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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民族共同体的诞生史:阿尔弗雷德大帝即威塞克斯王室血缘考

 看北朝 2020-06-10
从前和别人有过讨论现在英国人血缘问题,其中提出了阿尔弗雷德大帝乃是日耳曼化的凯尔特人,因此把自己以前搜集过的资料证据整理了一下,形成了下面这篇东西,若有不足之处敬请指教:

关于后罗马时代不列颠的主要记载来自成书于9世纪的《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以下简称《编年史》),该书中记载的威塞克斯王室(阿尔弗雷德大帝所属的家族)的第一位统治者叫赛尔迪克(Cerdic),他的儿子叫Cynric。但这两个名字----以及他们很多后代的名字,现在都被毫无争议地证明是凯尔特语的,而非日耳曼语的。《编年史》中记载了赛尔迪克的祖先家谱一直追溯到奥丁,但英国历史学家早已证明,这个谱系乃是抄袭拼凑而成的,应该是《编年史》作者为了维护威塞克斯王室统治合法性而攒出来的政治宣传品。

阿尔弗雷德大帝塑像,图/Wikipedia。

当然,仅仅有凯尔特式的名字并不能证明就一定是凯尔特血统的。但有凯尔特名字的不仅是赛尔迪克的后代,其父亲按《编年史》的记载,名字是Elesa,不仅这个名字也是凯尔特式的,而且在《编年史》之外有来自欧洲大陆的独立旁证,似乎能证明他的父亲乃是罗马化的不列颠人:高卢的欧塞尔主教日耳曼努斯在公元429年访问了不列颠,在关于他的传记中有提到,当时他遇到了一位叫做Elesius的不列颠人的地方领袖。一般认为,他就是Elesa,-us是拉丁语第一组阳性名词通用的结尾,因为史料是用拉丁文写成,所以将名字改为Elesius。

此外,《编年史》中对赛尔迪克如何开始统治的记载,却是令人疑窦丛生。《编年史》中第一次提到赛尔迪克的记载是495年,但描述他当时使用的称号是ealdorman。这是一个低级的称谓------这个词的两个组成部分即是现代英语的elder man。看起来,对这个称号最接近的汉语翻译,应该是地方上“三老”一类的玩意。但是,如果赛尔迪克是一个入侵的日耳曼人的领袖,使用这个称谓就比较奇怪了。

塞尔迪克的影视剧形象,图/网络。

此外,《编年史》中还记载,在公元519年,赛尔迪克“开始统治”。这就更令人奇怪了,因为这似乎是在暗示这一年之前,他还不是一个独立的统治者,而是类似附庸性质的。因此,英国历史学家米尔斯在综合以上证据后,提出了这样一个假设:即,赛尔迪克的家族在罗马帝国撤出不列颠之前就是地方土豪,负责今肯特地区的日常行政、税收等;而随着罗马中央集权的不断衰落、乃至彻底撤出不列颠,他的家族很有可能逐步也把当地的维持治安和防务负责起来了。而随着西罗马帝国的彻底崩溃,他完全可能更进一步,在和那些肯特附近的西撒克逊人发展出联姻关系后(《编年史》中提到过撒克逊酋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不列颠土豪的事情),彻底甩掉“罗马人”这个无用的累赘,和这些撒克逊人共同构建出新的民族共同体。

这个理论在考古上也有大量证据支持。现代考古证据表明,西撒克逊人(威塞克斯一词的词源即来自west saxon的音转)和当地不列颠土著的相处、融合是很和平的,考古发掘上看不出有武装冲突的迹象。并且,撒克逊人进入不列颠的移民远在公元410年前就开始了,是一个逐渐的过程,因此和不列颠土著没有什么冲突,他们也容易接受不列颠土著的统治。

