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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的女人丨Editor''s Pick

 牛牛18 2020-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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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 Editor's Pick 当班编辑沈律君,他推荐的书是美籍波兰裔作家耶日·科辛斯基的小说《暗室手册》。

单读编辑沈律君的推荐语:

很多拥有语言魔术和刻写世界能力的伟大作家;很多在词句中苦行或企图做时代墓志的次级模仿者;还有很多一闪而过的文字,一切读者对它们最终的印象只有漠然;但很少有作品,让读者同时保持着憎恨、惊讶和“读下去”这三种状态。美国波兰裔作家科辛斯基应该是其中的一员。
在《暗室手册》之前,他的半自传作品《被涂污的鸟》已在去年于国内出版,反响不错。作为二战大屠杀的幸存者,科辛斯基在纳粹阴影下,经历颠沛流离的童年。二战结束后,他先后在波兰和苏联接受教育。
1957 年移民美国,从卡车司机做起,直到娶了大亨之女,跻身上流社会。在一生经历“三个最”——最残酷的战争、最社会主义的教育、最资本主义的生活之下,科辛斯基的写作有非常显然的撕裂感——既“自黑”,又无限冷漠。相比前作,《暗室手册》更增加了“自黑”的力度,把唾弃和玷污的对象统统指向自我。毫无道德感的行文中充盈着大量的性描写、对女性残忍的亵渎、对动物的伤害和虐待以及没有负罪感甚至没有感情的自我。
科辛斯基具有某种“东欧作家”特有的肮脏感,背叛自己、亵渎祖国,无止尽地冒犯属于群体的价值。这让我在看《暗室手册》的时候想到了贡布罗维奇的《横渡大西洋》和雅歌塔的《儿童日记》。或许和历史有关。在东欧,作家没有俄国人通过篇幅和灵魂深度积累的文学自信,也没有西欧五百年艺术革新形成向前追求的自觉。在东欧,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在古早,是文明之争,或视土地肉体的征服;在晚近是意识形态的割据。
彻底地反对自己与构成自己的一切。这是我们写不出的东西,也是我们阅读的理由。

《暗室手册》

[美]耶日·科辛斯基 著

杨向荣 译

世纪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

(点击封面购买此书)

笼中的女人

(下文摘自《暗室手册》)

撰文:耶日·科辛斯基

往前行驶了三四英里,我开车穿过一个居民点边缘没有围篱的打草场,一幢教堂高高地矗立在一座凹凸不平、满是灰尘的广场上。

农舍和谷仓竖立在那块平地上。四下寂静无声。这是星期天,除了几缕弯弯的炊烟懒懒地从几个烟囱里冒出外,看不见任何生命迹象。我听到有管风琴的音乐在涌过来,意识到这是上午中半段做弥撒的时刻。我把车停下,走了出来,不出几秒钟,狗就开始在每家的走廊上吠叫起来。

我继续向前走去时,合唱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响亮。我没有朝教堂走去,而是转身离开车,走到离路边有几码远竖立着的一座孤单单的谷仓跟前。我坐下来,盯着土壤,在闷热的空气中冒着水汽,盯着沿篱笆生长的三叶草和陌生的野花。这时狗都不声不响了。教堂管风琴喑哑的声音在屋顶和谷仓上空漂荡,最后不知不觉消失在田野里。

这时我听到谷仓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我以为可能是小狗哀鸣或者小孩哭泣的声音。我警惕地绕谷仓走了一圈,在上了锁的大门前站住。我推着拽着门锁,但是虽然锁很旧了,可纹丝不动。我又拽了一次:朽木四裂开来,锁掉了。

打开门后,我在阳光和阴影的临界线之间站住,竖起耳朵听着,同时又偷偷看着黑洞洞的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我往里走去时,能闻到干草、打谷场黏土以及发霉的木材的味道。一时间我什么都看不到。

