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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庄周《庄子》·秋水

 昵称也太难取了 2020-06-17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②之大,两涘渚崖之 间,不辨牛马③。于是焉河伯欣然④自喜,以天下之美 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 水端⑤。于是焉河伯始旋⑥其面目,望洋⑦向若而叹 曰:“野语⑧有之曰,'闻道百⑨,以为莫己若’者,我之 谓⑩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11)而轻伯夷之义(12) 者,始吾弗信;今我睹(13)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 则殆(14)矣。吾长见(15)笑于大方之家(16)。”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17)于虚(18)也; 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19)也;曲士(20)不可以语于 道者,束(21)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 丑(22),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 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23)泄之,不知何时已 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24)江河之流,不 可为量数(25)。而吾未尝以此自多(26)者,自以(27)比形(28)于 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 在大山也。方存(29)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30)之 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31)之在大泽(32)乎?计中国(33) 之在海内,不似稊米(34)之在太仓(35)乎?号物之数谓之 万(36),人处一焉,人卒九州(37),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 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38)之在于马 体乎?五帝之所连(39),三王之所争(40),仁人(41)之所忧,任 士(42)之所劳,尽此(43)矣! 伯夷辞之以为名(44)仲尼语之 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注释】

①选自《庄子·秋水》。河伯,河神名,相传姓冯(píng)名夷。海若, 海神名。

②〔泾流〕直通无阻的河流。

③〔两涘(sì)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从河中的小洲到河的两岸之间对 着看,因距离远,连牛马这样的大动物都分辨不清。涘,水边。两涘,两 岸。渚,水中小洲。崖,高的河岸。

④〔欣然〕高兴的样子。

⑤〔端〕尽头。

⑥〔旋〕旋转,掉转。

⑦〔望洋〕仰视或远视的样子。“望洋而叹”后来成为比喻看见他人 伟大而慨叹自己渺小,或处理一件事而慨叹力量不足的成语。

⑧〔野语〕俗语,谚语。

⑨〔闻道百〕听到一些道理。闻道,领会某种道理。百,这里用“以定 数代不定数”的方法表示“比较多”,还达不到“千”,也不到“万”的程度。

⑩〔我之谓〕即“谓我”。宾语“我”前置。

(11)〔少仲尼之闻〕少,意动用法,认为孔子的学问少。仲尼,孔子的 字。闻,知识。

(12)〔轻伯夷之义〕轻,意动用法,认为伯夷的仁义轻。伯夷,殷末孤竹 君的儿子。孤竹君遗命立伯夷的弟弟叔齐为继承人,叔齐让位给伯夷, 伯夷不受,结果他和叔齐一起逃到周。他们反对武王伐纣,认为是臣弑 君,就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而饿死了。

