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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同谷七歌》创作及后期生活

 ll陇溪居士ll 2020-06-09

文/屈子

甘肃成县唐时称同谷县,杜甫《同谷七歌》就在当时的同谷县所作,诗歌创作于十一月左右。时年杜甫48岁,是杜甫处于穷愁绝境之时,这组抒情诗展示了诗人当下复杂不平的心态,真切感人;经历了此段极其艰难的人生后,诗人的艺术表现手法,思想性有了很大的突破,《七歌》组诗使激越的悲情得到了动人的传达;标志着杜甫前、后期思想转型的最终完成。同谷生活对杜甫诗歌有重要意义。杜甫在去成县之前,在天水秦城居住了不到四个月,估计是100多天,因生活无法着落,之后去了成县,没想到在成县更加的凄惨,投靠的县令信上写的很热情,到了后冷淡了杜甫,十月去的,饥寒交迫,一家人在山中打的吃橡子儿,挖的吃土洋芋,住了约一个月左右,饥荒难耐,之后去了四川成都,住郊区浣花溪畔约四年左右,又住梓州,阆中住一年又九个月,杜甫成都,梓州阆州生活了五年半左右,是760-766之间。之后因严武去世,失去生活依靠去了夔州以西的云安(云阳)居住。杜甫在四川生活时大都靠好友接济,日子较同谷好了许多,但仍不宽裕在夔州住二年766-768年,作诗430多首。杜甫在秦州之前,自华州弃官后来现在的天水市秦州区的。768年正月中旬起程,二月到荆州(汉阳)。杜甫到了荆州,本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帮助,但实际上他得到的帮助很有限,生活却一天比一天恶劣,身体也一天比一天更为衰老。他的弟弟杜观,不知什么缘故,在他的诗里再也没有出现。他耳聋了,客人和他谈话时须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右臂偏枯了,写信须儿子代书。丑陋而衰老的容颜受尽幕府中官僚的冷淡。他有时去拜访他们,扶杖步行,传达不肯通报,想乘轿子,又没有钱去雇。他在《秋日荆南述怀》里写他当时的生活:

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鳃;结舌防谗柄,探肠有祸胎。苍茫步兵(阮籍)哭,展转仲宣(王粲)哀;饥藉(借)家家米,愁征处处杯。

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形象:写过《赴奉先县咏怀》,写过《北征》,写过“三吏”、“三别”,写过无数壮丽诗篇的杜甫,从长安时起就尝尽残杯冷炙的辛酸,如今又沦落到这种地步,从这里更可以看出,当时的封建社会对待一个伟大的诗人是多么残酷!就是他本人也觉得无法可以自解了,他在另一首诗里说:

我行何到此?物理直难齐。(《水宿遣兴奉呈群公》)

他的生活在荆州不能维持,晚秋时迁居到江陵以南的公安县。他在江陵南浦登船,写诗寄给郑审说:

更欲投何处?飘然去此都。形骸元土木,舟楫复江湖。社稷缠妖气,干戈送老儒。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

从这样的诗句里我们会感到,杜甫是无路可走了,他的诗歌也唱到最后的一个阶段,在这阶段里说到自己的境遇时,已经没有多少高亢的声音,只有些日暮穷途的哀诉。虽然如此,他并没有放弃他诗人的责任,反映人民的生活。他说,他老年看花,模糊不清,好像在雾里观看一般,但是他看湘江一带人民的痛苦,却看得和从前一样清晰。

他在公安没有居住多久。在短时间内曾经和当时著名的书家顾诫奢、诗人李贺的父亲李晋肃相遇,他都有诗赠给他们。后来公安也发生变乱,他乘船到了岳州(岳阳)。暮冬时节,他看着洞庭湖边人民的生活,写出他晚年最重要的杰作《岁晏行》。这首诗每四句述说人民的一种痛苦,最后用两句作一个总的结束:

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风疾(一种少数民族)射雁鸣桑弓。(岁暮一般的景象)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太伤农;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耕田织布的劳动者)楚人重鱼不重鸟,汝休枉杀南飞鸿!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卖儿女缴纳租税和代役的绢)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锡和青铜。刻泥为之最易得,好恶不合长相蒙(币制的紊乱)!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

