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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故宫六百年》:我试图用文字筑起一座城 |赏读

 寻梦向天歌 2020-06-13

赏读

《故宫六百年》自序(节选)
文 | 祝勇

面对紫禁城,我总会涌起一种言说的冲动。宏伟的事物总是让我们心潮澎湃,无论自然的,还是人工的。但紫禁城又太庞大,一个人的生命丢进去,转眼就没了踪影,我必须穿越层层叠叠的史料,才有可能把它找回来。那些密密实实的岁月,最终变成了只言片语,甚至,连一个字也没留下。她的每一个饱满的日子,她的欢笑和泪水,全都消失了,被一阵阵风、一重重雨扫荡干净了,就像一个侠客,身形被黑夜隐匿,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
在紫禁城,生命的参照系太大,一个人置身其中,就像宫殿里的一粒沙,不值一提。即使乾隆这位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皇帝,坐拥中国历史上第二大帝国(版图仅次于元朝),在这深宫,依然会感到茫然无措。他也一定会像一个哲学家一样自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因为这几个问题,是内植于一个人的生命中的,在浩大的宫殿里,更容易被唤醒。总之,作为一座建筑,紫禁城显然是太过庞大了,书上说,紫禁城是中国明清两代的皇宫,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的古代宫殿建筑群,同时也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木结构建筑群,但在我看来,它的功能已经不限于皇帝工作和居住。一个人,对空间的需求不是无限的。巨大的空间,给人的生活带来的不是便利,而是困难。清朝皇帝乾隆,在紫禁城里一再大兴土木,是紫禁城建筑史中至关重要的角色,但他最爱的,还是八平方米的三希堂。他为自己退休建造了宏伟的宁寿宫(紫禁城里唯一的太上皇宫),但他退休后还是住在养心殿,挨着他的三希堂。

养心殿后殿西暖阁内景,墙上悬挂着“九九消寒图”

