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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世界

 心然的原香 2020-06-18

接孩子们,倘若去得有些早,我常去附近的小操场转几圈。说是操场,其实只是一个有几棵大树的园子,供人们走走坐坐。

园子里,有一栋闲置已久的房子。往里一望,烟云雾海,闹声鼎沸。很多人围着打麻将,且都是些上了年纪的男人。

房后一块宽宽的檐下,依次摆着盆桶碗筷和衣物铺盖。树枝上,挂着清洗待干的几件女人衣裳。她为什么在此安家?环顾四周,没有身影,符合我心中揣测的她的样子。

一个晚间,月色很好,我围着园子散步,吹清冷的风,想缥缈的事。突然,站住了,铁栏杆内的一块空地,竟然平平展展铺着一床被褥。这情景,让我回到了儿时的故乡。

那时的人家,家穷口阔,不可能有备用的被套什物。母亲浆洗家里的被面被里,必是选一个晴朗的日子。黄昏时分,母亲做好一家人的晚饭后,匆匆抱出一床芦席,铺在地上,就着暮色缝被褥。这时的孩子,最兴奋,趁母亲不注意,滚在被子里,闻太阳和棉花酿制的香气,看月亮和星辰点缀的天空。

味道有漂洋过海的功能。某一种触动,会由远而近,由里到外。正闻在恍惚飘来的气息间,过来一个女子,她麻利地钻进被窝,睡了下去。

这一刻,迅速联想起白天看见的家当。一定是这个女子的。她为何流落在此?光光的地上,寒夜就着月光入睡。

过来一位奶奶,我向她打听。奶奶说,她是个痴傻人,四十多岁,穿戴整齐,在此地已经半年多了。跟她说话,问不出个所有然。

她的家当在那边檐下的走廊,有墙挡风,有壁御寒,为何选这里入睡?我只能以心度心。这里开敞,有路灯,有行人,不轨之人行不轨之事的心思,会有所收敛。

可奶奶却说,有人深夜回家,看见过男人钻进她的被窝。

第二天,特地提前半个小时去接孩子们。绕到她置放家当的屋檐下,看她在不在。不大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提着几个袋子,随手往树上挂。

她身材瘦削,穿一件沾满污渍的白色长袄。花白的长头发,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一双手,冻得通红。眼角眉梢,荡漾着年轻时的风情韵致。

我走过去,对着她笑。她回了个笑,随即摸了摸挂在树下晾着的衣物。那行径,就是一个出门归家的主妇。

我指着地上的家当,明知故问:“这是你的东西吗?”


她说:“是的。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人家已经把前面那块地方分给我们了,十几个人都有份。过几天,就准备搬过去……”

她毫不设防,胡言乱语。

我打断她的话,问她:“你有没有孩子?”

她说:“有,今年二十一岁,名字叫刘威。我住在徐家棚,那铁路附近的十几个门面都是我家的……”

我又打断她的话,问她:“你今年多大?”

她坦然地对着我的眼睛说:“36岁。”我笑着打趣道:“你骗我,你说你儿子21岁,你怎么可能是36岁?”她笑了笑,一脸狡黠道:“我十五岁就跟了老公。”说完,马上又改口:“是十四岁。我是被网到徐家棚来嫁给他的,我在国棉一场上班。当年,公安局的局长,教育局的局长,武汉市的市长……”

她的话漫无边际,不成谱系。

或许,一直没有找到听众。此刻,她竹筒倒豆般,我只得见缝插针着直接问她:“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她马上顺着我的话回答:“66年”。我笑着说:“你六六年的,今年五十岁了。”她不好意思起来,拿起地上的一根青草,举在我眼前一本正经又略带羞涩地说:“我就是36岁,像它这样嫩……”

她不是痴傻,而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和她交流的每一句话,一开始能正常回应。但很快,话锋一转,转入不受控制的癫狂语言系统。语言里,她家有很多套房,有很多间门面,有很多人爱过她……

她的家当上面,覆盖着好多张写满字的纸张。她怕被雨淋,被撕坏,用塑料膜套着。

见我对她的纸片有兴趣,她拿起来读给我听,把家人的名字一一指给我看。她的字写得不错,很大很正很有力。古人说:“心正字正。”这一点,足以说明,精神病人的心有一种无所牵绊的强大。