(13)〔睹〕看。

(14)〔殆(dài)〕危险,失败。

(15)〔见〕被。

(16)〔大方之家〕大道之家。见多识广,明白大道理的人。

(17)〔拘〕限制。

(18)〔虚〕通“墟”,处所。

(19)〔笃于时〕被时间所限定。笃,限制。

(20)〔曲士〕乡曲之士,生活在穷乡僻壤因而孤陋寡闻、缺少见识的人。

(21)〔束〕约束,局限。

(22)〔丑〕浅薄。

(23)〔尾闾〕相传是海底泄水之处。

(24)〔过〕超过。

(25)〔不可为量数〕不能用数量来计算。

(26)〔自多〕自负,自满。意动用法。

(27)〔自以〕自知。

(28)〔比形〕具形。

(29)〔存〕存在(这样的想法)。

(30)〔四海〕古代认为中国四境有海环绕,按方位称为东海、南海、西海 和北海,但亦因时而异,说法不一。

(31)〔礨空(lěikǒng)〕蚁穴。空,通“孔”。

(32)〔大泽〕旷野。

(33)〔中国〕上古时代,我国先民建国于黄河流域一带,以为居天下之 中,故称“中国”。后泛指中原地区。

(34)〔稊(tí)米〕形容细小的米粒状物。梯,一种稗类的草,结实如 小米。

(35)〔太仓〕大粮仓。

(36)〔号物之数谓之万〕用“万物”来称事物种类和数量之多。号,称 号,称呼。

(37)〔卒九州〕整个九州之内。卒,尽。

(38)〔豪末〕毫毛的末梢。豪,通“毫”,动物身上的毫毛。

(39)〔连〕连续,指五帝禅让的事。

(40)〔三王之所争〕三王,指夏禹之子启、商汤及周武王。三人都是弑 君而自立者。(按,《韩非子》、《战国策》及《楚辞·天问》都说禹禅位于 益,启杀益而夺其位。)“所争”与上文“所连”,下文“所扰”、“所劳”的对 象,都是指天下而言。

(41)〔仁人〕有德行的人。

(42)〔任士〕指以天下为己任的贤能之士。

(43)〔此〕代指上文的“豪末”。

(44)〔以为名〕为了求得名声。

注释编辑


(1)时:按时令。


(2)灌:奔注。河:黄河。


(3)泾:jīng通“径” 直流的水波,此指水流。


(4)不辩:分不清。


(5)旋:转,改变。


(6)望洋:仰视的样子。


(7)伯夷:商孤竹君之子,与弟叔齐争让王位,被认为节义高尚之士。


(8)子:原指海神若,此指海水。


(9)长:永远。大方之家:有学问的人。


(10)鼃:同蛙。


(11)虚:同“墟”,居住的地方。


(12)笃(dú毒):固。引申为束缚、限制。


(13)曲士:孤陋寡闻的人。


(14)丑:鄙陋,缺乏知识。


(15)大理:大道。


(16)尾闾(lǘ驴):海的底部,排泄海水的地方。


(17)虚:流空。


(18)过:超过。


(19)自多:自夸。


(20)大:同“太”。


(21)方:正。存:察,看到。见(xiàn现):显得。


(22)奚:何,怎么。


(23)礨(lěi磊):石块。礨空:蚁穴,小孔穴。大泽:大湖泊。


(24)稊米:泛指细小的米粒。


(25)号:称。


(26)连:继续。


(27)“仁人”二句:仁人:指专门讲仁义的儒家者流。任士:指身体力行的墨家者流。墨家以任劳以成人之所急为己任,故称。


(28)分(fèn愤):分性、秉赋。无常:不固定。


(29)故:同“固”。


(30)大知(zhì智):大智大慧的人。


(31)知量:知道物量。


(32)曏:明。故:古。


(33)“故遥”二句:闷:昧,暗。不闷:不昏暗,即“明白”。掇(dūo多):伸手可拾,表示近。跂:通“企”,求。不跂:不可企求。


(34)分(fèn愤):界限,盈虚得失的界限。


(35)坦涂:大道。涂,同“途”。


(36)说:通“悦”。


(37)至大之域:无穷大的境界。


(38)倪(ní泥):头绪,引申为标准、界限。


(39)不可围:不可限制,没有范围。


(40)信:真实。


(41)垺(fú俘):同“郛”郭,城墙。殷:盛大。


(42)便:通“辨”。异便:不同的区别。


(43)期:凭借。


(44)数:数字。


(45)不期:不可能。


(46)“是故”三句:大人:得道的大人先生。多:赞美、歌颂。


(47)辟异:傲慢怪辟。


(48)倪:标准。


(49)“道人”三句:道人:得道的人。不闻:不求名声。至德:品德极高的人。不得:不自显其德。大人:伟大的人。无己:忘我。


(50)恶(wū乌)至:什么标准。


(51)差:差别。


(52)差数:差别的概念。等:相同。


(53)功分(fèn愤):功利的性分。


(54)趣:通“趋”,思想倾向。


(55)操:主观标准。睹:可见。

【译文】秋天的水按时到了,各条河都注入黄河,黄河的水径直涌流而浩大, 从河的两岸到河中的小洲之间,连牛马这样的大动物都分辨不清。在这 种情况下,河伯非常高兴,沾沾自喜,认为天下的美好之处都在自己一边 了。河伯顺着水流向东行,到了北海,向东面看,看不见水边。于是河伯 就转过他的脸,抬头看着海,对海若叹息说:“俗语有这样的话:'懂得了 一些道理,就认为谁也比不上自己’,这样的人,说的就是我。我曾经听 说有认为孔子的知识少、伯夷的仁义轻的人,一开头我不相信;如今我看 到你的涵量是如此难于穷尽,(假如)我不是到你的门下请教,就非常危 险了。我就会长时间地被真正的大名家耻笑了。”

