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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寻杜鹃

 梦影红楼 2020-06-15

听说美国首都华盛顿近郊有个国家植物园,早惦念着要去游一游。上个周末喝酒聊天时,同学谈到这所植物园里杜鹃花花事正繁,他们全家刚去了一趟。同学是一位植物学家,提醒我莫辜负了一年一度东君盛典。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我曾经神游在暮春时节,崎岖蜿蜒的川藏公路上,白雪、蓝天、黑山、绿水之间,豁然开朗,是一座整匹山被染成红霞的奇迹。造就如此辉煌的自然艺术奇观者,非杜鹃花莫属。虽说华府植物园是假手于天的人工产物,却也是全球最大的杜鹃花培植园之一,似可聊解思杜鹃山不可得之渴。况阳春烟景里,游赏植物园最是悦目赏心快事。怪我对植物园情有独钟,对公园倒兴趣不大。在广州期间,每个公园最多去过一次,就再也提不起兴致,倒是三次骑车去了位于石牌的华南植物园;在京师工作时,无论是北京植物园,还是西郊药用植物园都非常吸引我,尽管我基本上是个植物学盲。 


今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正是游乐山水的好时机。上午十点钟,驱车直赴园内服务处。园位于华府东北郊50号公路旁,正式名称叫做美国国家林苑(U.S. National Arboretum),是美国农业部所属的一个科研机构,占地面积不大,只有一平方英里,和北京植物园差不多大,远小于云南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似乎比广州华南植物园还小一些。和中国大陆各地植物园不同的是,可以自由开车进园游览,不售票,也不收停车费。 


服务处是座小巧玲珑的现代化建筑,里面正展览着仿中国盆景。记得几年前,在海外论坛上一次讨论盆景艺术时,一位深受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影响的女士力主中国盆景是一种扭曲的艺术,是以牺牲自然物的天性为人服务作宗旨。她声称,西方人因此不欣赏盆景,并进一步结论:盆景的艺术深层蕴含有中国人对生命的漠视。我不以为然,觉得她深刻得有些小题大做了,盆景就是盆景而已。

我的思维受逻辑科学影响,认为那只不过把二维国画变成三维国画,或者说对三维山水进行了仿射变换,缩小而又能保持活体,应该是一个成功的植物学实验,显示了中国文化里技术为艺术服务的精神。如今这些盆景居然堂而皇之地摆了几十盆,公然漠视西方人尊重生命的价值观,这就和那位女士的说法有些相左了。再观察一下,发现这些盆景还不是中国的标准格式,它们既不十分小,也无假山苍苔之曲折,林泉飞瀑之意趣,倒近于西方风景画的布局,明快简洁,尤注重植株造型。因此我猜想,这些盆景应该是喜欢盆景艺术的西方人的杰作。

漫步在展览桌前,其中有十几盆长着应时的杜鹃花。我寻思中国盆景里多云松秀竹,最多在兰草里点缀少许小花,而现在这些长方形的花盆里却是怒放的杜鹃,好像是瓶花与盆景艺术的结合,这也是西方创造性的体现。有一盆里盛开的白色杜鹃,宛如冰雪一般纯洁无暇。

日式杜鹃盆景“冰川”

上面的拉丁文名我看不懂,联想起植物学家同学对我说过,人家西方人对植物学进行了拉丁文命名的科学分类,所以能够从名字追根溯源,枝蔓清晰,我们国家传统的植物命名却无法体现分类学的优势,结果拥有世界上植物原产种类最多之一的国家却常常为古文献上一种植物名称的定性而发愁。而实际上,现代植物分类学上的拉丁命名,也是十八世纪初,瑞典植物分类学家林奈(Linnaeus,Carolos,1707-1778)才创立的,又何苛求于中国传统的植物命名法呢?牌子上介绍该品来自日本,被西方人取了个俗名叫“冰川”(Glacier)。然而直观实用的通俗表达常常可能出现语义的混淆,不利于独立符号化出抽象的艺术概括,这是我在这一瞬间悟出的吾国植物学定名在语言艺术上的长处。

步出服务站,迎面一座小山横在柏油道前,此山名叫汉密尔顿山(Mount Hamilton),林苑里的杜鹃主要集中在这座山上。我兴致盎然地踏着小路上山,日光灿烂,清风拂面,正是一年中美国东部地区最好的季节之一。今日游杜鹃山的人还不算多,整个一座杜鹃山上,偶尔看见两三个人结伴赏花。

