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给了她50分钟。

心理咨询室的等候区坐着一个姑娘。

她有一张自然而完美的脸。正看略偏鹅蛋，侧看又有尖下巴。白皙，美目，黛眉，朱唇。无论骨相皮相都是绝顶绝的美人，没有男人不为她倾倒。

她在登记处填了表之后就坐在那里等待，安静而有礼貌。

她等的咨询师是市里最有名的咨询师之一，每50分钟收费600块，这会儿正是下午5点多钟，她没有预约，咨询师正在忙。

在等走了两位客人之后，她走进咨询室。

咨询师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坐在那里很祥和。

“第一次？”老人问。

“是的。”

“以前在其它地方做过类似的咨询吗？”

“没有。”

“那我先介绍一下，我们咨询师没有任何所谓的三观，也就是说无论你遭遇过什么、做过什么，只要不违背法律，我都有义务为你保密并且不对你个人做出任何定义；而且我不会给你具体的建议，比如说你跟谁好，选择什么，这个建议都没有。我们只做心理建设。而且为了更全面的了解，前3—5次基本上都会以你的倾诉为主。”老人的声音其实很洪亮，但是这洪亮压低了分贝，有种意想不到的温柔。

“也就是说，您只倾听？”

老人点点头。

“我什么都可以说？”

“想说什么说什么。”

女孩想了一下。

老人翻看她填的资料，在笔记本上写上日期和她的名字。

“随时可以开始吗？”

“随时。”老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很喜欢一个人。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而且他总让我觉得自己很……贱。”

女孩低着头，开始想怎么说。刚开始还有点局促，但说了几句后便渐入佳境。老人坐在那里实在太没有存在感了，他像老树洞一样慈祥和包容，连一点互动的眼神都没有。他的波澜不惊让她完全放松下来。

“你相信世界上会有人因为太爱一个人而不停地和别的人上床吗？我是指，为了分散自己的爱，和对自己的鄙视。不是那种为了救爱人去卖身什么的。”

老人说：“我什么都相信。”

女孩感到了莫大的安全，开始不停歇地讲述：

“我和男友是大学同学。那时候大家都说我是校花，他是校草，天造地设的一对。可能是被大家的玩笑开习惯了，对他有了一些朦胧的感觉。他并没有拒绝我。我们就开始谈恋爱，从大三开始正式交往的，谈了四年。

“我在高中时谈过恋爱，很多男孩子追我。我身边的男孩子都属于那种……如果我笑着对他们说几句话，他们都会高兴好几天。一到情人节我收到的礼物特别多，我都不知道是谁送的。高中的那个男朋友是青梅竹马吧，从小就喜欢我，如果我高兴他比我还高兴，我不高兴的时候他比我还着急。初恋可能都是这样吧，是真心真意的感情，我也是被他惯坏了。我们俩分手就是因为我劈腿现在这个校草。

“刚开始接触校草时我觉得他对我也还行，嗯，很有礼貌，会照顾女生，反正谈恋爱的那一套，他似乎都有经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心是冷的。他不会有那种看到你就发自内心的喜悦。当我跟他讲我和室友的事情时，其实我只是想讲话而已，可他就开始帮我出主意解决问题。其实我没有问题需要解决，我可能只是需要他和我一起同仇敌忾，慢慢我们在谈很多事情的时候，我发现我们的思路根本不在一个纬度上。”

“他不够关注你的情绪？”老人问。

“对。他比普通的男孩子更自以为是。

“慢慢地他自己也有所感觉，两个人好像总是齿轮卡得不对，于是就冷淡几天，疏远几天，觉得还是离不开，就又来找我。就是这样分分合合。在别人眼里我们特别完美，但是我觉得他并不爱我。我不是没有被爱过的女生，我知道那种飞蛾扑火的感觉。

“我也知道我自己挺不对的。他越是这样，我反而越是觉得他迷人。或者是……我自己不甘心？我不知道。有一次闹了矛盾，我说我要出去走走，他说好吧，那时是凌晨，我真的走了，我以为他会追上来，他并没有。

“我下楼的时候连鞋都没有穿，我们租的房子是木地板，平时我在那里都光着脚，所以当我下楼以后我发现自己没有鞋的时候，我的心里寒透了，我竟然还傻乎乎地站在楼下等他来追我，站了半个小时以后，我很冷，我打电话给另外一个追我的男生说，我和男朋友吵架了，我没穿鞋跑出来了。

“那个男生是体院的，我们租的房子离体院很近，我在体院食堂吃饭时认识的，他一见到我就疯狂地追我，心肝肺都可以掏给我吃的那种。

“那个男孩子来了，在夜市上给我买了一双拖鞋，拿了一个毛毯包着我带我去开房间。酒店只剩下一个大床房，他说他要走，我不让他走，他说那他就睡地上。他在地上睡的时候，我说你干嘛要这样呢。他说他不想趁人之危，他想看到我过得好，并不是想解一时之欢。我让他上来他不上来，不上来我就下去。他还推我，让我不要为了报复一个不值得的人而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那一瞬间我觉得他是真的喜欢我，我哭了，我说我不会后悔的。

“那个男生真的很好，并没有因此缠着我，如果我有什么事找他，他还跑得飞快。对于我没有给他名分，他也从来没有说什么。我觉得他挺理解我的。他后来被选到省队去了，拿过些小奖，算是小有所成吧，我还挺祝福他的。