北海若说:“井里的青蛙不能和它谈论大海,因为它受所住地方的限 制;夏天的虫子不能和它谈论冰,因为它受时节的限制;不能和见识浅陋 的人谈论大道理,因为他被自己所受的教育给限制住了。如今你从海边 往外看,观览大海,就知道了你自己的浅薄,这样我就可以和你谈论大道 理了。天下的水,没有大过海的,所有的河流都归向这里,不知道什么时 候才会停息,海水却不见增多满溢;尾闾将海水泄漏出去,不知道什么时 候才停止,海水却不见减少枯竭;无论春天还是秋天,大海都不起变化; 无论水涝还是干旱,大海都不受什么影响。它的蓄水量超过江河,简直 不是用一般数字所能计算的。但我却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自满,因为我自 知是自然的产物,由天地赋予我形貌,并且禀受到阴阳之气,我在天地之 间,就跟小石块、小树木在大山里一样。我正以为自己所见太少,又哪里 敢自以为多而骄傲呢?算起来四海存在于天地之间,不就像小蚂蚁穴存 在于旷野之中吗?算起来中国存在于海内,不就像一颗小米粒存在于大 谷仓中吗?世人每用“万物”的说法来称事物数量之多;而人类不过只是 万物中的一种罢了。九州之内,人们都是靠着谷食生存、乘舟车来往,熙 熙攘攘,作为每一个人来说,只是所有的人之中的一分子而已。个人与 万物相比,不就像马身上的一根毫毛吗?五帝所禅让的,三王所争夺的, 仁人所忧虑的,仕士所操劳的,也不过是像一根毫毛罢了! 伯夷以让天 下求取名声,孔子以能谈天下事被人视为博学。他们因此感到自满,不 就跟你原来看到河水上涨而自满一样吗?”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ní)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庄子与惠子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作品译文编辑

河伯与北海若

秋天的洪水随着季节涨起来了 [15] ,千百条江河注入黄河,直流的水畅通无阻,两岸和水中沙洲之间连牛马都不能分辨。在这个情况下河伯高兴地自得其乐,认为天下一切美景全都聚集在自己这里。河伯顺着水流向东而去,来到北海边,面朝东边一望,看不见大海的尽头。在这个时候河伯转变了原来欣然自得的表情,面对海神若仰首慨叹道:“有句俗话说,'听到了许多道理,就以为没有人比得上自己’,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了。况且我曾听说有人认为孔子的见闻浅陋,伯夷的道义微不足道,开始我还不相信;如今我看见您的广阔无边,我如果不是来到您的面前来,那就危险了,我会永远被有学识的人所讥笑。”

北海神若说:“对井里的青蛙不能够与它沟通讨论关于大海的事情,是因为井口局限了它的眼界;夏天的虫子不能够与它谈论关于冰雪的事情,是因为它被生存的时令所限制;对见识浅陋的人不可与他谈论道理的问题,是因为他的眼界受着教养的束缚。如今你从河岸流出来,看到大海后,才知道你的不足,这就可以与你谈论道理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了。万千条江河归向大海,不知什么时候停止,可大海却不会满溢出来;海底的尾闾泄漏海水,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但海水却不曾减少;海水不因季节的变化而有所增减,也不因水灾旱灾而受影响。这说明了它的容量超过长江、黄河的容量,不可计数。但是我未曾藉此自我夸耀,因为自从天地之间生成形态,从那里汲取阴阳之气,我在天地里面,犹如小石小木在大山上一样,正感觉自己见到的太少,又哪里还能自傲呢?计算一下四海在天地间,不像小小的蚁穴在巨大的水泽里吗?计算一下中原在天下,不像细小的米粒在大粮仓中吗?人们用“万”这个数字来称呼物类,人不过占其中之一;人类遍布天下,谷物所生长的地方,车船所通达的地方都有人,每人只是占其中的一个;这表明人与万物相比,不像毫毛的末梢在马体上吗?五帝所连续统治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担忧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贤人所劳碌的,全不过如此而已。伯夷以辞让君王位置而博得名声,孔子以谈论天下而显示渊博,他们这样自我夸耀,不正像你先前看到河水上涨而自满一样吗?”

