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味蕖《百花图谱》（六）

引言

疏园，郭味蕖先生晚年居潍之家园。在今山东省潍坊市城关街道增福堂社区，暨冶房巷与东风街交叉口西南角。

1970年，郭味蕖夫妇被命由京“疏散”回乡，随身除零星衣物餐具、十数种花木外，别无长物。斗室蜗庐，室止一间，不足十平米，园仅窗前数尺，一片萧疏，遂依当时境遇，园名疏园，自号散翁。

然而先生逆境中奋发，从他离京回乡到去世，不足两年的时间内，先生壮心不已。每日以书画自励之外，更将毕生积学进行梳理，成《疏园集》《散翁散记》两部著作；又将一生教学创作心得进行总结，完成了《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这一名著。“归来画兴浓于酒，病起文心壮如雷”、“比岳家军从天而降，如黄河水导海以归”，这些书就的联语代表着此时散翁的衷心。

先生晚年清绝超迈，心怀天下，猛志常在。他撰联“泰山观浴日，长江踏落虹”，以抒胸襟；联句“身历华岳千寻秀，手种垂杨十丈丝”，并解深情。他最后一个生辰写下的“长揖谢时望，高歌掩敝庐”，以及去世前夕写下的“壮心千里马，归梦五湖波”，都令人长叹唏嘘。

先生酷爱花木，两年中将房前屋后遍植花树，以慰寂寥。为方便学习工作，又于檐前辟地，盖一茅草画室，题额“爱此茅堂入竹深”，以寄高情。在此，他将自己的花卉写生进行整理，辑成《百花图谱》，可惜这一著作文革后散佚。

如今“疏园”早已辟为郭味蕖故居陈列馆对外开放，更以其历史文化积淀，被列为山东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加上在故居陈列馆基础上扩建的郭味蕖美术馆，楼宇庭院，较之味蕖先生生前扩大何止十倍，松筠摇风、桃李蓁蓁，一年四季花木繁盛，真可谓“疏园花木深”，成为潍上深具历史文化气息的一座名园。

今年适逢全球疫情，展览与出行皆不便利，我们取郭味蕖先生代表作，一花一种，逐春秋佳序，含英咀华，随意铺陈，既方便观者网上浏览，更从中汲取中国画艺术之人文精神，为战胜一切困难凭添勇气。

荷花

吹落红莲衣  余香犹在水

很多人坚信名字于人的重要意义。

这让本节变得不同，因为郭先生名字中，“蕖”，即荷花。

那天一行小朋友来馆研学，一男孩跳过池塘，大声呼“芙蕖、芙蕖”，让我很惊讶，我一直认为芙蕖是个很文的词，我像他们这么大时，根本没听过“芙蓉”“芙蕖”。不过他也犯了错误，他指着的是水中盛放的睡莲，这让我在以后接待中，都要特意讲解一下荷花和睡莲的分别。

味蕖非先生本名，《郭氏族谱》上说：“原名忻，字慰劬”。先生的父亲迺钰公，1907年天津南开学堂肄业，投考新开办的天津北洋法政学堂，试后赴京探亲，不幸染时疫病殁，年仅21岁，发榜后据说考取了第一名。那一届学生中最知名者，便是中国共产党创始人李大钊。先生的祖父肇光公，少负才名，“甲午科试一等一名”，亦不幸27岁病殁。因此郭先生出生时，上面三代寡居、两代早亡，为遗腹子。名忻，取欢欣之意；字慰劬，即“用慰劬劳”，报答母亲养育的辛劳。

味蕖应该是先生立志从事绘画以后所起。我查了一下，1925年秋，先生的岳丈、陈介祺曾长孙礼丞先生，用家藏封泥拓扇相赠，尚题“慰劬贤甥”；到二十年代末，郭先生在上海学习西画，作品的落款已经全部是“蕖”了。

题识：诵清芬室消夏清课。乙丑初秋，拓赠慰劬贤甥赏之。陈文会。

关于荷花的记载，最早可以从《诗经》里找，比如这首陈国的民歌：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古人多情，用词亦讲究，句中荷为蕖叶、蕳为莲子、菡萏为花，情人眼里出西施，美人无处不美。

题识：彼泽之陂。味蕖橅宋人法补陈风。

这是郭先生的创作，颇具文秀之气，是他的名作，被多种辞书画册收录。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龚产兴先生，在《中国名画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3 年版）中对它有如下解读：