“只是从那以后，我就一发不可收拾，只要我男朋友对我不好，我就会出去找人。我也不是个笨蛋，我找的都是那种不会缠着我的人，要么是有真情，要么是有自知之明，要么是有家庭不会离婚也害怕老婆知道……我找的男人床品都还可以，不会在外面乱说什么，也不打扰我的生活。

“但是我知道我陷入了一种病态。高中毕业那年我第一次喝醉，后来也喝醉过，以前喝醉了都是笑，控制不住一直咯咯咯地笑。可是后来我喝醉之后总是控制不住地哭，我觉得自己特别可耻，特别脏，根本不是别人眼中的样子。可是我离不开我男朋友，我又受不了他的冷漠。

“有时候我和其他的床友也会有一丝感情，在某一瞬间，我能感觉到我们彼此是碰撞出了火花的。我一直希望哪个人能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可惜的是一直没有，当我们想开始交往的时候我就没感觉了。我对男友的恨，或者说是对他的爱，对痛的迷恋，就这样使我一次次背叛。我的背叛是为了分散自己对他的感情和注意力，结果背叛却使我欲罢不能。

“你做这些事你觉得你男友有察觉吗？”老人问。

“完全没有。他越是对我无视，我越是在外面玩得欢。我也一次次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让一个破男人左右我的行为和感情？我不应该在乎他，我应该有自己的天地。可是我做不到。就像那种……我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是我治不好我自己。

“现在我们都工作了，我还是在这种状态里拔不出来。我都不记得我和多少人发生过那样的关系，我努力地想出来，很痛苦很痛苦，可是我男友并不给我机会，他既不会出去找女人让我把心伤透，又没有什么其它的大毛病落在我手里，而且工作上进，他只是心情不好时就冷我，他坏得不透顶，好一下坏一下，我就这样被来回撕扯。

“我们现在都工作两年多了，我们当时的同班同学，成绩没我好、长得没我好，现在工作和感情都比我好，我突然醒悟，我被生病的感情耽误了，我必须得走出来。

“所以我来找您，我想知道我生了什么病。”

老人温柔地看着她，并没有急于回答。

“其实我对自己也有规划。第一步，我要离开他，免得总想到这些不干净的历史。我也不能再依赖全心全意的爱情……也许我太高估自己了，别人凭什么不能有情绪，别人凭什么不能有自我。就因为我漂亮吗？漂亮有什么用呢，和那么多男人发生过关系，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得到。我得努力工作，从小到大我都是令人瞩目的，我得配得上优秀两个字。第二步，我得调节自己的贱性，不能对方越不喜欢我，我就越得强求他喜欢我。喜欢一个人是没法伪装的不是吗。第三步我得承认人是没有道理的，戴安娜那么完美，查尔斯还是要去喜欢一个离婚还比他大的女人，找谁说理去呢。”

女孩用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老人，希望得到认可和解答，但老人的目光里仍是深不可测的慈祥。

女孩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此时忽然笑起来：“我知道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老人点点头。

“只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过，所以一直不成体系。现在我想我应该明白了。”

老人说：“心理学上有一套复杂的程序，我来给你打一个简单的比方，人的行为分三部分：1，遭遇。2，遭遇在‘我’身上形成的动机。3，动机促使‘我’以某种方式的表达。

“基本上求助者需要做的就是在第二步调整它。

“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动机？可不可以换成另一种动机？

“你很聪明，给了自己开头，给了自己内容，也给了自己解答。

你的时间到了，这周五的下午六点钟我还在这里等你可以吗？”

女孩说好。

可到了周五女孩并没有来。

第二周她还是没有来。

工作室给女孩打了一个电话，女孩用愉快的声音回答她不用去了。

不久的一天老人开车经过一条小街，无意中看到女孩，她很好，和两个女孩子在一起笑得阳光灿烂，手里拎着几个纸袋是刚买的衣服。

老人把车停在街边，打电话做一个回访。

她和那两个女孩找了个露天咖啡厅，她不知道就在老人的车边上。她站起来，离了朋友两米远开始接电话。她心情很好，她对着一面玻璃，一边接电话一边用手指把口红擦均匀。那动作性感极了。心理咨询师是不可以爱上自己的咨询者的，但连老人都无法对自己说谎，这实在是一个人间尤物。女孩说：“谢谢您。我按照自己的规划行动了。其实很多事情，我们自己内心里早有答案，只是从来没有真诚地说出来，不说出来就不肯面对，所以谢谢您给我的50分钟，可能它已经改变了我的一辈子。”

挂了电话老人的车还停在那里。其实曾经他有许多许多话可以对她说，但是作为咨询师他不能说。他想说你太看重所有人的认可，你不爱任何人却强求别人全身心爱你，这是不对的；他想说你的叛逆会成为你成长的绊脚石，是必须得改的；他想说约炮其实有很多危险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他想说你想从这段感情中获释，不需要对方渣到底，而只需要你发现自己并不快乐就行……结果他什么都没有说她就自己悟到了。现在他看着她挂了电话，吃甜点喝咖啡，白皙靓丽得像一道光，让整条街都时尚起来。他保持着自己一动不动的慈祥，目光里的柔情、欣慰、爱意甚至是感动，把老人的目光钝化开来，形成一片仁慈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