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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乔:河决蟠龙集

 弯刀d3f18kib6v 2020-06-19


河决蟠龙集
 
冠  乔
 
从咸丰元年(1851年)农历七月开始,江苏北部、山东南部以及河南东部、安徽北部的广大地区,遭受了历史上少有的阴雨连绵天气,大雨如注,数日不绝,泄洪水道不畅,平地积水严重。进入闰八月,“因初一、初二烈风猛雨,暨十六日至二十三日大雨昼夜不停,以致甘泉县境六闸里撑堤,民捻溃塌……”闰八月二十日(10月14日)凌晨,经历了一个多月阴雨连绵的丰北厅(管理河道的水利机构)蟠龙集(今丰县大沙河镇二坝村附近),终于迎来了最后的致命打击,黄河大堤轰然坍塌,巨浪裹挟着泥沙冲决堤坝,奔腾咆哮,排浪如山,声若雷鸣,瞬间门口宽度达四、五十丈。河南总督杨以增快马驰奏:“八月廿日寅时,风雨交作,河水高过堤顶,丰下汛三堡迤上无工处所,先已漫水,旋致堤身坐蛰,刷突至四、五十丈。”此后,又很快“宽至一百八十五丈,水深三四丈不等”,黄河像一头猛兽,顷刻间将蟠龙集夷为平地,即而深埋于地层之下,几个漩涡形成深不见底的渊子之后,黄河如脱缰的野马奔腾下泄,一路狂奔,夺路向东北微山湖方向肆虐。
 
(一)
 
黄河最初流经蟠龙集源于河南阳武决口,公元1194年(南宋绍熙五年),黄河因此改道南徙,经延津、封丘、兰封、东明、曹县等地,流入单县、砀山、丰县、萧县,于徐州合泗水夺淮入海。直到后来的1855年(清咸丰五年),黄河在兰阳铜瓦厢决口改道北流,挟大清河入渤海,才逐渐回复到今天的黄河下游流向,结束了流经蟠龙集长达661年的历史。
在长达661年的黄河南徙过程中,黄河屡次在流经的豫、鲁、皖、苏等地决口,此次咸丰元年(1851年)的河决蟠龙集,给徐州周边尤其丰沛地区带来深重灾难,同时也开启清廷河务治理边缘化的序幕,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蟠龙集决口是天灾,也是人祸。


如前所述,蟠龙集位于丰县与砀山的交界处,在今天的丰县大沙河镇二坝村附近,所在河道为江南丰北厅管辖,为苏鲁豫皖边境重镇,素有“南有金陵城,北有潘龙集”之说。古镇有32座衙门,81道街,相传还有行将动工的皇帝行宫,平日里车水马龙,商贾云集,城内外有鳞次栉比的庙宇,西方舶来的天主教堂和清真寺散布其间,每逢成集日或庙会日,城里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庙宇翘檐上的风铃声不绝于耳,晨钟唤醒了太阳,暮鼓迎来了月亮,人们在喧闹的街巷里互市交易,古镇在温暖的时光里宁静与安详……然而,仅仅是转瞬之间,随着黄河崩坍的一声巨响,繁华过后成一梦,所有的这一切荡然无存,即而化作一片男啼女哭、鸡飞狗跳的不堪与混乱,百姓扶老携幼、匆忙奔走,慌乱中有的避上高墩,有的攀据树杈,或长绳系妻女结队,或奔走遇洪水猛击,号呼漂浮,乱作一团。屋宇鳞次,如小舟漂泊江湖中,田亩畜牲,瞬息吞没于汪洋,一如孙运锦《纪实——八月十九日》所写:“建瓴直下十数州,蚩蚩百万生鱼头。活人竞死死人走,浮尸浮柩多于舟。”“我身幸免为鱼鳖,哀鸿中泽空悲切。”
滔滔洪水,浪高数丈,骇浪覆压丰沛大地,活生生自西南而东北冲激出一个长达百余里的大沙河来,即而平地满灌,汇为巨津。据《丰县志》记:“遂经华山、栖山入沛县之微山湖。余流旁溢,逆泛浸淫,及县城之东。于县之东、南、北举为泽国。”清光绪《沛县志·河防》记载:“文宗咸丰元年八月十九日(实为八月二十日凌晨),河决蟠龙集,沛当顶冲,入昭阳湖,淹没栖山沛县城。”这里所说的沛县城,指号称沛县屋脊的栖山。乾隆46年(公元1781年),黄河在河南青龙岗决口淹没沛城,县令郎庚迁县治于栖山,一直到咸丰元年的这次决口,栖山作为沛县县城治所已整整长达70年之久,正是这次大水,“县城隔溺,舍此迁治夏镇。”沛县县城因此不得已再次迁至夏镇,即现在的微山县城。
决口的门口越来越宽,黄河下泄的流量越来越大,延至一个月后,“决口已三四百丈。”门口愈形塌宽,黄河“大溜全行掣动,迤下正河,业已断流。”黄水四处奔窜,有的“直趋东省微山等湖,串入运河”,致使运河河堤也发生溃塌,黄、运两河并决,灾难逐步扩展至济宁、鱼台、峄县、金乡、嘉祥等县。据山东巡抚陈庆偕奏报:“今自济宁以南至峄县境内,河湖一片,汪洋三百余里,八闸上下,水势尤为溜急。” 由于位置所在,江苏一省首当其冲,受灾深重,山东大部分地区和安徽部分地区也渐次成为重灾区,据灾荒史家李文海先生估计:此次黄河决口造成的受灾人数在千万左右。