公元5世纪左右,盎格鲁萨克森人的迁移过程,图/Wikipedia。

而这又可以很好地解释传世文献中的一个说法。《编年史》中提到,赛尔迪克率领的部落叫做gewisse,威尔士和欧洲大陆的拉丁文史料中也有旁证,证明赛尔迪克被称为dux gewissorum(gewisse人的领袖)的记载,因此,他治下的子民被称为gewisse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这个词又是什么意思呢?英国历史学家莫里斯在1973年指出,这个古英语的词汇的意思和其在现代德语中的意思是一样的:即“了解的,知道的,或熟悉的”。考虑到考古上的发现,这个解释是很合理的:即这些撒克逊人和不列颠土著没有冲突,因此是“可信的、熟悉的”,对于赛尔迪克来说,是可以依靠的力量(可以类比汉文史料中的“生女真”和“熟女真”的称谓)。

这样看来,后罗马时代,一个新的民族共同体如何在不列颠岛上产生就有了一种比较可信的说法了:在罗马帝国时期就有大批撒克逊人出于各种原因,移民到不列颠,定居在今肯特、威塞克斯一带,他们和不列颠土著和平共处并且通婚融合,罗马帝国中央集权的崩溃后,这个过程仍在继续,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在泰晤士河流域以及英格兰东北部,罗马帝国崩溃后,来自大陆日耳曼的移民和不列颠土著经常发生暴力冲突。这时,肯特地区的某个在罗马帝国时期负责地方行政和治安的不列颠土豪家族抓住机会,先是通过通婚等手段把自己比较熟悉的西撒克逊人也纳入自己的统治,确保自己有可靠的物质力量作为基本盘,然后逐步向东、向北扩张,渐次削平罗马帝国崩溃后出现的地方割据势力。当然,这个过程中,肯定也不只是使用武力。为了争取这些文化传统有巨大差异的势力的认同,完全可以想象威塞克斯王室会编造自己祖先来自奥丁的谱系,或者称自己也是“盎格鲁人”,乃至学习其语言习俗等,至于把自己名字从凯尔特式的换成日耳曼式的,就更不在话下了。最终,经过几百年的努力,在不列颠岛的南部地区,形成了一个自称“盎格鲁(后来转音为英格兰)人”、使用混杂了很多凯尔特语法的日耳曼混合语的民族共同体。

图/网络。

如果参照中国历史,那么有类似可比性的过程大概是基本与此相同时期的,移民到关中地区的鲜卑人与当地汉族土豪通过改姓、改郡望等手段,构建出一个新的“关陇贵族”共同体的过程。

补充一点,盎格鲁-萨克逊人作为一个血缘概念的出现,要等到16乃至17世纪了.诺曼征服以前是没有特别强调盎格鲁-萨克逊的,当时,英国/英格兰人的内涵并非血缘或语言上的,而是政治意义上的,凡是接受威塞克斯王室统治的人,都算是英国/英格兰人,虽然英格兰这个名称来自盎格鲁,但如顶楼所述,威塞克斯王室本身就是凯尔特种(后来日尔曼化了),他最初起家所依靠的基本盘也是既有凯尔特土著,也有萨克逊人。诺曼征服后,就更没有盎格鲁-萨克逊血缘的概念了,中世纪宗教是远比语言和血缘重要的纽带。

盎格鲁-萨克逊作为一个血缘概念的出现,要等到16-17世纪了,彼时,宗教改革摧毁了英国和欧洲大陆的宗教纽带,而新兴的资产阶级所要打倒的封建贵族中,绝大部分都是当初伴随威廉征服的英国讲法语的诺曼人的后代。为了对付诺曼贵族,新兴的资产阶级开始从故纸堆中翻出了盎格鲁-萨克逊这个概念,用来指代一切非贵族的英国人。尽管如顶楼中所讲,很大一部分(很有可能是绝大多数)英国人的祖先来自不列颠土著,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多数封建贵族以外的英国人把自己想象成了盎格鲁-萨克逊血缘。

