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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苏东坡，人们总会心生钦佩，因为他是魅力无限的诗人。 其实，除了诗人，苏东坡还有很多身份。为他作传的林语堂在序言中写道： “我们可以说苏东坡是无药可救的乐天派，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亲民的官员，大文豪，新派画家，大书法家，造酒实验者，工程师，假道学的反对者，静坐冥想者，佛教徒，儒学政治家，皇帝的秘书，酒鬼，厚道的法官，坚持自己政见的人，月夜游荡者，诗人，谐谑的人。” 这些标签中，最吸引我的是：月夜游荡者。 在苏仙作品中，月亮是一个非常常见的意象。不管哪个阶段，不管何种境遇，各种形态的月色，为他漂泊不定的人生抹上一层底色：悠闲，超然，深情，豁达。 1.悠闲之月：生活中的小确幸，其实都是大幸运四十三岁那年，苏东坡被贬黄州，这是他的转折期——从风口浪尖的斗士，成为归园田居的隐士；从官场斡旋的苏轼，成为自食其力的东坡居士。 黄州僻陋，他却随遇而安，带领家人种田、建雪堂、挖鱼塘、筑水坝、栽花种树、钻研美食，日子过得忙忙碌碌。 月亮上来，人便闲了。关于那时的夜生活，从小品文《记承天寺夜游》可见一斑：
那天，苏东坡正准备脱衣睡觉，看到窗外月色撩人，于是出门夜游。他兴之所至，去附近的承天寺找张怀民，想与他共赏月色。 张怀民也没睡，两人就在庭院中散步、赏月。那月光，就像清澈的河水，竹子、松柏投射在地，影子就成了水里的水草。风吹一吹，影摆一摆，仿佛草在水底招摇。 没有刻意追求阳春白雪，不过月光下走一走。这种什么都不做，却比做些什么还要惬意的闲情，最为可贵。 月光，哪天没有呢？竹柏，哪里没有呢？难得的是赏月的闲情，更是“闲人如吾两人”的志趣相投。 悠闲自适的人，最能享受人生。遭受过磨难，人才会明白，生活中的小确幸，其实都是大幸运。 从乌台诗案中大难不死的苏东坡，赏尽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月色，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的那种夜游，漫漫一生，只此一回。 2超然之月：江风明月本无常主，闲者乃是主人东坡居士每到一处，都会寻访当地古迹。 东汉末年，赤壁一战，英雄东来，豪杰西往，奠定了三国鼎立的历史格局。 谪居黄州的第三年，七月半后的一天，清风皓月，苏东坡与友人杨世昌一起游赤壁。 他俩泛着小舟，吹着晚风，饮着美酒，任凭小舟在江面上缓缓划行，游到哪里是哪里，真有遗世独立，有羽化登仙的感觉。 明月，美酒，良友，面对良辰美景，苏东坡唱诵起与月亮有关的古诗，杨世昌则取出随身携带的洞箫，为他伴奏。此刻，“月出东山，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面对古迹，友人感慨千古兴亡似沧海桑田，哀叹人生短暂如沧海一粟，一时显得很忧愁。 苏东坡提醒他，用辩证眼光看待世界吧，假若从变的一面看，万事万物瞬息万变，假若从不变的一面看，世间万物与你我都是永恒不变。 他进一步阐述：“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天地万物，各有其主，你只要能够把身心交付于自然，尽情去领略，当下便于已拥有。 庸庸俗众，何尝不像杨世昌那样，为生命苦短而哀伤，为人生有限而抱憾。苏东坡以深沉的哲思开导友人、启发世人：“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岁月流逝，实则不来不去；月有盈亏，实则不增不减。 我们总说，人生无常。其实，无常即常。目之所见，是瞬息万变的现象，心之所现，是永恒不变的本质。 苏东坡悟到了生命之道，所以无恐无惧，顺逆一境，哪怕身陷困顿，也能悠然处之。他说：“江风明月月本无常主，闲者乃是主人。” 三个月后，苏东坡与友人相约，重游赤壁。 天气已入秋，树叶凋零，霜露已将，仰头可见明月，低眉可见人影。二三知己，在山坡上边走边唱，是一种单纯的快乐。 到了赤壁，“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置身天地妙景之中，苏东坡像一只猿猴，时而拨开杂草，攀越山岩；时而蹲坐石头上，俯瞰江面；时而发出一声长啸，山鸣谷应…… 这是二次惊险中获得超然的夜游。 回家睡觉，他做了一则奇幻之梦，像赤壁之游的袅袅余音，意犹未尽 。 千年之后，在美国纳尔逊艺术博物馆，收藏着一幅描绘《后赤壁赋》的画卷。北宋画家乔仲常将“人影在地，仰见明月”的场景转为画面，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幅画出影子的画作。不世的艺术价值，使之成为镇馆之宝。 一个人，若想心灵滋润，他不但活在现实中，也存在于意境中。 