他随后从岳州乘船经过潭州到衡州(衡阳),在上水的航行中经过许多险滩。在这一段的纪行诗中,他一方面歌颂篙工的智慧与努力,时而说“篙工密逞巧,气若酣杯酒”,时而说“舟子废寝食,飘风争所操”,他另一方面也看到江边穷苦的人民——

石间采蕨女,鬻市输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号。(《遣遇》)

人民是这样穷困,而官家的征敛有增无已,到了一无所有时,能呈献出来的,只有血和泪了。杜甫把这情形,凝练成一首非常完美的寓言诗:

客从南溟(南海)来,遗我泉客珠(泉客即鲛人,传说鲛人的眼泪变为珍珠)。珠中有隐字,欲辩不能书(人民的痛苦无法申诉)。缄之箧笥久,以俟公家须;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客从》)

他到衡州,本来想投奔在郇瑕时彼此相识、如今任衡州刺史的韦之晋。不料他在路上时,韦之晋已改任潭州刺史,他刚下了船,便不得不和他所投奔的人告别;而且韦之晋刚到潭州,便在四月里死去。杜甫到处碰壁,在这年的夏天又离开衡州。他甚至在陆地上再也没有安身的处所,此后他一年半的岁月大部分都是在船上度过的。

他在夏末到了潭州,船成了他的家。他残废多病,有时在渔市上摆设药摊,出卖药物来维持生活。一天,有一个名叫苏涣的来拜访他,在茶酒间把他近来写的诗在杜甫面前诵读,杜甫听了,觉得句句动人,小小的船篷里充溢着金石的声音。他在钦佩与惊奇的情绪中说苏涣的诗超过黄初(三国魏文帝年号)时代的诗人。他们二人对面坐着,有如生不同时的司马相如和扬雄忽然会晤了,这些诗的力量有这样大,使杜甫觉得好像白发里生出黑发,船帘外仿佛听到湘娥在水上悲啼。此后苏涣便常到鱼市来看杜甫,杜甫也常到苏涣的茅斋里畅谈,直到770年四月臧玠叛变,他们二人一同逃出了潭州。

关于苏涣,我们没有充足的材料,无法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根据旧日的记载,他少年时在巴蜀一带做过“强盗”,善于使用白弩,被人称为“弩跖”,来往的商人都怕遇到他。后来他放弃了这种生活,专心读书,进士及第,潭州刺史崔瓘请他作府中的从事。臧玠乱起,他流亡交广,773年劝循州(广东惠阳)刺史哥舒晃在岭南起事,失败后被杀。我们不知道,苏涣在杜甫面前诵读的是什么诗;《全唐诗》里有他在广州写的三首《变律》——本来十九首,存三首——和一首《赠零陵僧》。《变律》里有这样的诗句:

一女不得织,万夫受其寒;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难。

这诗句虽然是取自古人的成语,但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于当时的社会是怀抱不满的;再从他前后的行径看来,他是一个用游侠或起义的方式对社会表示反抗的人。杜甫不但钦佩他的诗,而且惊叹他的为人。的确,在杜甫晚年,与之周旋的都是些庸俗的官吏,苏涣的出现至少可以给他一些爽朗的、超脱庸俗的感觉。所以他后来流亡衡州,曾经向衡州刺史阳济推荐苏涣,把苏涣比作剧孟,比作白起。但是阳济并没有用这个奇异的人。

这时开元天宝时代著名的音乐家李龟年也流落潭州,每逢良辰美景,便给江南的人士唱几首只有他才能唱得出来的歌曲,使听者感动得流下泪来。他也常在湖南采访使的筵席上歌诵王维“红豆生南国”一类的诗篇,因而传遍江南。杜甫在770年的落花时节也遇到了这个绝代的歌人,正如他在夔州由于李十二娘的剑器舞而想到公孙大娘一般,他回想他十四五岁时在李范与崔涤的邸宅中和他见面的情景,写出我们在《童年》章里已经读到过的那首著名的绝句。

