚姻上很慎重很谨慎,和母亲多次商量,终于给妹妹找了一个勤劳致富家境富裕的好婆家,如今妹妹家是晋南一带有名的养蜂专业户。父亲对我的关怀照顾和体贴似乎更多更深,两岁多就跟着父亲在生产队大食堂跑,经常扒在父亲那宽厚的背上玩,乡邻们都戏说我是“熬爸娃”;上小学初中老跟着父亲睡在饲养室的土炕上,煤油灯下,父亲让我阅读了《烈火金刚》、《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破晓记》、《西游记》、《水浒》、《红旗渠》等好多好多小说和有意义的书籍文章,还专门到邻居杨勤合大伯家拿来一本《文学》,其中的一篇“岳飞枪挑小梁王”至今记忆如昨;或许是那次父亲的“反向”教育影响更大,使我喜欢了看书,1974年14岁的我和几位同学到家里给父亲宣传批判孔子的事儿,不料反而让父亲教育了我们一顿,要尊敬孔子,多读书,懂礼貌,做好人,尤其是要向我们的老乡解州关老爷(关羽、关公)学习,讲诚信,做实在人,做有用的人;上高中时,时兴推荐,因我当时跳过一级,年龄小,班里复习生多上学压力大,村里决定1975年就不要上高中了,下一年再说;父亲征得我意见,虽然委屈但不想复习当年想升学,便将土窑洞上我多年来获得的十多张奖状,卷在一起,找大队,找公社,找联区(联校),据理力争,终于在那年让我去了汉薛中学;高考恢复后,我在万荣中学复习,当时条件很艰苦,30多个同学统一睡在土砖地铺上,1979年10月,父亲用平车专门给我送来了一卷宽2米长4米的十公分厚谷草帘,铺在地板上,非常暖和,那宽厚的谷草帘可同时睡五六个同学;1980年高考时,母亲去了长春大哥那里,父亲在家里专门给我煮了10个大鸡蛋,送到学校,叮嘱我吃好考好;参加工作后,每年在腊月寒假回来的前三天,父亲就早早地生好土炉子,让窑洞暖和,等待我的归来。在父亲的呵护和鼓励下,我于1980年考上运城学院(原师专)中文系,1983年分配到运城师范阎景分校任教,1988年我所带的班级在全市中等专业学校作文竞赛中拿回两个一等奖(也是唯一的两个一等奖),1991年回到万荣粮食局工作,1995年代表山西省参加了在湖南召开的全国粮油安全理论研讨会,2007年获得了万荣县政府劳动模范。我先后在《人民日报》、《农民日报》、《中国商报》、《中国体育报》、《山西日报》、《山西经济报》、《山西粮食》、《晋粮经济》、《粮油市场报》、《粮油信息报》、《运城日报》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章三百多篇,受到各级领导表彰奖励七十余次。我深知,父亲的生命里始终有一个挥之不去无可奈何且难以言状的秘密,因为家里穷条件不好,过早地回家,离开了曲沃印刷小厂,失去了该单位公私合营后转为国家正式人员的机会。父亲把孩子们的就业和工作始终放在心上,从不放弃。为了儿女,谁能够想到,作为一个极为普通的农民,父亲不知默默承受了多少苦楚多少苦涩多少辛酸多少艰难……

(左至右:二哥张维中、大哥张维良怀抱二哥孙博博、堂兄张明禄与作者,摄于2015年。)

父亲心底良善,任劳任怨,办事圆满,经常给乡邻朋友力所能及的帮助。那时候,村里有好多水井,浅的十余米,深的也有二十多米。多年的摸索和探讨,父亲是家乡很有名气的捞桶“专家”,只要有人求上门,父亲从不推辞,从无怨言,直到把掉在井里的东西捞上来。1974年,村里学校来找,请父亲帮忙捞水桶。当时,学生多,经常出现水桶茶壶掉水井的事。那天,父亲从早晨到中午,趴在水井口五六个小时,一下子捞上来30多件水桶茶壶等器物,尤其是多年前掉在井里的水桶茶壶也捞了上来。父亲常给我说捞桶的事儿,心要静,仔细听,四面探,捞桶的水钩六七个正好。无独有偶,2003年,单位水井里也掉了好多打水的器具,我便按照父亲的方法,一口气捞上来十余件水桶和茶壶。 
父亲结婚迟,主要是家里穷。母亲过来时,父亲已二十多岁。老俩口互尊互敬,互谅互让,同心同力,携手并肩,共同维护这个苦难的家。解放后,母亲积极参加了万荣县卫生健康培训,成为村里的义务接生员。四十年如一日,不分白天黑夜,无论刮风下雨,孤山怀抱,稷王脚下,到处都有母亲的身影。母亲性情直爽,乐于助人,敢说敢做,为人正派,担任过生产队妇女队长和县乡人大代表。由于母亲经常出门给人接生,这给父亲平添了更多照顾孩子和家的义务。1947年到1948年,父亲积极响应党和政府号召,毅然参加了西北野战军支前担架队,先后参加了运城战役,渭南战役,榆林战役,兰州战役,宁夏战役,受到了部队领导多次表扬。在父亲的教育和影响下,我们兄弟三人先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了党的人。 

 

(父亲怀抱作者小女张静,母亲怀抱二侄子张晓,中间大侄子张亚光)

父亲的晚年,由于腿部骨增生和高血压,行动不方便。母亲于1991年去世后,父亲更是孤独难耐。我虽然从学校调回县城,仍然无力全部解除父亲的忧伤和孤独。1993年9月,父亲执意去了长春,小妹当时也在大哥那里打工。1995年,卧床一年多的父亲病重,我和二哥去看望父亲。由于始终想回家,不想在长春火化,父亲坚持着,等着我和二哥接他回山西老家。为了满足父亲的心愿,兄妹四人决定租车拉父亲回。1995年5月5日中午,我和二哥抱上父亲,坐上一辆长春一汽生产的捷达轿车,踏上了2000多公里的回程。一路上,我抱着父亲,过沈阳,入山海关,绕天津,穿沧州,一一给父亲报着地名。父亲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5月6日的中午,父亲在我的怀抱永远地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走完了他平易平凡,艰辛艰难,多姿多彩,坚韧坚挺76年的人生。
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虽然没有像他名字“金群”那样给儿女们留下丰裕的物质财富,但父亲的“做好人,做好事”的身体力行和谆谆教诲永远是一座精神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金矿”。
父亲百年,百年父亲。

(作者2009年于河南老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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