意在笔先，就是画家作画之前对描写的对象以及摄取的主题思想要有明确的要求。立意，就是立主题思想。这是作品成败的关键。

《彼泽之陂图》是根据《诗经·陈风·泽陂》“彼泽之陂，有蒲与荷”的诗句进行创作的。尽管画家在题跋中说：“抚宋人法补陈风。”同样说明他的主题思想是十分明确的。画上摄取池塘一角，有玲珑的太湖石，有蒲草，有荷花。在布陈上画家注意到四边四角的处理，蒲草的顶天立地，荷叶占有左右的画面，空出左边上下角。右下角倾斜的太湖石，利用用笔的变化，有中锋、侧锋、逆锋、战笔、轻重、虚实、缓疾、华润、刚健、浑融、苍老、皴擦，虽然占有画面四分之一的石头，但给人灵动洒脱之感。笔直的蒲草，是最难处理和表现的，然而画家采取了相应的艺术手法，对蒲叶的结构，蒲干的粗细节疤，前后正反，用中锋直下，线条圆劲而有韧力，曲折顿挫顺转，从始笔到末笔能游刃有余，首尾衔接，绝无板、刻、结的毛病。可谓笔为心使。所绘景物，人们首先看到的不是线条的流畅轻重徐速，而是蒲草的本质精神的再现，以及蒲草的体积感和特有的意趣。

（局部）

正如画家自己所说：“态随意变，要求一转一束都有意趣。”这与前人所说的“寓刚健于婀娜之中，行遒劲于婉媚之内”有相通之处。他画蒲花，虽是双钩，但涂以淡淡的赭石，给人毛茸茸的感觉，情趣盎然。他画荷叶，看上去漫不经心，用笔用墨干淡浓焦，拙中见巧，色彩近似平涂，但不失荷叶的体态多姿。所画荷花荷瓣，尖端处墨稍深，花瓣用淡墨钩之，前后重叠，左右伸展，背面正侧，花蕊突出，给人鲜嫩扑鼻馨香的感觉。所画莲蓬，亭亭玉立，犹如美女之舞姿。整个画面具有高雅不俗，出之自然，笔有尽而意无穷。可谓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诗画相得益彰，相辅相成，而使画面情趣横生。

（局部）

所谓主题的深刻性，离不开艺术形象描写的深刻性，也是画家对物象精神的深刻理解，即使是花卉草木，通过艺术家的构思和对物象精神挖掘，使画面具有“画外有画”、“弦外有音”。这首先是画家立意深刻，意高则画高。“彼泽之陂”并不是很复杂的画面，然而它反映了自然美的丰富多采，又有引人生情的艺术感染力，不失为诗情画意的佳作。

（局部）

在郎绍君、蔡星议、水天中、王玉池、王泷主编的《中国书画鉴赏辞典》,（中国青年出版社，1994 年02 月第2 版，第751 页）又收录此画，还是龚产兴先生执笔，他有改写如下：

此图是根据《诗经·陈风·泽陂》中“被泽之陂，有蒲与荷”两句进行创作的一幅诗意画。显然，画家在创作前，从诗中得到启发。

（局部）

这诗是极淡而隽永的，只写了环境与植物，却余味无穷。画面摄取池塘一角，有玲珑的湖石、蒲草、荷花、莲蓬。画家题曰：“被泽之陂。味蕖抚宋人法补陈风”。所谓“抚宋人法”主要是在蒲草及荷花的表现上。画家选择了宋人的双勾法，但又不像宋人那样严谨工细，如蒲草是绘画中不易表现之物，过分工整就会流于刻板，随便写意又不像蒲草。画家对蒲秆、蒲叶、蒲花、节疤等，都很熟悉，所画形态真实而有性格。其线条挺拔而又活泼，尤其是画蒲花，双勾涂以淡淡赭石，给人以毛茸茸的感觉，真实而富有情趣。画荷叶先勾出叶茎，由于用笔的变化，线条有粗有细，有曲有折，有浓有淡；顿挫顺转，看似漫不经心，然能贯通一气，拙中见巧。荷花花瓣双勾，瓣尖着墨稍深，逐渐变淡。莲蓬亭亭玉立，犹如美女之舞姿。整个画面，意境新颖出之自然。画上的题款，既是画家动笔前的立意，也是创作形象思维的归宿，能起到诗画互相辉映、互相补充的作用。郭味蕖富有诗词修养，所以他的创作，意趣清幽，格调高雅。