忽然在一个四月的夜里,潭州城内火光冲天,湖南兵马使臧玠杀死潭州刺史兼湖南都团练观察使崔瓘,潭州大乱。杜甫又不得不携带妻子驾着他的小船南下,到了他去年一度来过的衡州。他飘流没有定所,四海虽大,如今再也没有一个容身的地方了,他在中途写了一首《逃难》诗:

五十白头翁,南北逃世难。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故国莽丘墟,邻里各分散。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

在闷热的船篷里他想到十几年的丧乱以来,广大的人民有的死于寇盗,有的死于官兵,有的死于赋役,有的死于饥寒,有的死于路途的劳苦……他把这些惨痛的亲身经历凝练在一句五言诗里:“丧乱死多门”。这五个字说尽了人民在战乱中担受的一切痛苦。

他在衡州,计划南下郴州,因为他的舅父崔伟在郴州任录事参军。他溯着郴水入耒阳县境,遇见江水大涨,停泊在方田驿,五天得不到食物。耒阳县令聂某得到这个消息,立即写信问候他,给他送来丰富的酒肉。他接受了这宝贵的赠品,曾经写过一首诗感谢聂县令。但是水势不退,他无法前进,不能当面把这首诗交给聂县令,只好掉转船头,又回衡州北上。等到水落了,聂县令派人寻找杜甫,却再也找不到杜甫的踪迹,他以为杜甫必定是在水涨时被水淹死了,为了纪念这个诗人,在耒阳县北不远的地方给他建立了一座空坟。由于这座空坟,产生了一个传说:杜甫饿了许多天,一旦得到聂县令送来的白酒牛肉,在痛饮饱吃之后,一晚便死去了。这传说从唐中叶以后便传布得很广,它和李白醉后水中探月而死的故事是同样地荒诞无稽。

事实上,杜甫被洪水阻住,不能南下郴州,只好改变计划,想北上汉阳,预备沿着汉水回长安去。计划尽管是计划,贫穷与疾病却使他没有走出湘江的能力。从秋到冬,他的小船只是在湘江上漂浮着。由于长期的水上生活,风痹病转剧,他倒卧在船中,写出一首三十六韵的长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是他最后的一篇作品。在这首诗里,他写他从舟中看到的凄惨的景物是:

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鸮禽。

他写他的贫穷,是终日以藜羹度日,从成都草堂带出来的乌皮几早已靠散,用绳子重重捆起,身上穿的衣服寸寸都是补绽。他写他的疾病,是吃下药去便汗水涔涔;他看他的死期已经临近,北归是不可能了。在这情况下,他并没有忘记国家的灾难,他在这诗里写着——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这首诗写出不久,他在湘江上的舟中死去了。这是770年(代宗大历五年)的冬天,他五十九岁。

他死后,家人无力安葬,把他的灵柩厝在岳州。四十三年后,813年(元和八年),他的孙子杜嗣业经过很大的努力才从岳州把杜甫的遗体搬运到偃师,移葬在首阳山下,在杜预墓的附近,杜审言墓的旁边。杜嗣业搬移他祖父的灵柩时,路过荆州,遇见诗人元稹,元稹给杜甫写了一篇墓铭,他说,自有诗人以来,没有像杜甫这样伟大的。

写到这里,这个伟大的诗人的一生便结束了。这是一个悲剧。这是一个正直的诗人在封建社会里必然的悲剧。

杜甫逝世后不久,润州刺史樊晃编《杜工部小集》六卷,在序里说,杜甫遗有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汉之间;又说,“属时方用武,斯文将坠,故不为东人之所知。江左词人,所传诵者,皆公之戏题剧论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这篇序是很有意义的,它可以说明,杜甫死后,杜甫的文集只行于江汉之间,并不普遍,甚至江东一带还不甚知道他。杜诗之所以流行江汉,这当然与杜甫晚年飘泊荆湘有关。杜集里附录的郭受在杜甫逝世前一年寄给杜甫的诗里说,“新诗海内流传遍”(《杜员外兄垂示诗因作此寄上》),可能是有些夸张,他所说的海内不过是江汉之间而已。樊晃在润州编杜甫小集,只能搜集到二百九十篇,这不过是现存杜诗全部的五分之一。

