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大狗子 图片：来源于网络  北风呼啸，鹅毛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夜了。 这是公元1054年的一个冬天，这一天很普通，只不过死了一个人，但这个人对大宋文坛以及后世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非常重大的影响。 李清照对他的评语是，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久成。 苏东坡评价他说，人皆言柳耆卿俗，然如“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唐人高处，不过如此。 ...... “呼，好大的阵仗啊，到底谁死了啊” “不知道啊，你看，后面还跟着一群歌女，好像是送葬的哎，真是奇了” “是啊，由歌女送葬，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怪事，怪事” 路人们议论纷纷，显得十分好奇。要说这事也应该好奇，别说宋代了，哪怕放在现代，也是一桩足以登上报纸头条的大事。 这次死的人叫柳永，他还有个曾用名叫柳三变，这个名字是他父亲柳宜所取。 三变，这个名字其实大有出处。 《论语》中记载，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很明显，柳宜是想要望子成龙，起码希望柳永成为一个君子，但是死后却被歌女送葬的场面，怕是彻底辜负了柳父的期望。 但这不要紧，因为柳永的任性，是出了名的，而这次的送葬，应该是最后一次不听话了。 1 柳永出生官宦世家，虽然祖上官不大，但是毕竟是世家，因此读书写字就成为柳永必须要做的事。 小时候的柳永和晏殊、苏轼这些没法比，他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神童，但是他喜欢生活，热爱生活。 公元1001年，柳永十八岁。 刚刚成年的柳永在看到自己的家乡（福建武夷山）美景后，不禁词性大发，挥手就写下来他人生的第一首词《巫山一段云·六六真游洞》。 这是一组词，总共有五首，这毕竟是小柳永的第一次，可能兴致好，重在数量，质量的话就不是很高，但没有关系，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不是吗？ 十八岁是什么样的年龄啊，那应该是鲜衣怒马，仗剑天涯的年纪，应该是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最好时候。 事实上，我们的柳永也正打算要这么做。 公元1002年，柳永带着母亲给的零花钱，父亲的殷切希望，离开了家乡，准备进京参加礼部考试。 但是好巧不巧，他的路线却让这一次赶考显得有些魔幻。 他从钱塘入杭州，到了杭州以后，就打定注意不走了，但我想这实在怪不得柳永。 你想啊，小时候，柳永被父母管着，每天都是之乎者也的，也没时间玩耍，更没时间交女朋友。现在好了，一个人带着钱，来到了杭州，岂不是要好好补偿补偿童年？ 这就像你支付宝里有几十万，来到北京以后，能不想着住五星级酒店，去夜店嗨个翻天？ 所以，柳永就彻底放飞自我了。 他每天的行程大致如此： 早上七点起床，吃个早餐，然后出去散步，呼吸新鲜空气，顺便构思新文章。 十点钟的时候，去名胜古迹或者险远之地，很快就获得了旅游达人的称号。 吃完午饭，先睡一觉，下午读书，感悟人生命运，顺便发表一下惆怅之情。 重头戏来了，等晚上，霓虹初上，柳永就一头扎进了青楼，找对眼的妹子聊天喝酒，唱歌打牌，顺便留宿一夜。神仙生活，也不过如此啊。 这时候的柳永是真的浪，他也不会想到，自己这辈子和青楼女子是分不开了。是啊，谁在十几岁的时候，能预想到以后的日子了？ 就像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说的： 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同样的，这时候的柳永也觉得谁也锤不了他，但后来，他差点被活活锤死！ 公元1003年，柳永二十岁，在这一年，他写出了自己人生中第一篇1000000万+的词。 故事是这样的。 当时有个叫孙何的人，任两浙转运使，驻节钱塘（今浙江杭州市），柳永身为文人，自然想去拜访一下，但是没想到孙何的门禁实在太严了，自己压根进不去，而且也没有什么名号，哪怕进去了，也会被看不起。 这时候，柳永听说，这个孙何喜欢叫一些歌妓去他府上唱歌助兴，于是，他便有了主意。 第二天，柳永早餐都没吃就直接奔去妓院了，但是他这次是正事，再说，哪次不是正事！他是去找杭州名妓楚楚姑娘：他作了一首词，希望楚楚能在孙何的府上表演。 事情很顺利，楚楚答应了，因为她冥冥中觉得，这首词会火，这首词比之前她唱的任何一首词都美，美得让人想要犯罪。 