河伯说:“那么我把天地看作是最大,把毫末之末看作是最小,可以吗?”

海神回答:“不可以。万物的量是无穷无尽的,时间是没有终点的,得与失的禀分没有不变的常规,事物的终结和起始也没有固定。所以具有大智的人观察事物从不局限于一隅,因而体积小却不看作就是少,体积大却不看作就是多,这是因为知道事物的量是不可穷尽的;证验并明察古往今来的各种情况,因而寿命久远却不感到厌倦,生命只在近前却不会企求寿延,这是因为知道时间的推移是没有止境的;洞悉事物有盈有虚的规律,因而有所得却不欢欣喜悦,有所失也不悔恨忧愁,这是因为知道得与失的禀分是没有定规的;明了生与死之间犹如一条没有阻隔的平坦大道,因而生于世间不会倍加欢喜,死离人世不觉祸患加身,这是因为知道终了和起始是不会一成不变的。算算人所懂得的知识,远远不如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多,他生存的时间,也远远不如他不在人世的时间长;用极为有限的智慧去探究没有穷尽的境域,所以内心迷乱而必然不能有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毛的末端就可以判定是最为细小的限度呢?又怎么知道天与地就可以看作是最大的境域呢?”

河神说:“世间议论的人们总是说:'最细小的东西没有形体可寻,最巨大的东西不可限定范围’。这样的话是真实可信的吗?”

海神回答:“从细小的角度看庞大的东西不可能全面,从巨大的角度看细小的东西不可能真切。精细,是小中之小;庞大,是大中之大;不过大小虽有不同却各有各的合宜之处。这就是事物固有的态势。所谓精细与粗大,仅限于有形的东西,至于没有形体的事物,是不能用计算数量的办法来加以剖解的;而不可限定范围的东西,更不是用数量能够精确计算的。可以用言语来谈论的东西,是事物粗浅的外在表象;可以用心意来传告的东西,则是事物精细的内在实质。言语所不能谈论的,心意所不能传告的,也就不限于精细和粗浅的范围了。所以修养高尚者的行动,不会出于对人的伤害,也不会赞赏给人以仁慈和恩惠;无论干什么都不是为了私利,也不会轻视从事守门差役之类的人。无论什么财物都不去争夺,也不推重谦和与辞让;凡事从不借助他人的力气,但也不提倡自食其力,同时也不鄙夷贪婪与污秽;行动与世俗不同,但不主张邪僻乖异;行为追随一般的人,也不以奉承和谄媚为卑贱;人世间的所谓高官厚禄不足以作为劝勉,刑戮和侮辱不足以看作是羞耻;知道是与非的界线不能清楚地划分,也懂得细小和巨大不可能确定清晰的界限。听人说:'能体察大道的人不求闻达于世,修养高尚的人不会计较得失,清虚宁寂的人能够忘却自己’。这就是约束自己而达到适得其分的境界。”

河神说:“如此事物的外表,如此事物的内在,从何处来区分它们的贵贱?又怎么来区别它们的大小?”