到了元和年间,杜甫逝世四十年以后,才起始听到对于杜甫的尊崇和赞颂。元和八年(813)元稹为杜甫写了墓志铭,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写了《与元九书》,元和十一年(816)韩愈写了《调张籍》。在这些诗文里我们起始听到杜甫与李白并称。元白由于他们的文学主张格外推崇杜甫,韩愈则更多地歌颂了李白。我们现在看来,白居易和韩愈是把唐代文学推向一个新的高潮的作家,他们都是杰出的文学革新者,白居易与元稹的新乐府运动和韩愈的古文运动在中国文学史上起过很大的进步作用,以他们的文学思想和创作主张,他们认识到杜甫的重要意义是不足为奇的,而且是必然的。可是我们从他们的一些著作看来,在当时他们还是比较孤立的,除去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少数友人外,他们的主张在社会上并没有得到多少支持,反而是常常受到攻击。所以他们对于杜甫的推崇不能说明杜甫的诗的价值已被当时一般的文艺界所公认了。

我们现在从几部能够看到的唐人编选的唐诗选可以看出,杜诗是遭受怎样的一种冷淡的待遇。芮挺章的《国秀集》(744)和殷璠的《河岳英灵集》(753)都完成在天宝时期、安史之乱以前,集里没有选入杜甫的诗,是可以理解的。元结的《箧中集》成于乾元三年(即上元元年,760),这年杜甫初到成都。元结继承了陈子昂的主张,反对当时的诗歌“拘限声病,喜尚形似”,杜甫很重视他。但是他的《箧中集》范围很狭窄,人仅七人,诗只二十四首,诗体限于五言古诗,共同代表一种风格,不过是就“箧中所有,总编次之”。集里没有选杜甫的诗,也不足怪。令狐楚奉宪宗命纂进的《御览诗》,只选代宗、德宗和元和初期诗人的作品,胡震亨早已指出这部诗选是“取资宸瞩,非允艺裁”(《唐音癸签》卷三十一),里边没有杜甫的诗,是当然的,同时我们必须注意,其中也没有元稹、白居易、韩愈的名字。最使人一看感到惊奇的,是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专门选从肃宗到代宗末年的诗,这时期的前半也正是杜甫创作最旺盛的阶段。选者对于过去的选本都深致不满,自己要力革前弊,“朝野通取,格律兼收”,从大量的诗人中,选出二十六人,但是并没有杜甫(其中选有杜诵的一首《哭长孙侍御》,也曾被编入杜甫诗集中,我们可以认为不是杜甫作的,因为这首诗又出现于韦庄《又玄集》,作者仍为杜诵)。我们初次展阅,会发生惊奇的疑问,但是仔细看一看这选本的编排和选者对于诗人们的评语,便可以得到解答了。选集分上下二卷,分别以钱起、郎士元开始。高仲武评论钱起是“文宗右丞(王维),许以高格;右丞没后,员外为雄”。对于郎士元则说,“右丞以往,与钱更长。……两君体调,大抵欲同,就中郎公稍更闲雅,近于康乐”。在被选诗人的评语中还摘举出选者认为优秀的诗句,这些诗句几乎都是描绘自然的。由此可见,选者认为足以代表诗的正统的,是王维一派的山水诗。选者以韵调为主,杜甫的诗在他看来便不能入选了。肃宗、代宗时代是十分动荡不安的,然而这部选本却是青山流水、暮霭空林,反映不出时代的面貌。集中虽然也出现与杜甫比较接近的苏涣和孟云卿的名字,但二人分别排列在上下两卷结尾或将近结尾的地方,也没有摘举出他们的诗句。此后姚合的《极玄集》同样是选大历前后的诗人,选诗的精神和高仲武一致,选录的诗人两个集子也不少相同,所不同的是《极玄集》以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王维和王维的朋友祖咏开端,这更鲜明地表示了选者的态度,更足以说明选者对于王维的推崇。姚合说,被选的诗人都是“诗家射雕手”,但是一个这些诗人不能望其项背的最伟大的射雕手杜甫,他却是看不见的。并且《极玄集》一般还认为是一个好的选本,韦庄说它“传于当代,已尽精微”(《又玄集》序),到了南宋,姜夔还曾加以评点。我们可以想见,这一派诗的影响是相当广泛而久远的。