安徽巡抚李嘉瑞的奏折同样揪心:“饥民十百为群,率皆老幼妇女。绕路啼号,不可胜数。或鹑衣百结,面无人色,或裸体无衣,伏地垂毙。”左副都御史雷以諴奉命前往苏北勘察黄河情形,沿途耳闻目睹灾区百姓的悲惨状况,“饥民络绎,纷纷求食,面俱菜色,几于朝不保暮。及至滋阳、邹县,直抵滕、峄、邳州等处,则男妇老弱,仟佰成群,扳辕乞丐, 皆鹄面鸠形。所在多有倒毙,无人收痤,间为野犬残噬者。”奉命督办镇压太平军的钦差大臣胜保的描述不寒而栗:“现闻沿河饥民,人皆相食。”难民穿无衣,吃无粮,住无房,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卖儿卖女,饿殍遍地。
运河决口之后,黄水还进一步殃及邳州、宿迁等地,《金壶遁墨》卷八《灾民》描述:“自邳宿而西,河北灾民携筐背金、襁负南行者络绎不绝。仲实有句云:‘朔风卷地起飞蓬,狂雨连天送去鸿。河北流民三十万,人人都在此声中。’”黄钧宰在《金壶·遁墨》中有《孝丐》一篇:“曩客彭城,行于城北之衢,见一丐,齿方壮,负一老妪,年六十余,乞食于市。观其衣,蓝缕缀结,不掩肢体,朔风凛冽,股栗不能胜。市人与之食,则置妪檐下,奉食于前。妪食已,以其余强之,乃自食。如是者再。问其姓,曰‘王’,不知其名,沛邑人,子死妻去,有田三亩,去年河决丰沛间,家被淹没而丐也。”虽然写的是徐州城北孝丐,可流离失所的悲惨境遇可见一斑。
在广大灾区,极端脆弱的小农经济遭受到致命打击,“禾棉花铃受伤脱落,谷粒空瘪,即已割早稻亦因阴雨连朝,未能晒晾,类多发芽霉变。”倚农而生的广大百姓生计无着,不得不背井离乡,颠沛流离。被迫离开了田地的灾民,当无以生计之时,“弱者转沟壑,壮者沦为匪”。据学者陈华研究:咸丰元年丰工决口,大批饥民入捻起幅,其势更盛,致使揭竿而起,加入捻军。在自然灾难与清廷腐败的双重打击下,黄泛区的社会秩序已然陷入空前混乱。
 
(二)
 
河务是清政府稳固政权、笼络民心的国家事务,在清廷处于重心位置,康熙执政之初,曾在宫中庭柱上写下“三藩、河务、漕运”六个大字,此后,清廷一直认为,这三个问题也是整个清政府面临的最大问题。按照惯例,黄河发生较大规模决口之时,清廷会立即谕令河督,组织紧急抢险堵筑决口,并立拨帑金,其数目“多者千余万,少亦数百万”。


当年山东单县黄河决口,清政府拨付重金赈灾,嘉庆帝甚至亲临现场,面对滔滔洪水与抗洪兵勇,他毅然脱下龙袍抛入水中,随从百官见状,纷纷摘下官帽投向决口,成千上万的百姓和军士深受鼓舞,他们不顾浑身的汗水与泥水,赤膊上阵,扛着木料、门扇,抬着石头、草袋,纷纷涌向大堤决口扎木桩、下“门埽”、垒沙袋、填石块……决口堵住了,大坝合拢了,堤岸上下山呼万岁,欢欣鼓舞,并为这个决口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龙门口”。
光阴荏苒,如今才几十年时间,距离“龙门口”不到五十里,号称“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的黄河又一次决口,咸丰帝刚刚登基,也颇有些想法与锐气,他很想效法爷爷嘉庆帝,亲自到丰北厅蟠龙集现场察看险情,鼓舞士气,却被身边的一位大臣当场给唬住了。大臣说蟠龙集乃水龙盘踞,一个翻身就把八十一道玉街、上万人翻进了水底,龙头沉下的地方瞬间变成四里路宽、六里路长的蟠龙湖渊子,四两生丝都打不到湖底,它的尾巴现已伸到百里之外的微山湖,张牙舞爪,惊天动地,万岁爷您是一条金龙,它是一条水龙,这二龙相见,必有一伤呐!
咸丰皇帝终于还是犹豫了,确也没能亲临蟠龙集现场。非但如此,随着时局的发展,他还破天荒地开创了一个缓务河道的拙劣先例。
 早在蟠龙集决口的咸丰元年 1月,洪秀全在广西桂平金田村起义,随后不久,起义火焰遍及南方诸省,到了堵筑黄河决口的关键时期,清廷抬出了这条压得咸丰喘不过气来的理由,“广西贼匪窜扰,现在大兵云集,所需兵饷,尤为要紧”,因此决定暂缓办理堵筑决口。一个“暂缓办理”,足可以看出清政府精力之所向,同时也预示着此次决口的堵筑工作不可能及时、顺利开展,留给了黄泛区人民灾难深重、度日如年的漫漫长夜。