好一座名副其实的杜鹃山,远望林木蓊郁,一片翡翠里,杜鹃花丛妆点关山如片片彩霞。近视山路两侧,密林深处,到处是一簇簇怒放的杜鹃花争奇斗妍。左一簇粉红色,右一簇淡黄色,令人目不暇及。愈往密林深处,花愈繁茂,常见的红、黄、白、粉色杜鹃花以外,有一种天青色的杜鹃花特别引人注目,紫色的花朵也是一种少见的花品。

天青杜鹃

有些花攀援在老树上,环依着苍老的树干,似乎要让老树恢复青春的活力,更多的花则和绿叶,丰草组成了一幅幅大自然最灿烂的图画。有一种大叶洋红色杜鹃,如火焰一般燃烧,层楼叠嶂,三十多朵簇生在一起,形成了一朵大绣球;另一种也是大叶杜鹃,颜色却是粉色的,十多朵密集成团,远望如洛阳牡丹。

绣球杜鹃

很难用文字写出这些花朵的千姿百态,用一句姹紫嫣红,却唯恐描述不尽她们的绚丽。而这个绚丽,却不是来自一枝两朵,是四万多丛灌木,上百万只花朵的芳华。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和翠绿欲滴的春山一样,都洁净如洗。今日置身万花丛中,让纷至沓来的美,塞满凡俗的心田,驱逐掉营营苟且的名利杂念,心于斯醉,人于斯销魂,在美中达到物我两忘,我才体会到古人高烧明烛,夜宴于桃李园,留住春光的意图。

所有大小杜鹃花都属于灌木类,据统计,地球上的杜鹃花总计近一千种,她们分布在寒带到亚热带的广泛区域内,各大洲都有她们的芳踪。 这座杜鹃园创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被称为莫里森花园(Morrison Garden),以纪念它的创始人,本杰明. 莫里森(Benjamin Yoe Morrison,1891–1966),一个杜鹃花的酷爱者,训练有素的园林设计家,二十年代晚期花园的第一任指导者。

莫里森领导收集并培植杂交杜鹃花的漫长计划,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他成功地获得了454种杜鹃花变种。这些杂交变种里,有花期长的;有能适应大西洋区域气候的;有迟开到七月末的;有大到4英寸的;灌木高度从3至8英寸不等,还从不同颜色和花型上对野生杜鹃花种进行了改进,堪称硕果累累。这些人工杂交变异统称格伦. 德尔杜鹃花(Glenn Dale Azaleas)。

1971年,苑中另辟李花园(Lee Garden),引入日本矮灌木杜鹃花达100种,新的品种还在进一步扩大。如今,整个林苑已拥有杜鹃花达45000株,从野生到人工培植的品种都有,科学和艺术在这里最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我不由得想起了世界上共有900多种杜鹃花,中国就占了560种;我也由此想起了万里之外我的故乡四川,这个中国杜鹃花品种最多之一的省,这个滴血杜鹃传说发生的地方。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著名植物分类学家方文培(1899-1983)就对杜鹃花进行了分类整理,方文培先生痛感于中国杜鹃花的凋零,在他的奔走游说下,在四川建立了华西亚高山植物园,对保护包括杜鹃花在内的稀有高山植物做出了贡献。

然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植物园在四川都是少数科学工作者的象牙塔,对民众却近于隔绝,不仅比不上眼前这座美国国家林苑把美撒向人间,把科学普及到民众的精神,也比不上国内北京植物园、华南植物园、浙江植物园等的开放服务精神。我们不知道,四川植物园里到底还有多少杜鹃花品种?那些在美国国家林苑所看不见的,盛开在初夏冰峰之下,灿烂的高山杜鹃在她们的避风港里到底生长如何?中国完全有能力建设一个规模和品种比莫里森花园更大的杜鹃花园,这不能不是诗和花的国度,杜鹃花故乡的羞耻。 

山花烂漫

春风薰拂,烂漫的杜鹃花丛中,一块说明牌上简要地告诉我一段杜鹃花培育并不简单的历史,怀着对这位实践科学家和他所从事的工作的尊敬,我注目这块不起眼的木牌良久。一个科学家,他用持之以恒的努力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也为后代留下了美的痕迹。莫里森墓已拱快五十年了,而满山的缤纷,依旧年年在东风里复生。

                         (写于美国马里兰州哥伦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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