宣宗时任过校书郎的顾陶有《唐诗类选》二十卷,现已失传。从胡震亨的《唐音癸签》,我们知道,选诗一千二百三十二首,选录的诗人也相当全面,顾陶在序里说,“国朝以来,杜李挺生,莫得而间”(卷三十一)。《类选》里选了大量杜甫的诗,这说明杜甫的诗经过元稹、白居易、韩愈和稍晚的李商隐、杜牧等人的提倡和称颂,已被人承认,这时距杜甫逝世已有八九十年之久了。

顾陶选了些杜甫的什么诗,我们无从知道。宋人曾季貍《艇斋诗话》里有一条说:“顾陶《唐诗类选》二十卷,其间载杜诗多与今本不同。顾陶,唐大中间人,去杜不远,所见本必稍真,今并录同异于后。”我们根据他的同异比较,可以知道顾陶所选的杜诗的一部分,约二十七首,其中除了《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梦李白》等二三首古体诗外,其余的都是近体诗,尤其以五言律诗为最多。这里边有不少好诗,可是却没有白居易在《与元九书》和元稹在《乐府古题序》里所称赞过的那些最重要的诗篇如“三吏”、《塞芦子》、《留花门》、《赴奉先县咏怀》、《悲陈陶》、《哀江头》、《兵车行》、《丽人行》等。我们知道的只是顾陶杜诗选题的一部分,也不能说杜甫那些最重要的诗篇顾陶完全没有选,但是仅从这一部分看来,也可以明确顾陶选诗的倾向了。

晚唐韦庄《又玄集》(900)以杜甫开端,选的也只是五首五言律诗和两首七言律诗。《又玄集》并不是不选古体诗,但杜甫的最重要的长篇作品也是没有选。

上举选本,不是唐人选本的全部,但与《新唐书·艺文志》中的存目相比,它们是大多数,而且是主要的部分。如窦常《南薰集》已失传,据《唐音癸签》,它选有“韩翃至皎然三十人诗”,它的内容也就可以设想了。这些选本给我们说明一个事实,杜甫的诗在他生前和死后较长时期内,在唐代一般的文坛上是不被重视的,后来渐被重视,他那最富有人民性和独创性的诗篇还是被忽略的。这些诗篇,尽管有元稹、白居易等给以很高的评价,还是不能被人接受。当时的统治者和所谓士林是更欢迎留连风景、游心物外的诗歌,所以王维在他们中间便成为一代诗宗,因为王维既有高度的艺术造诣,又能超脱“世俗”,这正好适合他们的趣味,成为他们的典范。中唐诗歌,虽早已克服了齐梁以来的绮靡诗风,却仍然赓续着南北朝山水诗的传统,因此白居易现实主义的新乐府诗运动,是有特殊的积极意义的。可是白居易现实主义的精神并不是容易被当时所接受的。白居易的诗在当时也相当流行,白居易自己就知道得很清楚,“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以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与元九书》)。

杜甫的诗继承了《诗经》、汉乐府的优良传统,同时也吸取了南北朝一些诗人的艺术技巧,他最大的贡献则在于他以这优良传统为基础进行了大胆的革新。在思想内容上,他由于忧国忧民的热忱,言人之所不能言,道人之所不敢道。在艺术形式上,他融汇古今,摭取群书,采用口语,发挥极大的独创性。这两方面对于那些把王维奉为正宗、把钱起和郎士元作为诗界代表的人们,是不能容许的。我们现在可以说,若是没有李白、杜甫、白居易,唐诗这座大厦就会失却它主要的栋梁。可是在唐代,杜甫最富有进步意义的诗篇和白居易“惟歌生民病”的诗歌,却受到冷淡的待遇。至于晚唐《诗品》作者司空图诋毁元白是“都市豪估”,北宋西昆体诗人杨亿把杜甫称作“村夫子”,这都吐露出追求韵味和形式而脱离现实的诗人们对于杜甫和白居易的憎恨。