慢慢地,我的眼睛能分辨出两套小犁,把手断了,斜靠在一堵墙上,旁边还有一副旧马具,各种各样的锄头、耙子,锡铁张着口、扭曲变形的干草叉。在一个角落,我还发现了一堆生锈、烧坏了的烤炉管道,好几堆废料、钩子、弯曲的拨火棍、铲子。沿着另一面墙,竖立着几只装满各种型号、厚度的钉子的小桶以及巨大的金属钥匙、旧铁的碎片、断裂的金属火盆、窗户附件、门把手、门锁、罐子和平底锅、厨房瓷器的碎片。再往前走,还有没了边缘的轮子、成串的马蹄铁、皮鞭、扣子、挂在钉子上的皮带,两把砍进一截短短的、厚厚的树桩的斧头。

我转过身。一只受到惊吓的母鸡从干草堆底下扑腾出来,扇动着翅膀,咯咯咯地叫着。它穿过半开的门夺路而逃,跑进谷仓的院子。过了会儿,宁静被一只嗡嗡叫的黄蜂打断。

正当我要出去时,听到哭声又响起,好像来自屋顶下面的某个空间。随之又是一声尖厉的哀鸣。

我往后退了几步,把门开得更大些,开始搜看椽子暗淡的轮廓。可惜日光穿不进去。我回到小车拿上手电,然后又走进谷仓。

我把手电光对准声音方向照去。一只巨大的笼子从椽子上垂挂下来。笼子是用铁条做的,挂在一根粗绳上,穿在一条固定在屋顶的圈环上。绳子压到墙上,固定在一个巨大的金属桩上。

奇怪的叫声又来了:我把光打在笼子上。一只白白的手透过铁条向我这边伸出来。手后面是一颗脑袋,虽然暗淡不清,但照到光后依然能清晰地衬托出一头乱糟糟的漂亮发卷。我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一只手已经伸向绳索。考虑片刻后,我决定施救,但我仍然小心谨慎。我放松绳索,一寸一寸把笼子降下来,快到地面时摇摆起来。我又把绳索固定住。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坐在格栏后面,嘴里胡乱说着不知所云的词语,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

我走到她跟前。这个女人动了动,但似乎并不害怕。她盯着我,然后朝我爬出来,摩擦着身子,刮着分开的大腿。我注意到她脸上布满麻点,指甲被咬过,细瘦的大腿上布满青伤。我忽然想到,在这个谷仓里只有我们两个,她没有丝毫防卫能力。

我又盯着这个女人看了看:显然极度焦躁不安,这时摆出诱人的姿势,挤出扭曲的笑容,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有什么特别诱人的东西出现了,一个人可以跟另一个人完全呈现出本质的自我来。但是,我需要的是别人认清这点:这个笼中的女人不会接受我。

在这个女人透过铁条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的时候,我把笼子吊起来,固定好绳子,离开谷仓。到了外面,我决定不对村里任何人说这件事。一个小时后,我来到社区警察工作站。

一个警察记录我对笼中女人的陈述时,一个警佐怀疑地看着。随后三个警官跟我开车去了村里。

我们到达时弥撒已经做完,正赶上人们离开教堂,街上开始到处都是人。他们都穿着过节的盛装,孩子们顺从地走在成人旁边。我们在谷仓前停住,有个高大的农民坐在那里正脱掉自己紧紧的靴子。其中一个警察问了他一些问题,然后把他推进谷仓。我们小队人马紧随其后。欢乐的人群默默地聚在我们的两部小车周围。接着,好像忽然意识到我们这次拜访的目的,人们四散开来,各回各家。

到了谷仓里面,好几把手电的光都聚在笼子上,这会儿可以看得很清楚了。那个农民大汗淋漓、浑身抖个不停,当着等候的警察的面慢慢放下笼子。里面那个女人紧贴着栅条。

中士严厉地命令把锁打开。那个农民的手指拿着钥匙挣扎着,但他不敢看那女人一眼,这时她害怕得畏缩在角落里。

警察们抓住她的腿和胳臂,拽出笼子。那女人还抵抗着,但他们控制住女人,把她从笼子里弄出来,扔进车后座。接着那个农民被铐起来,被扔进去跟他的囚禁者坐在一块儿。我看到这个农民的女人们一动不动注视着我们的小车离去。