题识：彼泽之陂。味蕖补陈风，时辛丑五月十一日也。

这是郭先生根据《陈风》画的另一幅，我不知与上幅画的前后关系，辛丑为1961年，两张画面情绪完全不同，上幅淡静，从容优雅，此幅热烈，地老天荒。

“橅”“撫”古时即通用。“橅”古“摹”字，音摹。

郭先生画从赵之谦入手，上追宋人，涉猎百家，此件为借鉴扬州八家之一黄慎的画法。

题识：略似黄恭懋画法。味蕖知鱼堂上。

先生的堂号“知鱼堂”，其来历，据我们郭家一位老人讲，（老人与先生早年先后担任潍县郭氏立新小学校长），味蕖先生某天来校，说起昨夜梦见与庄子濠梁之上谈论知鱼之乐，故取堂名“知鱼堂”。这是一说。另外，《郭氏族谱》上说：“先祖郭永吉（1607-1654），字修符，廪膳生，自幼善书，出笔俊逸，庄雅在米、赵之间。县令郑板桥游郭氏南园，见公书‘知鱼’二字，观览久之，且称：‘前辈书法，为不可及。’”“知鱼亭”为郭家园旧胜处，池中遍生荷花，郑板桥有句：“是处池塘秋水阔，红荷花间白荷花。”不知“知鱼堂”是否与此也有联系。

但今天看来，“知鱼”也许就是从名字“味蕖”所出。如汉《乐府》“鱼戏莲叶间”所唱，鱼和莲古代即有吉祥、高贵、高洁之意，而“味无味”、“知不知”，老子《道德经》中论义深也。

先生还有一个堂号“二湘堂”，是从明末清初大画家石涛的号“清相”而来。先生藏有石涛两幅巨作，其一为陈介祺晋唐书画馆旧藏，先生甚是喜爱，故名。先生另有“宝赵撝叔书画之斋”的斋号。

题识：无闲于外，无息于内，所谓心手双畅，石师深生活蒙养之功，始识尊化之义。味蕖一挥。

先生喜爱石涛，因为石涛从理论到技法都有创造，先生每每在画上题上石涛的语录，如：“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此石涛所以出人也。”

又如：“生徒每问予兰竹之法，曰：有法无法、无法有法、法中无法、法中有法而已。”也是从石涛化出。

还有：“石上人每喜于烟霏中求气韵，非纯弄水华迷世者所能望见，予率写其意趣，欲与笔墨中寓朝烟夕霏，庶几烟云供养之深致。味蕖夜灯乘兴并记。”

此句“无闲于外，无息于内”是石涛的名句，见其《画语录·尊受章》。

但先生又有画题：

石师耶？缶翁耶？

我曰：我自我在。

题识：露冷莲房坠粉红。味蕖写。

说起荷花，自然绕不开《爱莲说》，虽然很多人都能背诵，我还是要录上几句：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莲，花之君子者也。

自古及今，能做到如此，真真不易。

题识：出汙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月色溶溶之夜，味蕖试新楮。

其实，从屈原开始，荷花就与君子连在一起，而且变得越发高洁。

他在《离骚》中吟唱：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以叶为衣，以花为裳。不被理解也就罢了，只要我内心馥郁芬芳。

题识：新蒲摇风时节，写荷塘月色。味蕖。

“洁怜根似玉，清到叶俱香。”这是郭先生画荷的题句。荷花在风雨中摇曳，不改君子本色。

题识：纯尧同志雅教。癸卯九秋，味蕖写于京华。

不论是赠人还是求己，郭味蕖笔下的荷花永远是高旷的味道。

题识：太华峰头玉井莲。味蕖泼墨。

这是先生晚期的一件作品，题诗出自韩愈的《古意》：

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冷比雪霜甘比蜜，一片入口沈痾痊。我欲求之不惮远，青壁无路难夤缘。安得长梯上摘实，下种七泽根株连。

用典出自《华山记》：“华山顶有池，池中生千叶莲，服之通仙，因名华山。”