有人说，苏东坡的人生际遇的不幸造就了诗词文坛的幸运。 我认为，他是生命本身的幸运儿，能够在天地自然间的悠游放浪，在山山水水中诗意勃发。 3.深情之月：看待人生的目光，放得比地球到月亮的距离还要远杭州三年任满，因为弟弟苏辙在密州任职，苏东坡自请调往该地区。就这样，他来到密州。 密州土地贫瘠，粮食少产，灾情与新政的双重压迫使百姓民不聊生。作为父母官，苏东坡救助了几十个在路边奄奄一息的孤儿，将他们安顿在家里。 为填饱肚子，他与通守去废弃的菜圃采摘杞菊吃，然后抚摸着肚子，相对而笑。 这算苦中作乐吧，眼看百姓受难，自己又被减薪，亲爱的弟弟已经五年没有见面。在一波接着一波的磨难中，修炼一颗平常心。 中秋夜，苏东坡登上超然台，独自饮酒、赏月，甚是想念离得不远、却不得相见的弟弟。 醉意之下，灵感犹如云鹏天马，让他写出千古流传的中秋词：《水调歌头》。
有评论家赞誉：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俱废。 那夜的月色，皎洁、圆满、清明。月下的幽人，忧怨、深情、旷达。那一夜，只有明月知道他的情谊，只有明月能够代表他的心意。 醉意昏昏，月色朦朦，诗人痴痴地望月，问月，想月，畏月，舞月，怨月，叹月，从无端的质问，翩跹至有情的祝愿。 身处逆境，苏东坡将看待人生的目光，放得比地球到天上宫阙的距离还要远。所以，他是无药可救的乐天派，能很快将负面情绪消解，化人生遗憾为千古绝唱：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4. 豁达之月：不必去远方寻找，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是苏东坡的自嘲，也是他人生的写照。 花甲之年，他被流放到更远更恶劣的儋州。这里要什么没什么，他照旧发扬随遇而安的大无畏精神。 很快，苏东坡与当地居民打成一片，在路边的桄榔树下，他和他们席地而坐，随意聊着天儿。那些农人没有读过书，讲不出什么来，苏东坡安慰他们，没关系，讲个鬼故事也行啊。面对这位大学士，农人战战兢兢，连鬼故事都讲不出。 在儋州，苏东坡编杂记、注《尚书》、写和陶诗，难得研制墨汁，差点把房子烧毁。他还养了一只狗，取名乌嘴，他喜欢带着乌嘴在村里闲逛。 保持生活的情趣，再艰苦的岁月，大概也会逝如流水。不知不觉，已是在儋州生活的第三个年头，那天元宵节，良月嘉夜，几个老书生上门，他们邀他一起出门走走。苏东坡欣然同往。 一行人，走在小小的城，访僧舍，穿小巷，街上人来人往，铺中酒香肉肥。中天的元宵之月朗照着这片自在人间…… 归去已是三更，家人熟睡，鼾声呼哧。苏东坡放下拐杖，嗒然而笑，心里思索着，我出门夜游，家人卧床酣睡，到底谁得，到底谁失？ 小儿子苏过听到他归来的声音，问他笑什么。他说，我是笑自己，也是笑韩愈——他在一个地方没有钓到鱼，就想去更远的地方，殊不知，有时即便到海边也未必能钓到大鱼。
海，是风云诡谲的宦海。鱼，是失去自由的池鱼。 不怨天，不尤人，活在当下，便能悠然自得。置身天涯，困于海角，不去向外寻求，此心安处是吾乡。 5.人生多磨难，明月常相伴苏东坡宦游一生，世道汹汹，归途茫茫，在不断被贬的路上，佳人凋零，兄弟相离，自己年华老去。唯有月夜，始终伴随他——这位故乡与岁月的浪子。 在杭州，夜游西湖，卧船观山，“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 在徐州，与友人夜游百步洪，“吹笛饮酒，乘月而归”，不亦乐乎；杏花飞帘、明月入户的夜晚，与友人畅饮，“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 在黄州，他常常在“雨后东坡月色请”的黄昏，一个人静静走一段路；月光下，与荒郊一株海棠凝眸许久。 在惠州，松风亭下，梅花盛开，独自赏花、饮酒，自我安慰，“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 在儋州，深夜去江边汲水煮茶，一人一月一江，构成一幅图：“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在他的质朴且丰富的精神生活中，明月似归人，良夜如密友。 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当下，人人习惯了低头玩手机，阔步奔前程。何时，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仰望星空，已成简单的奢侈，也是忘却的慰安。 没有变化莫测又永恒不变的明月，文坛将缺多少华章隽文？红尘又将添多少寂寞的红男绿女？ 心忧意乱时，抬头仰望明月，遥想千年前的苏东坡，在南渡北归的夜航船中，发出人生感叹： 浮云时事改，孤月此心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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