后来的事实证明，楚楚的预感是对的，当这首词传入金主完颜亮耳朵的时候，他便打定主意，要投鞭断流，饮马长江，入侵大宋！ 八月十五到了，孙何府上一片热闹景象，但随着一阵悠远轻快的曲子响起来，所有人都开始敛声屏气。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望海潮》 配合着南国咿咿呀呀的唱腔，歌女楚楚将这首曲子词演绎到了极致。 歌罢，趁大家还未回神的时候，孙何连忙问到，这首词是何人所作？你快如实说来！ ...... 翌日。 柳永起床以后觉得头很痛，哦，对了，昨晚在孙何府上喝了太多，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大家都在恭维他，说他是天才。 后来柳永就离开了杭州，不是他玩够了，而是他想换着地方玩。从公元1004到1007年，他从杭州到苏州，然后又从苏州到扬州，真是玩到飞起。 少年多浪荡啊，柳永堪称此中王者。 钱也花得差不多了，风景也看过了，该去办正事了。终于，公元1008年，柳永到了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他要准备一展宏图，让世界见识一下他柳永的厉害，可惜，他失败了。 2 到了汴京以后，我想着，最起码要买一本参考书，或者三年模拟五年高考看一看吧，毕竟，下一年考试马上就开始了，但是浪子柳永说，不！ 到了京城，对柳永来说，只是换个地方接着浪，而且在京城，好像浪得更欢了，我们来看看他都干了什么吧。 第一件事，看元宵灯火晚会，顺便写一首词《倾杯乐》。 第二件事，去和妹子踏青，顺便写一首词《木兰花慢》。 第三件事，端午看龙舟比赛，顺便写一首词《破阵乐》。 .... 干了无数件事，作了无数首词，就是打死都不复习。 而这个时候，柳永的名气已经在京城传开了，这让我不禁感叹，古时候，有才就能冲上热搜啊。 有人说，人家柳永就是天才，不需要复习吧，这个可能不是没有。 公元1009年，春闱在即，柳永信心满满，写了一首《长寿乐》： 尤红殢翠。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罗绮丛中，笙歌筵上，有个人人可意。解严妆巧笑，取次言谈成娇媚。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仍携手，眷恋香衾绣被。 情渐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继，便是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等恁时、等著回来贺喜。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 定然魁甲登高第，这是柳永的野心。 也许凭才华，柳永可以实在他登高第的梦想，但是这一年发布了一则诏书：“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靡者，皆严谴之。” 好嘛，这不就是在针对柳永，柳永表示好难过。 果不其然，第一次考试，柳永榜上无名。 是啊，不管是在古代还是现代，不跟着政策走，再有才再能干，也只能笑傲江湖，而不能报效庙堂了。 这要是一般人，没有考上大不了也就私底下发发牢骚，不至于引起什么震动。但是柳永不一样啊，他可是汴京第一作词高手，只要是他写的词，无数歌女都想要据为己有，争相传唱。这不，他所作的一篇牢骚词《鹤冲天》就这样传遍了京城：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大致意思就是，没考上，不是我柳永无能，是你皇帝眼神不好，现在我还不想考了，我准备抓紧时间，多逛逛青楼，安慰一下短暂的青春。 话虽然这么说，但毕竟是气话，柳永彻夜宿醉后，第二天把这事就忘掉了。 好男儿重头再来，柳永整了整发型，反正还年轻，柳永想他下一次一定可以的。但现实，又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公元1015年，柳永第二次落榜。 看到榜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柳永简直不敢相信，第一次说我写的词太过于奢靡，好吧，我认了，但是这第二次为啥还没有我，我不服！ 但不服也没用，事实就是柳永的第二次考试也失败了。 俗话说，祸不单行，他的女朋友虫娘最近也和他开始了冷战，已经很多天没给他发消息了，柳永特意写了首词来抒发忧愁。 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每追念、狂踪旧迹。长祗恁、愁闷朝夕。凭谁去、花衢觅。细说此中端的。道向我、转觉厌厌，役梦劳魂苦相忆。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 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征部乐》 这首词是大概意思就是说，我要出去散散心，你在青楼要乖乖的，等下次考试，我还会回来的。 