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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雁啼苦——《红楼梦》中“雪雁”命名

 梦影红楼 2020-06-15

《红楼梦》中写了大大小小的丫鬟,她们的命名都非常美。虽然许多丫鬟是随文而出,但大多数命名可以找出出典来。有些丫鬟(主要是大丫鬟),显然是作者精心安排的。她们或名字,或形象,或性格命运,似乎都与她们侍候的主子的命运相关联。林黛玉随身的小丫鬟雪雁,即是一个典型代表。 

雪雁初次登场是在小说第3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小说中介绍黛玉进京时只带了两个人: 
 
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子气,王嬷嫉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随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 
 
这里的“鹦哥者”就是紫鹃。从此黛玉身边又多了一位服侍的丫鬟。我们要讨论的是雪雁。 


雁是一种野禽,属候鸟。《说文》“称雁鸟也。”《段注》云:“雁有人道,人以为挚,故从人也。”《说文校录》云:“雁知时鸟,大夫以为挚,昏礼用之,故从人。” 

作为一种文化意象,古今文学作品中写雁的文字遍及诗词歌赋、小说戏曲、绘画壁雕之中,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说中雪雁的命名也是取之诗词。例如,高适《送李少府时在客舍作》中有“暮雪初晴候雁来”句;又皇甫冉《送李录事赴饶州》诗中有“北人南去雪纷纷,雁叫沙汀不可闻”句;戴复古《黄州偶成》诗中有“雁叫淮南叹雪无,倚楼无味抱愁眠”句等,都可作为“雪雁”的出典。但我以为元代马祖常《北行》诗中的“白鹰随雪雁,黄泉掘田鼢”和宋代杨万里的“风灯秋焰冷,霜雁夜声忙”句,可能更贴近“雪雁”的用典。 

但是,凡细心读过《红楼梦》的人都可能记得,小说中雪雁虽是从小跟随黛玉,并把她带入了贾府,可雪雁与主人林黛玉的关系并不亲密。同贾母后派的鹦哥(即后来称为紫鹃)相比,雪雁的作用简直是可有可无。 
 
如果不是因为要借她去冒名顶替紫鹃去扶新人薛宝钗,读者可能忘记了她是黛玉的随身侍婢了。那么,读者可能要问:惜墨如金的曹雪芹干么要写雪雁这样一个小人物呢?难道她在小说中是一个“多余的人”? 
 
 不是的。雪雁是林黛玉人格和命运的象征符号,绝不可少。从雪雁的命名和安排,恰可以看出林黛玉身世的凄零,客居贾家的“伤情”,对爱情的追求、执着和专一,乃至黛玉的多愁善感和“自伤”的情结。 

(1) 以雪雁象征林黛玉身世的凄凉与孤苦。小说写林黛玉虽生于盐政之家,但上无兄姐,下无弟妹,而慈母又早逝。这样的身世恰似一只“孤雁”,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的是一片孤独凄凉之感。她的多愁善感和幼年极体弱,难耐风雨是与她的孤零有关的。 

(2) 以雪雁象征林黛玉的“抛父进京都”,漂泊异乡而又思乡恋旧的心情和处境。在古代咏雁的诗词中,都是以雁飞、雁鸣来抒写背井离乡和思乡恋旧的情怀。《诗经·小雅·鸿雁》诗中的“鸿雁于飞,哀鸣嗷嗷”句,陆游《寓舍偶题》诗中的“雁孤依远渚,鸠拙寄空巢”句,李攀龙《长相思》词中的“寒雁行行天际横,偏伤旅客情”句,都是远离家乡和亲人的苦思之情怀。雪雁即雪中之雁,更是一番苦思在心头。小说第69回写“见土仪颦卿思故里”,为这一象征作出了注解。 

(3) 以雪雁象征林黛玉客居贾府的凄苦的心情。雁有人道,雁发悲音。在四季中,雁春来秋归,在飞行劳苦中还要遭受各种侵袭,常常发出:“哀鸣”。林黛玉在贾府中虽有锦衣玉食,但她心灵上遭受煎熬,痛苦不堪。在《葬花词》中她吟出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控诉之声,盼望着“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但她对未来失去了信心:“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这正是黛玉这只“孤雁”发出的悲鸣之音! 

(4) 以雪雁象征林黛玉对爱情的渴望、焦虑和忠贞不渝。古代文学家常以雁人相思相恋的诗文之中,如李后主《长相思》词中有“寒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句,元曲《寒鸿秋》中有:“战西风几点宾鸿至,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今日个病恹恹,刚写下两个‘相思’字。”都是写情人或夫妇相思之苦。与《红楼梦》颇有些渊源的黄钧宰的《金壶七墨》中记道:“禽类中雁为最义,生有定偶,丧其一,终不复匹。”说明雁在爱情中的象征意义是多么深远。黛玉入贾府之后与宝玉产生了恋情,随着年月的逝去,她们的爱情日深,相互之间心心相印。第91回末写宝玉用禅语向黛玉表达对爱情的决心:“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直到“黛玉低头不语”。  

(5) 以雪雁象征林黛玉的“自伤”隋感。雁在苦难中发出心中的“哀鸣”,奋力抗争,甚至不惜自伤其羽。故李贽在《夜半闻雁》中说雁的哀鸣“内实自伤”。《红楼梦》第89回写雪雁误传宝玉娶亲之事,回目是“蛇影杯弓颦卿绝粒”;第96回“泄机关颦儿迷本性”,都是写林黛玉的“自伤”之情。到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把“自伤”情感写到了极至----“断”!

雪雁作为一种象征符号而存在。她的“苦”也来自于此,也是一只“折足雁”。她是林家买来的丫头,没有自己的自由。如要随着主人的迁徙而迁徙,也有强烈的思乡之情。主人寄人篱下,她的地位是篱下之篱下,不仅受主人之支使,还要看贾家人的眼色行事,处境更“苦”。第97回写雪雁被唤到新房去,以释宝玉之疑。此即《说校录》中所云:“大夫以为挚,昏礼用之”典也。小说中写道:

却说雪雁看见这般光景,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伤心,只是在贾母凤姐跟前不敢露出。

这段话再清楚不过地写出了雪雁处境的凄苦,而且只能把这种凄苦埋在自己的心中,“不敢露出”。

 确实,雪雁在《红楼梦》中不要说和袭人、睛雯、鸳鸯等大丫鬟相比,就是和小红、五儿、司棋等二等以下的丫鬟也不能相比。但是雪雁是不可少的。她意义不在于她自身是否有如何的才、貌,而是通过她的命名来暗示着林黛玉的身世、感情、人格、命运。这种象征意义是其他丫鬟所无法替代的。曹雪芹的伟大之处,在于即使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之处,其匠心也显露无遗,真真让人不胜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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