所以说,紫禁城不只是用来住的,更是用来吓唬人的,如汉代丞相萧何所说,“非壮丽无以重威”,以至于紫禁城建成六百年后,每当我面对她,依然会感到心惊胆战。这些建筑气势壮阔、复杂深邃。在日本设计师原研哉看来,对复杂与宏大的追求是人类文明史上不可回避的阶段,以至于“现存的人类文化遗产都是复杂的”,而不是简约、低调的。因为在生产力相对落后的阶段,只有复杂宏大的工程(比如中国的青铜器、长城、紫禁城),才能显示出统治者的能力与力量,也才能有效地整合族群与国家。原研哉说:“如果中央君临天下的霸者没有具备强而有力的统率力的话,因着力量不足,将会被拥有更强力量的竞争者取而代之,也会被其他兵强马壮的集团所吸收。”而这些“超级工程”的出现,“就是为了让敌人看了心生畏惧感,于是如此豪壮、绚烂,甚至怪奇的样貌才会应运而生。”
伟大的建筑都有实用性,但它们在本质上是超越实用的。就像埃菲尔铁塔,几乎没有什么实用性,以至于在法国为纪念大革命一百周年而建造它的时候,这一设计方案遭到了强烈的反对,包括小仲马、莫泊桑在内的作家、画家、雕塑家、建筑师,赶在巴黎的天际线受到损毁之前联名上书,表达他们“强烈的、愤怒的抗议”,称“连商业化的美国都不想要的埃菲尔铁塔,无疑将成为巴黎之耻”。罗兰·巴特写《埃菲尔铁塔》,是从莫泊桑常在埃菲尔铁塔上吃午饭开始的。这不是因为埃菲尔铁塔上的午餐好吃,而是因为那里是巴黎唯一看不到埃菲尔铁塔的地方。在他们眼里,埃菲尔铁塔不仅丑陋,代表着庸俗的工业趣味,而且无用——连塔顶餐厅的菜肴都不那么好吃。古斯塔夫·埃菲尔为了使它的设计更有合理性,曾给它赋予了若干实用功能,比如空气动力测量、材料耐力研究、无线电研究等,但对具有深厚审美传统的巴黎人而言,这样的辩护太过无力。但几十年后,剧情却发生了神奇的反转,埃菲尔铁塔不仅已为大多数人所接受,而且成了巴黎最重要的地标建筑,它每年的游客量比卢浮宫还多。与卢浮宫比起来,埃菲尔铁塔无疑是一座空洞的纪念碑,里面什么都没有,但它有高度(1929年纽约克莱斯勒大厦建成以前,它一直是世界建筑的最高峰),有其他建筑无法企及的体量,仅凭这些,就使它成为一个符号,罩在巴黎的上空去。就像紫禁城,她的象征性,是通过她不近人情的宏大来实现的。
紫禁城的宏大,不仅使营造变得不可思议,连表达都是困难的。这让我的心底生起来的那股言说冲动,每次都铩羽而归。它太大了,它的故事,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我们常说,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讲起。其实“二十四史”有头,也有尾,但紫禁城没有。紫禁城(故宫博物院)里收藏的古物远达新石器时代,甚至比新石器时代还要早,像《红楼梦》里写的,“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紫禁城里藏过一部“二十四史”,那是《四库全书》中史部的一部分,而三万多卷的《四库全书》,又只是紫禁城的一部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紫禁城有墙,但紫禁城又是没有边际的。我们说什么,都是挂一漏万,我们怎么说,都如瞎子摸象。因此,紫禁城所带来的那种话语冲动,带来的只有失语。我的讲述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在紫禁城面前,话语是那么无力。
站在紫禁城巨大的广场上,望着飞檐上面青蓝的天空,我总是在想,紫禁城到底是什么?历史学家、建筑学家给出的所有定义,都不足以解释它的迷幻与神奇。在我看来,紫禁城是那么神奇的一个场域,是现实空间,却又带有神异色彩。它更像是一只魔盒、一座迷宫,或者命运交叉的城堡。因为它的内部,人影幢幢,魑魅交叠,有多少故事,在这个空间里发酵、交织、转向。紫禁城是不可测的——它的建筑空间是可测的,建筑学家早已完成了对它的测绘,它的神秘性却是不可测的,用深不可测、风云莫测来形容它,在我眼中都比用具体的数字描述它更贴切。它用一个可测的空间,容纳了太多不可测的事物,或许,这才是对紫禁城的真正定义。
简单说,紫禁城就是一座城。它的外围有城墙,在它的内部,有办公场所(三大殿、养心殿等),有家属宿舍(东西六宫等),有宗教设施(梵华楼等),有水利工程(内金水河等),有图书馆(昭仁殿等),有学校(上书房等),有医院(太医院等),有工厂(造办处等),有花园(御花园等),除了没有市场,紫禁城几乎包含了一座城的所有要素。但紫禁城里又是有市场的,紫禁城本身就是一个大市场,忠诚、信仰、仁义、道德,都可以标价出卖。这些交易在这座城里一刻也未停止,因此,在史书里,我常常听到各种叫卖声,这座城的内部成员,个个都是交易高手,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因此这座城,培养了许多商业奇才,比如万历皇帝,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企业家兼财迷,为了挣钱,他下令停止民间采矿,所有矿产只能由皇家专营,皇帝因此成为这一垄断行业的最大老板,试图将天下财富集于一身。他赚钱太多,没地方放,于是下令在养心殿后面挖了一个大大的银窖,把挣来的银子统统藏在自己的银窖里。关于万历银窖里的“存款”总额,历史学家说法不一。清代康熙皇帝说:“明代万历年间于养心殿后窖金二百万金,我朝大兵至京,流寇(指李自成)闻风而逃,因追兵甚迫,弃之黄河……”