这柳永，渣男无疑。 公元1018年，柳永三十五岁了，他准备参加第三次考试，这一次他要和自己的哥哥一起考试，但是考试结果真的很难让人接受。 哥哥柳三复进士及第，自己再一次落榜了。 柳永直接泪崩。 哭过了，也醉过了，日子还得照样过啊。柳永只好向哥哥讨教考试秘诀，顺便买了一大车参考书，但没办法，才子是不适合当公务员的。 公元1024年，柳永第四次考试失败。 关于这次考试还有一个轶闻典故： 宋仁宗还是太子的时候，非常喜欢柳永写的东西，觉得他非常有才华，但等到自己当了皇帝，就变心了。 进士放榜的时候，仁宗皇帝最后看了一眼榜单，发现柳永的名字也在里面，就问身边的太监，这个柳永是不是就是写《鹤冲天》的那位，太监说是。结果仁宗皇帝直接拿笔就把柳永的名字划掉了，还说，就让他填词去吧。 史载：“既然想要‘浅斟低唱’，何必在意虚名。遂刻意划去柳永之名。” 就这样，柳永的考试生涯暂时要画上一个休止符了。 那个考生柳永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奉旨填词柳三变”。 3 这是一个秋天，汴京的风很大，黄色的树叶铺满了雨后长亭，落日的余晖显得有些夸张，整个大地都是金黄色的。 “我想出去走走了，在汴京这几年我过得不是很开心”。 “去哪里啊，有我陪着你，还不好吗”。 “唉，去江南吧，我想要确认一些事情”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柳郎”。 “虫虫，我不确定，要是有好人，你就嫁了吧，别等我”。 “啜泣声......”。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雨霖铃》 “我走了啊，虫虫，你保重，我们后会有期吧”。 柳永在南下的船上会想些什么呢？是虫虫？还是自己始终考不上的科举？柳永觉得自己迷茫了，他想要做点什么，但是，到底应该做点什么呢？ 是的，就是写词，他要成为一名专业的作词家。 一首词想成为爆款，主要看两大部分。其一，这首词本身要写得好，要言之有物，感人至深，其二，歌女嗓子要好，感情表演得到位。 毫无疑问，柳永两方面都做到了。 柳永写的词，很大一部分是歌颂这些可怜的歌女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他在这些女人心中的地位，有诗为证：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就这样，柳永一路畅游，四处写词，与歌女厮混，他过得不能说不快乐，但是每逢午夜梦回，他的心中还是隐隐作痛，也许是因为虫虫，也许是因为科举。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少年游》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柳永的心态也变了，他觉得自己老了。 可能很多人不能理解柳永为什么不开心，但仔细想想，那可是宋代啊，而且柳永身在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而生在那样人家的孩子，不去读书，不取功名，就相当于不孝啊，柳永再浪，他的心中还是有着家族观念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4 公元1034年，柳永五十一岁。 这年朝廷特开恩科，柳永正好符合“曾五举年五十”的条件，于是柳永从鄂州赴汴京参加恩科考试，而考试结果也是令人满意的。 柳永和自己的哥哥柳三接同时进士及第，柳永哭了，但这次是幸福的泪水。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阳、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柳初新》 公元1035年，柳永任睦州团练推官。 公元1037年，任余杭县令，在当政期间，大有作为深得百姓爱戴，后被写入余杭名宦谱。 公元1042年，任泗州判官。 公元1052年，升为屯田员外郎，这也是他一生中担任的最高官职。 公元1053年，退休定局润州。 公元1054年，柳永走完了这一生，卒。 宋朝有个词人叫蒋捷，他写了一首词，叫《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觉得这首词很符合柳永的一生。 少年的柳永，眠花宿柳，浪荡人生，整日与歌姬为伍。 中年的柳永四处漂游，还是与歌姬厮混，但那是生活所迫，而且心中早就有了无限的悔意。 老年终于如愿，做了官，也办了正事，但至死都只是一个屯田员外郎，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啊。 据传，柳永死后，连棺材墓地都是歌姬众筹给操办的，我想，柳三变对于这一点，是断然不会反对的。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