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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摄影认知的天花板(上):真实/非真实

 如歌行板11 2020-06-18

Joan FontcubertaFauna (1987)

【提示:1.本文适合大多数传统摄影师、摄影新人和遇到天花板的摄友阅读;2.如何拍照、如何创作作品受到创作者认知上的约束。反思这种认知框架,可以看到自己的局限性在哪里。3.发表本文时,正好看到好友陈荣辉发表了他的《耶鲁艺术留学周记20-为什么要摄影下篇:作为虚构的摄影》,可以对照参看。】
在具体的摄影创作实践中,摄影师面临着各种方向性的思考,这种思考同时受到认知框架的影响。比如传统摄影师在思考摄影时会受到两个框架的影响,一个是分类框架,一个是题材框架
分类框架提供的是事物种类之间的差异性,差异性可以从各个角度去理解,比如等级、性质、目的、对象等。在传统摄影的分类中,“纪实(有专家认为“纪实”等同于“纪录”)”“艺术”这种分类是根据“真实”这个支点展开的,也就是说,如果照片具有“真实性”,其实还隐含着“真相”“证据”,“不篡改画面内容”等认识,那么这个作品就被分类到“纪实摄影”中,如果照片不以“真实”为要旨,也不以“真相”“证据”为逻辑起点,最后以满足表达需要为目的,那么这个作品就被分类到“艺术摄影”中。 
游本宽:下楼梯的杜尚
分类科学不科学,需要看这两个分类是否符合逻辑上的同一性,还要看被分类项之间有没有排他性。按照上述传统认知,“纪实”和“艺术”是在“真实/非真实”这个同一性概念下划分的,这个划分意味着“纪实摄影”是“真实的”,不能虚构,编导,后期内容上的移花接木,“艺术摄影”是“非真实”的,可以虚构,编导,后期内容上的移花接木。看上去有问题吗?似乎没有。
真的没有问题吗? 
有!
问题就在于把“艺术摄影”归属于“非真实的”上。众所周知,好莱坞各种商业娱乐大片,不仅场景都可以是“非真实”的,连人物和故事也全是虚构的,但这些卖座的电影在严肃艺术界并不一定被认定为“艺术电影”,有些甚至认为是“毫无艺术性”,而那些独立电影,不追随主流口味的小众电影,或者反映真实生活的纪录片,恰恰被认为是“严肃的艺术电影”。在摄影领域也是如此,判断一个作品是不是“艺术”作品,核心支点并非在于“真实/非真实”这对范畴上,也就是说,反映“真实”情形的照片也可以被认为是艺术作品。因此,“纪实”和“艺术”之间不存在排他性,“纪实/艺术”通过“真实/非真实”进行排他是不成立的
苏菲·卡尔(Sophie Calle):uite Vénitienne(威尼斯套房)
另外一个更彻底的理由是,“照片反映真实”是一种错误的认识。人们一直认为,照片精确地复制了现实世界,所以照片具有真实性。伟大的作家萧伯纳就曾经在1909年写文描述摄影的真实性:

摄影有着一种令人恐惧的真实性。

一位普通的学院派画匠找到一位漂亮的模特,

尽其所能去描绘她,称她为朱丽叶,

并在下方配上一段美妙的莎士比亚诗歌,

于是图片受到了众人称颂。

摄影师找到了同一位漂亮女孩,

为她打扮一番并给她拍照,称她为朱丽叶,

然而不知为何这似乎无济于事——她仍是模特威尔金斯小姐。

作为朱丽叶来说她太过真实。
——《威尔逊摄影杂志》,第56期,1909
即使连大作家都认为摄影的本质是真实性,何况一般大众?而萧伯纳和大众恰恰在“真实性”这个问题上缺乏更进一步的思考。事实上,萧伯纳和大众眼里的“真实”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是外观的“真实感”。这种“看上去跟真的一样”绘画也可以做到。古典时代的画家们一直在研究油画的技法,如何让画布上的人物看上去像现实生活中的人一模一样,从十五世纪的扬·凡·艾克(Jan Van Eyck),一直到十九世纪的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画布上的人物跟真实的人物越来越像,这种逼真的肖像画跟今天的照片一样,在当时同样被认为是具有“真实性”和“证据性”,特别是家族画像。而当代的照相写实主义(Photorealism)效果同样具有“真实感”。因此“真实感”并不能代替“真实性”。“真实感”是一种视觉幻觉,而不是“真实本身”
扬·凡·艾克(Jan Van Eyck)作品