内金水桥

以上是从城市功能上说的。从建筑形态来说,这座城里,宫殿楼台、亭阁轩馆、庭院街道一应俱全,因此它具有一座城应有的物质形态。在这个物质空间里,也容纳着各色人等,包括皇帝、后妃、太监、文臣、武士、医生、老师(皇帝及皇子的讲官)、厨师、匠人等等,他们在各种建筑中生存和相遇,合纵连横,沆瀣一气,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应运而生。紫禁城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城,是物质的城,也是人群的城。它是一个社会,是世界的模型,是整个世界的缩影。
在我看来,紫禁城最根本的特性,在于它是一个生命体,犹如一株老树,自种子落地那一刻起,它就没有停止过生长。帝制终结了,但紫禁城没有死,而且永远不会死。2018年初秋时节拍摄《上新了·故宫》,我和演员蔡少芬、邓伦以及剧组其他成员在早上六点到达太和殿,若“穿越”回几百年前,这正是大朝会的时间,但此时的太和殿前,不见排列成行的品级山(供官员们在广场列队的标志物),也不见铜龟、铜鹤在腹中升起的袅袅的线香,只有摄像机、轨道和摇臂在无声地运动,只有我们几人的谈话声,在空阔的广场上回荡。七点半,太和殿广场上的几扇大门打开,先是各宫殿的值班员排着进来,紧接着是上班的故宫员工纷纷骑自行车从广场前经过,有的还在太和殿台基下停下来,看看拍摄的现场。故宫博物院新的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紫禁城有自己的“生物钟”,它的声与色,在每一分钟都在发生着变化,让我这个“老员工”,也感到兴奋和惊奇。

太和殿

时间无声地流过紫禁城,却在紫禁城中留下了鲜明的痕迹。紫禁城不是一个固体,永恒不变,而是一刻不停地在变,尽管那变化,可能极为细小,就像一个人的额头生出的皱纹,只有敏感的人才能发现。这些具体的、细小的变化,带动这座城,处于永不止息的生命律动中。这是紫禁城这件“古物”与其他古物最根本的不同。
2020年,紫禁城迎来建成六百周年,我自然不会沉默。我要写紫禁城,写紫禁城里的十个甲子。只是紫禁城、六百年,无论空间,还是时间,都过于庞大,这个题目把我吓住,我在心里盘桓了许多年,迟迟没有落笔。
2014年,冬日来临的时候,我终于写下了第一行字。像一个旅人,整理好了行装和心情,开始了远行。由于其中交叉着其他书的写作,使本书的写作变得断断续续、迟迟疑疑,到2016年,因为我策划大型纪录片《紫禁城》的关系,才开始变成一项持续而稳定的工作。但它仍然是一部个人化的著作,与纪录片无关。唯有个人化,我才能将个人的认知与情感发挥到极致。
写作本书,前后用了将近五年,但集中写作的时间,我用了三年多,我惊奇地发现,这个时间几乎与当年集中建造紫禁城的时间一致。也就是说,我的写作速度,是与营建紫禁城的速度一致的,这让我对这座城的建造,有了一种更真切的体验。我还发现,写紫禁城与建紫禁城在有些地方极为相似,它需要耐心,需要经验,更需要时间。紫禁城是一块砖一块砖、一根木一根木搭建起来的,日久天长,它的轮廓才在地平线上显现出来,写作也是一样,日子久了,作品才眉目清晰、结构健全。不同的是,建故宫的材料是木,是石,写故宫的材料是文字,最多还要算上一些标点符号。我试图用文字筑起一座城,一如北岛在散文集《城门开》的自序中写下的第一句话:“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

《当代》40年纪念专辑2019年6期曾载祝勇《故宫六百年》

《故宫六百年》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

祝勇故宫系列全面上市


祝勇




1968年生于辽宁沈阳。艺术学博士。代表作有《故宫的古物之美》《故宫的风花雪月》《故宫的隐秘角落》《在故宫寻找苏东坡》《旧宫殿》《血朝廷》等。纪录片《辛亥》《历史的拐点》 《苏东坡》总撰稿,纪录片《天山脚下》总导演。现为故宫博物院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






本期微信编辑:秦雪莹
文中插图来自《故宫六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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