海神回答:“用自然的常理来看,万物本没有贵贱的区别。从万物自身来看,各自为贵而又以他物为贱。拿世俗的观点来看,贵贱不在于事物自身。按照物与物之间的差别来看,顺着各种物体大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大的,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是大的;顺着各种物体小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小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小的;知晓天地虽大比起更大的东西来也如小小的米粒,知晓毫毛之末虽小比起更小的东西来也如高大的山丘,而万物的差别和数量也就看得很清楚了。依照事物的功用来看,顺着物体所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具有了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顺着物体所不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具有了这样的功能;可知东与西的方向对立相反却又不可以相互缺少,而事物的功用与本分便得以确定。从人们对事物的趋向来看,顺着各种事物肯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对的;顺着各种事物否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不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错的;知晓唐尧和夏桀都自以为正确又相互否定对方,而人们的趋向与持守也就看得很清楚了。当年唐尧、虞舜禅让而称帝,宰相子之与燕王哙禅让而燕国几乎灭亡;商汤、周武王都争夺天下而成为帝王,白公胜争夺王位却遭致杀身。由此看来,争斗与禅让的礼制,唐尧与夏桀的作法,认可还是鄙夷都会因时而异,不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不变的规律。栋梁之材可以用来冲击敌城,却不可以用来堵塞洞穴,说的是器物的用处不一样。骏马良驹一天奔驰上千里,捕捉老鼠却不如野猫与黄鼠狼,说的是技能不一样。猫头鹰夜里能抓取小小的跳蚤,细察毫毛之末,可是大白天睁大眼睛也看不见高大的山丘,说的是禀性不一样。所以说:怎么只看重对的一面而忽略不对的一面、看重治而忽略乱呢?这是因为不明了自然存在的道理和万物自身的实情。这就像是重视天而轻视地、重视阴而轻视阳,那不可行是十分明白的了。然而还是要谈论不休,不是愚昧便是欺骗!远古帝王的禅让各不相同,夏、商、周三代的继承也各不一样。不合时代、背逆世俗的人,称他叫篡逆之徒;合于时代、顺应世俗的人,称他叫高义之士。沉默下来吧,河神!你怎么会懂得万物间贵贱的门庭和大小的流别!”

河神说:“既然这样,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又应该不做什么呢?我将怎样推辞或接纳、趋就或舍弃,我终究将怎么办?”

海神回答:“用道的观点来观察,什么是贵什么是贱,这可称之为循环往复;不必束缚你的心志,而跟大道相违碍。什么是少什么是多,这可称之为更替续延;不要偏执于事物的某一方面行事,而跟大道不相一致。端庄、威严的样子像是一国的国君,确实没有一点儿偏私的恩惠;优游自得的样子像是祭祀中的土地神,确实没有任何偏私的赐福;浩瀚周遍的样子像是通达四方而又旷远无穷,确实没有什么区分界限;兼蓄并且包藏万物,难道谁专门有所承受或者有所庇护?这就称作不偏执于事物的任何一个方面。宇宙万物本是浑同齐一的,谁优谁劣呢?大道没有终结和起始,万物却都有死有生,因而不可能依仗一时的成功。时而空虚时而充实,万物从不固守于某一不变的形态。岁月不可以挽留,时间从不会停息,消退、生长、充实、空虚,宇宙万物终结便又有了开始。这样也就可以谈论大道的准则,评说万物的道理了。万物的生长,像是马儿飞奔像是马车疾行,没有什么举动不在变化,没有什么时刻不在迁移。应该做些什么呢?又应该不做什么呢?一切必定都将自然地变化!”

河神说:“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那么看重大道呢?

海神回答:“懂得大道的人必定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定明白应变,明白应变的人定然不会因为外物而损伤自己。道德修养高尚的人烈焰不能烧灼他们,洪水不能沉溺他们,严寒酷暑不能侵扰他们,飞禽走兽不能伤害他们。不是说他们逼近水火、寒暑的侵扰和禽兽的伤害而能幸免,而是说他们明察安危,安于祸福,慎处离弃与追求,因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他们。所以说:“天然蕴含于内里,人为显露于外在,高尚的修养则顺应自然。懂得人的行止,立足于自然的规律,居处于自得的环境,徘徊不定,屈伸无常,也就返归大道的要冲而可谈论至极的道理。”

河神说:“什么是天然?什么又是人为?”

海神回答:“牛马生就四只脚,这就叫天然;用马络套住马头,用牛鼻绾穿过牛鼻,这就叫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为去毁灭天然,不要用有意的作为去毁灭自然的禀性,不要为获取虚名而不遗余力。谨慎地持守自然的禀性而不丧失,这就叫返归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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