过了好几个月。最终,经过反复考虑,我决定再回那个村子一趟。我晚上离开市里,这样黎明时分就可以到了。我开得很慢,小心地控制着小车沿着从房屋中间穿过的公路上的辙迹行驶。一阵微风刮开挡住前方视野的上升的雾气,露出小屋和谷仓的轮廓。我在靠近教区长住宅的地方把车停住,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完全没有把握。教区长住宅的门砰的一声打开,我看见神父出来了。他大步向公墓入口走去,消失在红豆杉投下的浓重的阴影里,从那条短短的小路到教堂回廊,边沿都栽着红豆杉。我下了车,匆匆忙忙跟在他后面。

神父早已停下来,俯身看着一块墓碑,好像要追查某个被风雨侵蚀的铭文残留的遗迹。他皱皱巴巴的长袍脏兮兮的,好多地方缝了又补。我走到跟前时,他先发话了。

“莫非你一路过来只想跟我说说话……为什么要跟我说?”他擦掉粘在法衣上的几缕枯黄的草丝,继续直视着我。

“因为我有事要跟您讨论—非常重要。”我说。

“你是做什么的?”他问。

“我在大学。”

神父抖掉衣袖上的几许尘土,又抚平长袍。他领着我小心地绕坟墓边缘走了一圈,又弯下身子避免碰着潮湿的树枝,朝教堂院子的大门走去。

到了他住宅的庭院,我们被一群趾高气扬地从我们走的小路上穿过去的火鸡分开。神父在房门口等着。

“你想喝点儿葡萄酒吗?”他问。

“谢谢。”

我们走进屋子。他解开长袍的束带,倒了两杯酒。我们隔桌相望而坐。“嗯,年轻人,是什么让你想到这里来的?”

“我来这里是因为那只笼子。”

我专注地观察着他,在那张胖乎乎的脸上,在那张湿漉漉的合拢的嘴巴上,在那张坑坑点点的脸颊上,一片红晕逐渐漫开来。那双眼睛深深地镶嵌在满是皱纹的额头里。

“是因为……?”他问道。

“那只笼子,”我又重复了遍,“关着女人的那只笼子。”

“我无话可说,”他回答道,“我知道的一点儿都是你早知道的,就这样,跟报纸上报道的一样多。”他又给我的杯子斟满酒,“可是你干吗这样关心啊?”

“最初我也不关心。但是现在,我特别关心。是我发现那个女人的。我迷路了,然后在那座谷仓前停住车。”

“所以你是目击者。当然,报纸没有提你的名字。我现在记起来了:村民们说有个陌生人把警察带来了。”他啜了口酒,“是件悲惨的事情。那个农民和家人不肯付医院护理费,所以他们把这个疯女人关在一间笼子里。”

“还有些别的村民知道这个女人——以及她的监牢,神父。”

神父不理我的话。“或者说给她提供了一个避难所——这个可怜的人认识不清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他把杯子放下,“干吗又回来重提这件事呢?笼子已经封了。罪人已经被惩罚。她现在住在一家医院里。你上这儿来是想再写一篇有关这桩丑闻的庸俗文章吗?还没有说够吗?”

那双皱巴巴的手从他黑色衣袖的袖筒中露出来,放在亮灿灿的木桌子上时看着像一丛烤焦了的草。

“我不想写文章,神父。我不是记者。我回来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良心,纯粹为了自己。”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见见你,神父,跟你说说。”

“哦,你已经见到我了,我们正在说话。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吗?”

“我一直在想,这些年这个女人都是在笼子里度过的,神父。”

“我能够告诉你什么你还不知道的呢?”

“就一件事,神父,只有一件。

“那么就请问,我们来了却这件事!”

我喝了口酒,望着我圆圆的杯底上破碎的光线。

“你在这个村子生活三十多年了,神父,包括最近这五年,这五年村里的许多男人在关这个女人的谷仓里干活儿做事。虽然他们全都否认,警察还是证明这些男人强奸和虐待过她很多次。谁会相信他们的那些谎言:找工具,储存种子,修理工具,等等?那个农民,谷仓的主人——他真的靠卖白菜赚钱吗?甚至这个教区的有些女人都知道,这个不幸的女人怀过两次孕,那个卖草药的女人让她流产过两次。这些事情已经不再是秘密,神父。”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我从公开报道上都看过了。”

“我只是想明明白白地想透了,思考我对这件事的感觉。它搅扰了我的宁静。难道它没有同样搅扰到你的宁静吗,神父?”

