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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和哭声

 心然的原香 2020-06-18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池塘边有栏杆,我常常依在这里看水,看荷叶。秋风藏着刀,明里是拂过,暗地里偷偷剪,荷叶残破得不忍目睹。夏日时,这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总有孩子前来嬉戏。天冷了,只一两个老人在这儿晒太阳听戏曲。我不常听戏,分辨不出剧种,想当然以为是河南豫剧《四下河南》。

孩提时,家在中学附近,中学里一位老师的女儿名字叫玲玲,和我般般大,我们在同一所小学读书。玲玲得过小儿麻痹症,双腿残疾,走路很费力,我常常陪她一起上学。她家有电视机,《四下河南》是去她家看的,一连唱了四个晚上。记得陈世美,记得秦香莲,记得婉转凄迷的腔调,记得一群人目不转睛的专注,记得眼泪直流的悲伤。一晃几十年,不知当年的小朋友如今在哪里?

再细细一听,依稀有几句本地的方言俚语,应该是楚剧。爷爷是懂的,一边听一边心领神会地摇动脑袋,一边还在栏杆上敲着点子。我盯着塘水,没听懂戏里唱什么,但却不妨碍我入戏。

戏如人生,如的是情感的跌宕起伏。戏唱人生,唱的是生活的悲欢离合。咿咿呀呀、抑扬顿挫之间,流转着戏曲的魅力。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一个画面是:清晨,我被哭声惊醒,爬起来揉揉眼睛一看,奶奶坐在竹椅上,背靠衣柜门,手里攥一块手帕

开始是嘤嘤地哭,随后声音慢慢变大,变成一种抑扬顿挫地诉说。其中有一句:我死了,我的儿们,就像飞着的知了,寻不到可以歇的树。儿们,是奶奶对几个孙娃的称呼。跳下床,蹲在奶奶身边,听到这一句,俯在她膝盖上,和她一起哭。不过,我很快又想到上学时间要到了,同学们经过家门口,听到哭声,会用另眼看我。再说,哭,对奶奶的身体不好。于是赶紧起身,飞跑着去二奶奶家。   

二奶奶坐在厨房,腿上坐一个孙娃,旁边站一个孙娃。听说奶奶又哭了,她重重地叹息一声,唤二爹过来照看孩子,随我走出家门   

奶奶见二奶奶来了,声音又提高了一些。二奶奶走过去,拉起手说你把身子哭坏了,眼睛哭瞎了,孙娃们更可怜。   

奶奶一听,慢慢停止哭声,她用手帕揉了揉眼睛,清了清哑着的嗓子,什么也不说。   

妯娌俩静静地面对面坐了几分钟,二奶奶要走了,她边起身边说你想开点,孩子们长大就好了。奶奶应承几声,站起来送二奶奶到门口,眼睛红红的。    

奶奶不哭了提着篮子准备去赶集。爷爷的豆芽摊子,还等着去帮忙。我如释重负,背书包去上学。随之又心事重重,担心她明天哭。

奶奶的前夫,是个哑巴,人品心地极好,他们育有四个孩子,幸存两个。土改到来时,哑巴爷爷家成了地主,房子家业田产被瓜分。随后,哑巴爷爷去世。无依无靠的奶奶,在村里站不住脚,一个夜里,挽一个包袱,带着我还未成年的父亲跑出家门,去投奔垌塚附近的一位亲戚。

坎坷的际遇,复杂的心境,悲切的情感,一些细枝末节的哀哀之事,奶奶无处倾诉,只能委屈着憋在心里,只能趁爷爷不在家时哭几声。暮年时,奶奶的眼睛见风起泪,就是那时节哭坏的。

这哭声饱胀了我眼睛深处的泪腺。家乡有哭嫁的习俗,我怕听,仿佛是自家姐妹出嫁。去世人的葬礼,远远看一眼,总泪雨滂沱,不能自制。年末,艺人胸前挂着渔鼓筒讨饭,一边拍一边唱,我追着看追着流泪。家乡是花鼓之乡,小时候过年,村子里总会搭台唱几天戏。

戏场子里孩子多,卖零食的多。甘蔗一根一根竖着,架起来,杈在地上。不是外地的红皮甘蔗,而是本地的白甘蔗。我向伙伴们吹嘘,说爷爷的干儿子我的伯爷在中州农场,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甘蔗林。有卖荸荠的,也真是不能怪我,荸荠,我也有得吹。陈家岭,我的亲大伯家,年年种荸荠。家里屋梁上吊着的竹篮子,还装着半篮子荸荠呢!有卖菱角米的。这个最好吃,也贵,买不起,站在旁边看。砍菱角米的爹爹手拿的小斧头乖乖巧巧,菱角米砍出来像一个个金元宝。不过,还像老奶奶的裹脚。不说,是如此比喻食物,不雅。有人买,用纸叠成漏斗状包好。还有卖茶的,玻璃杯,盖上玻璃盖,一分两分一杯。还有瓜籽儿、蚕豆、糖人、滴咚......

舞台上,演员们穿着红的绿的衣服表演,我看不懂,也无心看,只觉得唱戏的声音听起来凄凉,好像奶奶的哭声。这样听的时候,和伙伴们在戏场子玩,就老走神,恍惚从这戏曲里听出了人世的波折,忧伤的诉说。

潜意识里,我把戏和哭纠缠在了一起,和奶奶一样。也或者说,那时候的人都这样,觉得哭就是戏,戏就是哭。故乡的女子,到了一定的年纪,都很会哭。那哭声,就像唱花鼓戏。

奶奶不识字,也不多思想,她听着戏长大,觉得哭几声,心里会好受些。她不知道什么是艺术,只是情不自禁表达无助和痛苦。现在回想起来,那哭声里有动人的美感,关于人生和命运,和戏异曲同工。就像此刻,在这一声声不明就里的咿呀声中,想起了一家人的悲喜,记起了奶奶的哭词,眼泪一漫,看不清池底风物。

戏,其实是艺术的哭。戏里的人生,虽是一个人的悲辛,一经唱出,感受和安慰的却是整个人生。这是艺术的感染力,是人生的共性。塞内加说:“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的人生都催人泪下。”

戏,触动心底情怀,共鸣人世冷暖。老人们到了这个年岁,随身的行囊里装满人生苦涩和生活磨折,听戏是最好的消解和放下。过去,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听戏。现在,想法改变了。到了一定的年龄,我也要听听戏曲,既沉浸,又解脱,更是超越。

荷,似一顶顶被岁月风干的草帽,没有了主人。又像祖屋门上的铜环挂锁,静静回想和等待。莲,垂暮之年,眼眶深陷,将自己弯成一柄拐杖,动情于脚下的泥土。一阵风吹过, 满溏窸窸窣窣,似乎在与现实中的戏曲唱和。枯荷莲杖轻摇慢摆,那是听懂了的陶醉,放下了的轻松,眷恋人世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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