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作品

理查德·埃斯蒂斯(Richard Estes)作品:照相写实主义

关于照片的“真实性”依据另外一个来源是“机械复制”。绘画即使画得跟现实世界一模一样,但中间经过了人手的二次加工,它也无法被认为严格意义上的“复制拷贝”,里面有太多属于人类的主观性和创造性。而照片在成像过程中没有人类额外的增添和减少,它是原始对象的精确拷贝,所以这种“机械复制”特性就被认为是“真实性”的依据。在摄影发明之初,人们实际上就是这样思考的:绘画因为有人的主观创造性,所以它是艺术,而摄影缺乏主观创造性,是机器自动生成的,所以它不是艺术。因此在这里,“真实性”跟“客观性”“非主观”连接在一起了。但是摄影的这种“客观复制”认识随着时代的进步终于被推翻了:后来的学者和艺术家都认识到,照片实际上都是主观的,而不是客观的,照片的机械复制也不是纯客观的,有很多因素会影响到最后成像的结果。 
照片的主观性主要体现在“如何框取”和“框取什么”上。英国观念艺术家约翰·希利亚德(John Hilliard)1974年创作了一个关于摄影的观念作品《死亡原因》,这是由同一张照片不同裁剪后生成的四张照片,四张照片的底下分别用文字标注为“Crushed(砸死)”“Drowned(溺死)”“Burned(烧死)”“Fell(摔死)”。这个作品非常形象地表明了照片的内容和想阐释的含义依赖于摄影师的框取方式,换言之,每一张照片背后都隐含着拍摄者的主观意图,四边形框线内部的影像来自现实世界,但是观众看到的只是现实世界的局部,这个局部是拍摄者精心谋划和精心操控的,观众只是看到了他们应该看到的,这看到的部分非常有限,而看不到的部分恰恰是摄影师不想让观众看到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摄影师都是阴谋家,他们利用“照片即真实”的大众认知,从而达到各自的目的
约翰·希利亚德(John Hilliard):死亡原因
照片偏离“客观本相”误导观众的认知另外一方面是由光学机械本身引发的。学过摄影的人都知道,每一类照相机系统都有一款“标准镜头”,比如135相机的标准镜头是50mm,中画幅相机的标准镜头是80mm,4X5大画幅相机的标准镜头是150mm,8X10大画幅相机的标准镜头是300mm。何为标准镜头?标准镜头就是镜头所表现的空间透视与人的目视比较接近,镜头的视角一般在45°~50°。标准镜头拍出来的空间透视跟我们人类眼睛看到的世界非常类似,但不是标准镜头拍出来的照片,其空间透视感跟人眼看到的差异很大。举两个比较极端的例子。比如广角中鱼眼镜头视角接近180°,也就是说,这个视角跟鱼看到的世界比较接近,但是人们看到这样的照片马上会认为“现实世界被扭曲了”,“这不是真实的世界”,因此,在广角镜头中,照片已经变成了现实世界的“再加工产品”,它不再是我们眼睛所看到的真实世界了。长焦镜头正好相反,它会严重压缩空间,让两个完全不相邻的物体在照片中看上去紧贴在一起。因此,非标准镜头拍摄到的照片常常会误导观众,让观众以为现实世界就是如此。
鱼眼镜头:扭曲变形的世界
长焦镜头中空间压缩了

最后一个推翻照片“真实性”的理由是,照片虽然留下的是现实世界的影子,但这个“照片中的现实世界”无法等同于现实世界本身,它只是现实世界某一刻的局部外观,更进一步,“照片中的现实世界”究竟是不是真的也无法证明。西班牙艺术家胡安∙方库贝尔塔(Joan Fontcuberta)创作了很多作品来揭示照片的欺骗性,其中创作于1997年的《人造卫星》(Sputnik)以真实事件为背景虚构了一个摄影作品,甚至骗过了西班牙记者,这个记者以为胡安∙方库贝尔塔作品中的照片都是真实的,当时还引发了苏联人的抗议,差一点引发外交事件。由此可见,照片中内容的“真实性”严重依赖于拍摄者的“道德良心”,如果摄影师一口咬定他拍摄的是他真实所见的(没有去摆布或者虚构场景),观众是无法证伪的,数码相机和电脑的广泛应用更加削弱了“照片是真实的”这种认知

胡安∙方库贝尔塔(Joan Fontcuberta):人造卫星
贝亚特·古特绍(Beate Gutschow):HC#8,2019(虚构作品)
Jojakim cortis 和Adrian sonderegger以作品揭示了照片的视觉欺骗性
综上所述,摄影按照“真实/非真实”为支点把摄影分为“纪实摄影”和“艺术摄影”是一种错误严重的认识,“纪实摄影”和“艺术摄影”之间没有排他性,类别之间存在交叉,“纪实摄影”也可以成为“艺术摄影”的一部分。由于这个缘故,纪实摄影和艺术摄影一直在认知上存在混乱,长期以来引起各种议论和纷争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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