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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过眼 | 胡也佛:春画里的无边风月

 浮生偷闲 2020-06-13


胡也佛先生(1908-1980)


写在前面

公元一九一七年,蔡元培撰文,提出“鉴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此即中国现代思想史上著名的“以美育替代宗教论”。

一百余年以来,中国人的寻美之路,多歧而坎坷。历史经验证明,一国家精神面貌之提振,人文情怀之哺育,与国人审美素养,关系实莫大焉。群学书院同仁素以“推动深度阅读,行塑健康社会”为理想,创办“东方人文美学”等系列高级研修计划,亦出于同样的愿心。自本周起,群学书院特别推出“烟云过眼”专栏,邀请学人鲍相志博士,每周一篇,深入浅出地品鉴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的杰出人物及其作品,以飨读者,期待海内外方家及同好指教。

本文为专栏第十二期。作者说:胡也佛画的,绝不仅仅是一张春宫,这是胡也佛在深入理解原著的基础上为我们描绘的古代物质生活的生动场景。香道、插花、园艺、室庐……他充分发挥了从《诗经》一直到《金瓶梅》、《红楼梦》以来的“以物叙事”的经典手法,变为图像叙事,从一件件寓意风流的精致器物上,让我们窥见图像背后的无边风月和旖旎春色。



专栏作者简介 | 鲍相志,江苏泰州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考古文物系在读博士,师从杨休教授、周学鹰教授。喜碑帖书画,嗜金石瓦缶。闲时偶作近体诗及楹联,不求工稳,但抒自怀,以残纸宿墨书之,引为人生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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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鲍相志

仕女画在中国传统人物画中一直是一个重要的子门类,古代仕女画一般是描绘贵族妇女的日常生活,但在清后期这个概念已经延伸到以妇女为主人公的绘画作品中。民国的画家精擅仕女题材的有很多,如陈少梅、沈心海、冯超然、林风眠、傅抱石等,这和仕女画在民国的受欢迎程度是分不开的。

要说民国仕女画最臻绝诣者,个人首推张大千和胡也佛,其实这两个人也互相佩服。胡也佛的画室叫大空堂,听起来很像张大千的大风堂,这是因为他本人最佩服的画家就是张大千,而张大千也说胡也佛笔下仕女的那种媚韵,他画不出来。


张大千仕女

胡也佛,浙江余姚人,曾任上海商务印书局编辑、国民书局经理。他画仕女,号称仇英身后第一,有一手“铁线游丝”的绝活。为了增强笔力,他经常用毛笔练习各种正圆、椭圆、弧线。“铁线”是说他的线条挺拔刚劲,虽细但不弱,“游丝”是说其线条空灵飘逸。

胡也佛的仕女,两种线条兼用,衣纹转折交叠处往往是“铁线描”,而衣带发丝一般是“游丝描”,这和当代工笔画那种干巴巴毫无灵性的死线条有云泥之别。

所以胡也佛仕女的那种“媚韵”,许多人都只谈到面容的妖冶和设色的富丽,其实这种柔韧缠绵,灵动中还带有一丝轻佻的线条,同样赋予了这些仕女一种姿态上的妩媚妖娆,即使是静态的人物,这种线条也让人感受到她们内在的春心荡漾。这是国画才有的独门秘技,也是胡也佛足以在仕女画高手如云的民国扬名的基础。


胡也佛兼工带写的仕女画

但是更绝的是胡也佛的春宫图,他实在是一位讲故事和布景的顶尖大师。


《金瓶梅秘戏图》

《金瓶梅秘戏图》是胡也佛毕生登峰造极之作,是应当时上海某银行董事长周某之邀,依据小说内容专门创作的,同题材画了30幅左右,可以说是极尽铺陈,极尽手段。人物的那种顾盼生情,眉眼间的那种烟水迷离自不必说,那遍布四周的上百件各式器物,也足以让人目眩神迷。

胡也佛非常重视绘画与文本的勾连,这幅作品描绘的是李瓶儿和西门庆照着内府流出的春宫画手卷模拟取乐的场景。首先让人注意到的自然是那张春光无限的床,这有什么讲究呢?图中床有个专门的称呼,叫描金彩漆拔步床,小说中孟玉楼嫁给西门庆的嫁妆就是这种床,后来西门庆又把这张床陪给了女儿,而这种床正是明代富人家常用的寝具。


描金彩漆拔步床的彩绘

再仔细看,这床上的彩绘画的是什么呢?大概是三种图案:游龙戏凤、本固枝荣和双喜图。游龙戏凤比较常见,双喜图绘一对喜鹊和梅花,这在古代婚姻嫁娶场景中是经典图案。一池中莲花丛生,花、叶、枝繁茂,则寓意本固枝荣,象征着家族人丁兴旺,绵延不绝。这些纹饰既说明了二人的关系,又若有若无的带着一点性暗示。


作为梳妆台的条桌

床旁边作为梳妆台的是一张带屉条桌,桌面镶嵌的大理石上烟雨朦胧,自然是隐喻巫山云雨,男女欢合,但更为隐蔽的是桌上那面精致的铜镜与床下二人鞋子的呼应,这有个讲究,在传统吉祥纹样中,两双鞋喻夫妻二人,又与“偕”同音,铜镜的“铜”与“同”同音,寓意“同偕到老”。作者匠心由此可见一斑。


琴桌一角

画面一角的琴桌上置仿古香炉,这本应该是作为抚琴时用的琴炉,但此刻却极有可能燃着浓郁的龙涎香。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龙涎香“益精髓,助阳道”可以用来催情。明末的冒辟疆也曾满怀凄楚地回忆他和董小宛的一项重要娱乐活动:“姬与余每静坐香阁,细品名香。”亦可见当时人会通过焚香来增添闺阁中的雅趣。


局部器物陈设

图中出现的其他器物,如琵琶、琴谱、面条柜、祭红釉撇口细颈瓶、铜制折沿珐琅彩葵口盆等,既显示出李瓶儿生活的纵欲奢靡,也反映了其不同于潘金莲的高级审美品位,这与原著中李瓶儿的身份是极为贴合的。

所以这绝不仅仅是一张春宫,这是胡也佛在深入理解原著的基础上为我们描绘的古代物质生活的生动场景。香道、插花、园艺、室庐……他充分发挥了从《诗经》一直到《金瓶梅》、《红楼梦》以来的“以物叙事”的经典手法,变为图像叙事,从一件件寓意风流的精致器物上,让我们窥见图像背后的无边风月和旖旎春色。

张爱玲认为,中国文学里弥漫着极大的悲哀,只有在具体的物质细节上,有着转瞬即逝的欢愉。《金瓶梅》、《红楼梦》中那些不厌其烦的器物铺陈,不为什么,就是喜欢。看过原著的人,都知道故事的结局如何,但只有前面无数细节的精巧堆积,才会在最后破灭的瞬间,让人感受到真切的虚无,这是中国人的《追忆似水年华》。

胡也佛妻子有肺痨,当时可算是不治之症,兵荒马乱的岁月,一大家子的开销全指望他的这支笔。他自嘲自己的生活是“鸟叫到鬼叫”,从早画到晚,也只是刚够养家糊口,所以他画春宫,是卖艺乞米的不得已之举。晚年的胡也佛积劳成疾,患肺癌逝世,可见风月背后,却往往与风月无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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