纸片上的字句里,“机器人”,“政策网”,“中国网”等等字眼很多。她的一些亲人的名字夹杂其间。或许是寂寞,或许是怕忘记,她把自己想说的,用纸片记录下来。一会儿现实,一会儿虚幻。一会儿海水,一会儿火焰。呈现着分裂的状态。

我不知道,她为何口口声声总念叨着一个“网”字。难道,她觉察到自己被一张网网住,挣脱不得。或者,有一张网时时刻刻正向她网来,避之不及。也或者,我们正常人的思维是一格格抽屉,而她的,如同一张网,纠缠不清。

她指着纸片上的“王菊英”三个字说,这是我的名字,爷爷起的。说完,拿开纸片,指着不远处的一排橘子树说:“你看,那都是我,他们把我栽在那里。其实,我不是那个橘子的橘,我是菊花的菊。”

精神分裂症病人,时而清醒,时而虚妄。不,不能这么说。正常人,也有虚妄的时候。应该说,精神分裂症病人,处于虚妄的时候远远多于正常的时候。她一方面说橘子树是她,一方面又能分辨清楚“橘”和“菊”的不同。她的思维里,仿佛被装了炸药,时时炸得她晕头转向,不能自己。

纸片上,有一个名字叫王容容。我问:“这是谁?”她笑着说:“是我的另一个名字,机器人帮我起的,有证据。”


她这一说,我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不喜欢父母起的名字,偷偷在心里改过无数个。“容容”,很可能是她多年前为自己起的名字。她一发病,也就敢于直视自己的心。曾经假想的名字,被提上现实层面。

纸片里,她还写道:“刘威,长大后不要做房子,工种,烦做房子。”病到如此,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慈母情怀。

有言谈和纸条帮忙,很快的,我就大致了解了她的情况。她是黄陂人,家里六姊妹,姑娘时候花容月貌,气傲心高。嫁到武汉,育有一个儿子,在国棉一场上班。后来,她发病了,越来越重,离开家在外流浪。目前,她原来的家已拆迁,儿子和老公搬去武泰闸附近居住。

眼看孩子们该放学了,我抓紧时间问了她一句:“你为什么不回家?想不想回家?”她好像火了,声音大起来:“你真是个神经病,我家房子拆迁了,每月四百元钱,哪里租得起房子,吃的都只能是捡。”说完,转身走到树旁,取下一个刚刚挂上去的袋子。袋子里,装着橘子。

人的世界里,这是最不忍目睹的群体。是人,却过着流浪猫狗的生活。但是,不忍目睹又怎样?知道了她的一切又能怎么样?她的病症没有崩溃,如果能回家,再好不过。可是,她回得去吗?自由惯了,她也未必想回。精神病医院,也是属于她的去处。可是那里,没有自由。与同她一样病症的人生活在一起,她的病情会恶化得更快。


走远了,一回头,她还看着我。她的现在,我慰藉不到。也许,陪她唠嗑,也是一方。看见她的不幸,我为自己感到庆幸。我宁愿,我在她眼里,是神经病。这样,她也会因为同情我有病而感觉自己很幸福。这对于她,是一种公平。

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蕴含着公平。就像我和她之间,反差极大,里边,也隐藏着公平。她丧失了我认为是正常的一切,却得到了永久的平顺和宁静。我奔波在所谓的正常生活里算计得失,从容和愉悦却在一点点减少。

那么,是我有病?还是她有病?我忽然迷惑起来。或许我们都没有病,只是各人有自己存在的状态。她在物质上受苦,境遇上悲戚,而精神上,魏晋似的洒脱,庄子般的逍遥。我,衣食无忧,饱暖安适。却心心念念着,什么时候,才能自由。

难怪,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我是神经病。或许,她看清了人世间,家的羁绊,牢的桎梏。她冲出去了,漫游天地间,风餐露宿,甘做精神上的“贵族”。

美国,有一个著名的经济学家,名字叫约翰那什。他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在家人的关爱和自身的努力下,最后,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我当然不敢渴望,她的身上,能有奇迹发生。我只想,这个社会,能有一个安全的环境,属于她和像她一样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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