七泽，楚有七泽，泛指楚地的湖泊。

赵之谦曾据此创作，表达一种傲岸出尘的胸襟。郭先生的创作，更淋漓。

题识：银汉欲曙。味蕖。

如果荷花仅仅停留在周敦颐的“君子”形象，是不够的。

著名美术史论家刘曦林先生在《郭味蕖传》中说：他笔下的荷花，不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文人节操的象征，而是表达对于理想境界的向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当花鸟画遭遇困境，郭味蕖当仁不让，卓拔自新，奋力开拓，探寻中国画的时代精神。

他说：

花鸟画的创新，是时代赋予我们这一代花鸟画家的任务，这就要好好地认识，还要好好培养创作基础，包括思想基础、生活基础、技法实践基础、理论修养基础，这些似乎缺一不可。思想、生活、技法是出新的三个重要方面。在出新中，从主题内容到表现方法、笔墨技巧，都要有统一的新的处理方法，要用作者思想感情之新，去带动笔墨技巧之新，才能创作出不同于古人的，具有今天时代气息的创作。

这幅画当年发表在北京市委机关刊物《前线》的封底。《前线》作为政治理论刊物，当时鲜有花鸟画发表，但却前后给郭先生发了五个封底。

叶浅予说：

郭味蕖在晨风中站在荷池前面，看中了几枝挺拔的蒲草，作为主象，以彩荷作陪衬，题曰“银汉欲曙”记录他的审美情趣。如果不是审美的高手，怎么会对几朵闲花和几枝蒲草发生兴趣呢。

郭味蕖说：

我画长叶水草，喜用套墨画法，可增加画面深度、重量和墨气。主题花鸟完成后，如色阶太均匀，可酌用套墨法补画浓墨长草，以壮精神。

题识：明眸越女罢晨妆，荇水荷风是旧乡。唱尽新词欢不见，早云如火扑晴江。鲁迅先生赠人二首之一，忧国伤怀，溢于言表。味蕖补图并记。

我很喜欢这幅画，喜欢这首诗，喜欢“忧国伤怀”四字，喜欢他的英雄气。如果荷花……写到这里，突然想起小时候背诵课文，父亲曾经说过：朱自清《荷塘月色》写的真是不好。

郭怡孮教授对这幅画的画面构成有如下分析：

郭味蕖最为成功的是把形面、骨架、层次等东西方组合构图的办法灵活运用到自己的构图中，创造了既有民族特点，又有现代感的花鸟画新构图。如《白荷》就比较典型，从形式上看是几个近似形体的穿插组合，构成了整体的单纯和美感。又应用了骨架穿插和层面处理的方法，特别是在层面处理上，利用虚实相生的规律，线条与墨色既浑融又各自独立，形成节奏和韵律，在无层次中求层次。这幅作品线面交织，虚虚实实，浓浓淡淡，错综交叉，繁而不乱，既整体又丰富。看起来气韵生动、层次复杂，仔细看又找不出层次，这是在平面中求层次空间，创造意向空间。

题识：莫笑蜗庐真个窄，横塘世界白鸥天。味蕖一挥。

这是先生晚境的芙蕖。

著名美术史论家邵大箴先生在《画家● 学者郭味蕖纪年》的前言中说：

      郭味蕖先生和许多20世纪的艺术家一样，度过了“悲欣交集”的一生，不过他的生活和艺术历经尤其坎坷不平。但他始终抱着一颗赤诚的心，拥抱人生，拥抱艺术，怀着用自己的艺术抚慰人们心灵的抱负，锲而不舍地探索和创造。纵观先生一生，他虔诚地研究传统文化，涉猎之广和探究之深，非一般人所及。他在学术研究和艺术创作上呕心沥血，摸索新路，其勇气与锐气，感人腑肺；其学术成果与创作成就，堪为同代人楷模，被人们称为学者型艺术家，当之无愧。我们重温他的艺术历程，不能不为他的献身精神所深深感动：他的不少学术著作和艺术作品，是他在逆境中忍辱负重完成的。

如果你是位画家，来到先生画室，我奉上一支毛笔，请你当空吟出这十四个字：“莫笑蜗庐真个窄，横塘世界白鸥天。”相信对你笔下一定会有助益。

准备了两句话，作为本文的结尾。

石涛曰：

君子借古而开今者也。

《易》曰：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味蕖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