公元11世纪的贝叶挂毯中描绘的征服者威廉登陆英格兰的场景,图/Wikipedia。

一、“不列颠土著”只是一个概括性的泛指,并非一个民族。当时不列颠岛上有的部落,按照考古结果,相互之间的文化、习俗有很大差异。而且,虽然他们使用的语言可能有一定亲缘关系,但差距还是比较大,在大部分情况下相互之间是无法互通的。因此,这些部族之间并没有什么认同感。而且有很多不列颠的本地大族似乎可能并非凯尔特土著,而是罗马帝国统治时期从罗马帝国其他地方迁入不列颠的(例如,有的罗马在当地官员的家族),他们就更不可能对“不列颠人”这个概念有任何认同感了。

而且,罗马帝国征服不列颠以前,不列颠岛从来没有统一过。他们也没有文字和自己的历史,相互之间根本难以形成认同,尤其是他们的文化程度并不比盎格鲁撒克逊人高多少,很难有什么文化上的心理优势。罗马人带来了“罗马公民”的概念,但希腊-罗马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城镇文化,对城镇外的农村的影响和控制很小。在罗马帝国末期,气候变化(有证据表明这时期西欧气候急剧变冷,年均气温下降了1到3度)极大影响了农业产出,使得再没有稳定的农业剩余来支持大规模的城镇。再加上战乱导致的贸易的中断,绝大部分罗马时代的城镇都被放弃了,大概是由于气候更冷的原因,不列颠的去城镇化比高卢更加彻底,因此,唯一可能把不列颠土著联系起来的“罗马公民”这个纽带很快也消失了。

图/网络。

因此,后罗马时代的不列颠的地方冲突背景更多是中央集权崩溃后的无政府混乱,类似“所有人对付所有人”的互砍,互砍的基本单位是家族。“不列颠土著和入侵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民族战争”这种叙事是17世纪民族主义兴起以后的想象而已。不管是不列颠人还是盎格鲁撒克逊人,都是以部族为单位,彼此之间没有什么认同感。这种混战中,哪些部族结盟来构建出新的共同体、并采纳什么样的名称和文化,更多是偶然和随机的过程。最终的文化身份中,盎格鲁撒克逊成分多于不列颠成分,并不比相反情况更令人奇怪。

二、英语受凯尔特语的影响可能很深。虽然词汇方面不多,但在语法方面有很深刻的影响,这一点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语言学家指出来了。具体来说,比较突出的有以下几点:

----最深刻的变化在于语言特质有综合性语言变为分析性语言。即,屈折变化大量消失,转而依靠语序而非词尾变化来指示句子成分。一般来说,这种转变是典型的语言混合的结果。(例如,中世纪波斯语在被阿拉伯征服后屈折变化也大量消失,尽管波斯语和阿拉伯语自身都是不缺乏屈折变化的)。更重要的是,凯尔特语本身也是高度分析性的语言。如果他们学习古英语这种屈折变化繁复的语言,很有可能会不自觉地把屈折变化简化掉。作为类比,可以考虑一下以中文这种目前世界上分析性最强的语言为母语学习英语的情况。尽管英语在印欧语系里已经是分析性最强、综合性最弱的语言了,但相比中文还是更有综合性的特征。所以,以中文为母语的人使用英语时,经常会不自觉地把英语里仅存不多的屈折变化也忽略掉,比如复数的词尾,以及现在时态的第三人称单数的词尾。此外有一点也可以供参考:不列颠岛上出土的罗马帝国时期的很多拉丁文碑文材料显示,很多碑文的作者对拉丁语的屈折变化(其繁复丝毫不逊于古英语)掌握似乎也是有困难。

古凯尔特语铭文“Botorrita plaques”,图/Wikipedia。

----古英语中动词be的第三人称复数形式bithoun很难用日耳曼语系内的理论来解释,但是在布立吞语中有很明显的对应(byddant)。

----英语以外的其他日耳曼语系的定冠词都有多种形式,唯有英语只有一个。凯尔特语系也都是只有一个定冠词。

----现在进行时这种时态在日耳曼语系里也是独一无二的,仅有英语有此类时态。但在凯尔特语系中则非常常见。

----否定句和疑问句中对助动词do的使用,同样是仅有凯尔特语系有类似语法结构。

----英语中大量使用反问句来替代一般疑问句。凯尔特语系不适用一般疑问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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