起初,清政府还有一些河务方面的作为,但一直行动迟缓,蟠龙集决口三个月后,户部拨款与各省解粮仍迟迟未到,按照已经掌握的治河规律,冬季黄河封冻,正是堵筑决口的最佳时机,一旦等到来年的桃汛,即使再花数倍的人力物力也难以达到如此效果。清廷谕令在河官员赶紧动工,“不可迟缓”,然而,由于前期准备严重不足,堵筑工作异常艰难,“两次走占,以致不克合龙。”时间在屡屡受挫的情况下一天天流逝,转眼到了桃汛时期,在河官员迫于情势,不得不停止施工,“请于霜降水落后补筑”,任凭黄水肆意漫流长达一年。
在清代,高度重视黄河治理除政治原因之外,还有一个保障关系匪轻的漕运畅通。众所周知,运河河道是沟通南北、保证南粮北上的重要动脉,一年的黄河泛滥,运河也同时引发决口,面对这一严峻局势,尽管清廷对太平天国如火如荼的发展倍感惶恐,但漕运受阻导致的后果可能更为严重,正因为此,清廷不得不又回过头来重新考量河务的价值,“现在河工军务,均关紧要”,并谕令河督:“务须趁此天气晴和物料充足之时,催令进占。”
霜降之后,清廷显然加大了堵筑力度,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清廷最终在咸丰三年正月二十六日将蟠龙集决口“挂缆合龙”,此时,据决口时间已长达一年又五个月之久。
 
(三)
 
令人遗憾的,在政局动荡、经费支绌、河工贪冒成性的大背景下,蟠龙集“合龙”注定是一个豆腐渣工程,仅仅在堵筑工程完竣的四个月后,夏汛来临,在黄河肆虐冲刷之下,“丰北复成漫口”。据《清史稿.河渠志》记载:“水长流急,丰北大坝复蛰塌三十余丈”,咸丰帝大感意外,雷霆盛怒,下令严惩在河官员:“所有疏防之专管员、同知、借署丰北厅通判张汉,署丰北营守备贺正捷,均着交部严加议处;兼辖之徐州道王梦龄、河营参将吕邦治、淮徐游击王基棠、徐州府知府赵作宾、署砀山县知县赖以平,均着交部分别议处,其工次专委守坝之候补通判章仪林,着一并交部照例议处”。


此时,太平军已占领南京,正式成立与清政府对峙的“太平天国”政权,且呈现出摧枯拉朽的强劲势头,对清政府的统治构成了致命威胁,加之捻军在安徽、山东一带的不断滋扰,清廷已无心顾及河务等传统要务。再者,即便此时堵筑决口,也需募集数十万民夫,在时局如此震荡的形势下,如若有人振臂一呼,极有可能导致“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危局。王朝安危压倒一切,河务再重要,在延缓或挽救王朝的大局面前,此刻也变得轻若鸿毛了。
清政府最终还是放弃丰北缺口的堵筑,再次任由黄河恣肆无羁,横冲直撞。房倒屋塌,饥民遍野。
从蟠龙集决口到一年五个月后迟迟堵筑“合龙”,然后再次决口直至放弃,清廷的做法尽管在很大程度上迫于时局,但也足见其施政能力的大幅下滑。曾国藩在家书中提到元丰年间两件“大不快意”之事,一是太平天国起义,另一个就是丰北决口。咸丰帝也曾哀叹:“粤西军务未平,内外诸务因循,未能振作。”
蟠龙集决口揭橥了清政府河务边缘化的序幕,仅两年之后,黄河在蟠龙集以上的河南南阳铜瓦厢再次发生较大规模缺口,并因此造成了黄河历史上的第六次大改道,清廷根据处置蟠龙集决口的“已有经验”,几乎毫不犹豫地决定“暂缓堵筑”,清廷在河务边缘化的道路上愈行愈远,最终导致了河政体制的逐步解体,并于1902年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十年后,统治中国近三百年的大清王朝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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