“我心灵的宁静是我自己良知的事情。”

“如果,所有这些年,没有一位信仰虔诚、曾参加过谷仓里这些频繁聚会的人向你说过忏悔的秘密,那么,神父,你在这个村子里的管理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你极力向这个社区的人们推举的宗教还有什么价值呢?”

“你没有权利,没有任何权利,讲这种话!”他的声音已经抬高到在做一场演讲的调门上,但很快又回到原来的质地。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权利跟我说这件事。”

“我有一个权利:我打开了那只笼子,我放出了那个女人。你怎么知道,神父,在那个星期日的早晨,不是上帝本人带我到那间谷仓?我有权利问你这个,神父,因为我无法相信你对关在笼子里的那个女人以及她所忍受的种种折磨毫不知情。三十年来,你是他们最敬爱的神父。他们说起你的管理工作时都满怀钦佩和敬意:对忏悔,对圣餐礼,对恕罪和宗教游行,对礼拜仪式和圣徒们的周年纪念日、宗教节日,全都如此敬爱!

“审判期间,我曾看到过他们的面孔,神父,他们坚信不疑,那个关在笼中的女人受到诅咒,是因为她的混账出身,是因为她痴狂和有病。他们辩解说,她是这个教区之外的人:毕竟,她都没有接受过施洗!神父,我相信,早在我进入那间谷仓之前,你很早就知道那个笼子。你为什么不打开笼子放出那个女人?这不牵涉会暴露那些忏悔的秘密。你无须去通知权威机构。为什么你不在某天晚上乘着你那些虔诚的罪人们熟睡的时候,走进谷仓把那个女人带走?难道你害怕给她自由会引起麻烦吗?”

神父威胁性地朝前靠过来。看上去他脖子上的青筋好像已经膨胀,被汗水浸透的衣领就要裂开。

“我不想听!”他大声喊道,“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你没有在这个村子生活三十年。你对农民了解多少?我了解这些人,了解他们每个人。我非常了解他们——他们是好父亲,善良的养家糊口的人。有时他们十分虚弱,走路跌跌撞撞。没错,我是听他们的忏悔,他们像带来神圣的供品般带着各自的罪恶过来。可是我也听到过他们忏悔时的哭泣。他们并不想寻求宽恕,他们恳求我,就像祈求庄稼有个好收成。他们是我的子民,你却到这里拿荒唐离奇的假想之词来攻击和侮辱我!”

神父往后一仰靠在椅子里,撕掉衣领。他浑身发抖,极力想控制住自己。我又斟满第二杯酒,隔着桌子推给他,当他盯着一幅巨大的女圣徒的画像时,我观察着他。这位女圣徒坐在一棵棕榈树下,手握一把剪刀。她前面的一张大平盘上放着自己切下来的乳房。

神父的手朝酒杯一挥,做了个笨拙的拒绝姿势。杯子掉在地上,弹了起来,然后朝墙壁滚去。深红色的葡萄酒洒了一桌面,开始污染表面粗糙的木质。他站起来,从屋里冲出去。

一个有点年纪的女人走进来。她不好意思地跟我打了个招呼,开始用抹布擦桌子。我在教堂前站住,在一把条椅上坐下,在那里,我很快就被包裹在苔藓的冰凉和发霉的石头的气味中。身穿黑衣的年迈女人在忏悔室附近暗影深重的教堂正厅里站着祈祷。这时其中有个人蹒跚着走到小格间里,跪下来,先是把她的嘴,接着又把耳朵贴在木栅栏上。最后,当她终于起来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黑暗的忏悔室里伸出来。这个女人倾过身去吻了吻,那只手在潮湿的空气中画了个十字,然后收回去。

当我在一团土雾中开车穿过村子时,农舍里露出张张脸偷偷瞧着我。吓怕了的母鸡四散开来,狗又吠叫起来。我很快就上了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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