这是封建社会里文艺界常有的现象。因为文学批评一般掌握在封建统治者和为统治者服务的文人们的手里,他们对于大胆革新和进步主张往往感到憎恨和恐怖,他们因袭的观点也阻碍他们对新事物的认识。一个伟大的进步作家在他的时代常常受到难以想象的否定或冷淡。后来他的地位渐渐被人承认了,可是他最重要、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还会被人忽视。明代杨慎有这样一段话很有代表意义:

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韵语纪时事,谓之诗史。鄙哉宋人之见,不足以论诗也。……三百篇皆约情合性而归之道德也,然未尝有道德字也,未尝有道德性情句也。二南者,修身齐家其旨也,然其言琴瑟钟鼓、荇菜芣苢、夭桃秾李、雀角鼠牙,何尝有修身齐家字耶?皆意在言外,使人自悟。至于变风变雅,尤其含蓄,言之者无罪,闻之所足戒。如刺淫乱,则曰“雝雝鸣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妇诛求尽”也。叙饥荒,则曰“牂羊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齿存,可堪皮骨干”也。杜诗之含蓄蕴藉者盖亦多矣,宋人不能学之。至于直陈时事,类于讪讦,乃其下乘末脚,而宋人拾以为己宝,又撰出“诗史”二字,以误后人……(《升庵诗话》卷十一)

很显然,这是一段毫不含混地维护封建统治的文学批评。其中还有不少事实的错误:第一,把杜诗称为诗史,并不始于宋人;第二,《诗经》里的诗并不像杨慎所说的那样“含蓄”,相反地有不少诗句是很露骨的批判和反抗;第三,宋代的文人并不都欣赏杨慎所列举的杜甫那一类的诗句,我们从宋代一般的诗话看来,他们常说这类诗句是“粗”,是“拙”,反倒是赞赏所谓“含蓄蕴藉”的居多,所以把这个“罪名”加在宋人身上,不是从事实出发的。只有一点逻辑上的推论是正确的,他反对杜甫的这类诗句,他反对在唐代元稹已经加以颂扬的“直陈时事”的创作态度,因此他反对把杜诗称作诗史。其实这类的诗句和这种创作态度,正是杜甫大胆革新、发扬中国诗歌优秀传统的一个方面,也正是我们所要肯定的。那末,根据这个逻辑的推论,我们对于诗史这个名称也是肯定的。

录: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一,

有客有客字子美,

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

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

手脚冻皴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

悲风为我从天来。

长镵长镵白木柄,

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独无苗山雪盛,

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

男呻女吟四壁静。

呜呼二歌兮歌始放,

闾里为我色惆怅。

有弟有弟在远方,

三人各瘦何人强?

生别展转不相见,

胡尘暗天道路长。

东飞鴐鹅后鹙鸧,

安得送我置汝旁。

呜呼三歌兮歌三发,

汝归何处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钟离,

良人早殁诸孤痴。

长淮浪高蛟龙怒,

十年不见来何时?

扁舟欲往箭满眼,

杳杳南国多旌旗。

呜呼四歌兮歌四奏,

林猿为我啼清昼。

四山多风溪水急,

寒雨飒飒枯树湿。

黄蒿古城云不开,

白狐跳梁黄狐立。

我生何为在穷谷?

中夜起坐万感集。

呜呼五歌兮歌正长,

魂招不来归故乡。

南有龙兮在山湫,

古木巄嵷枝相樛。

木叶黄落龙正蛰,

蝮蛇东来水上游。

我行怪此安敢出,

拨剑欲斩且复休。

呜呼六歌兮歌思迟,

溪壑为我回春姿。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

三年饥走荒山道。

长安卿相多少年,

富贵应须致身早。

山中儒生旧相识,

但话宿昔伤怀抱。

呜呼七歌兮悄终曲,

仰视皇天白日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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