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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李永田是老家河对门本大队二队人，已经去世一二十年了。在当时的很多人心中，李永田虽然没做过坏事，没招谁惹谁，但他就是个”坏人"。那李永田真的是个"坏人"吗？ 老家在偏远的农村，地名叫东南桥，当时村名叫"东南"。村西边是镇溪河，河对岸是高高的山，儿时家乡交通十分不便。东南桥是王氏家族的聚居地、大本营。我们一队在大山下，一二队中间隔一条小河沟。 我们大队（后来叫村），王家人在当时的6个生产队里，占了绝大多数。此外，就是六队姓钟的、二队姓袁的多一些，其他杂姓虽多但人很少。 杂姓的人来东南桥的时间不长，基本上是刚解放时来的。他们人又少，因而十分缺乏安全感，必须要比王家人更努力更勤奋。结果，一些杂姓人很会抓机会，变得很有出息，男的在外工作，女人孩子在生产队里。他们的下一辈则更优秀更出色，不少人考上大学，在外当了官，或成了专家学者教授等，出了名。但也有不少杂姓人，还是在农村艰难度日，他们心中的梦想，迟迟没有变成现实，有的甚至受到人们无端的莫名的鄙视、嘲笑。李永田就属于后者。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4、5岁时，我们队里有一个孤人，名叫李永久，无父母兄弟姐妹，没成家，无老婆儿女。他原先住在山上，后来才搬下山，住到队里堰坎上院子里。当时他也就40岁左右，脸上苍白，病怏怏的，有气无力的，连走路都走不动，没多久就死了。 李永久的死给年幼的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这一死，就意味着一个家庭、一个户头的消失。而他这个户头之所以消失，是因为他没有结婚成家，无儿无女。因此，我从小就觉得，一个长大了的男子，说个媳妇生育孩子是一件多么紧要的事情。 李永久跟二队的李永田应该是没什么关系，也就是在一个家族中而已，按家族来说，两人是弟兄，同姓同辈份而已。 虽然如此，但相似的命运却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李永田面临着给几个已经长大和很快就要长大的儿子说媳妇，给他们成个家的山一般大的压力。而这种压力，却被村里人贴上了"坏人"的标签，那种不好的名声，简直就是一把剜人心头肉的刀。 二、 李永田的家在二队的北边，在一个山坡上，是独户，门口是一片竹林，很是幽静。我去二队石头山院子干爹家时，就要经过他家旁边，那条路离他家只有200多米远，但却只能看到房子，看不到院子里面，更看不到屋里面。而对于李永田，虽然见过他，对他熟悉，却并没有跟他说过话，打过交道。 李永田有5个儿子，没有闺女。当时农村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5个孩子还不算是最多的。他的第四个儿子李世新和我在本村村小一个班读书，年纪比我稍大一点，李世新的弟弟李世富就比我年纪个子都小。我上小学的时候，李永田大的两三个娃儿，都到了找对象成家立业的时候了。那时是生产队时代，我们一、二队还是比较好的，李永田家在二队也不是弱劳户，他的儿子个个身强力壮，不憨不傻，不偷不懒，但个人问题却迟迟得不到解决。那时农村人的婚姻大事，还是靠媒婆来说合。李永田的儿子一个个到了找对象的年龄，却迟迟不见媒婆登门，儿子们的婚姻大事，就成了李永田的一个心结，一个急着圆的梦。 那时，农村还没有开始搞计划生育。李永田生了5个儿子，也不是他的错，不是他违反了国家的生育政策。 那时，二队队里有一个面房，做挂面的面房，不是做面粉的面房。面房年年赚钱，到了年底，二队要分红。经济条件上李永田还不是很差、很紧。但不知是什么时候，"李永田5个儿，不好说媳妇"仿佛一夜间，就传遍了小河两岸，成了尽人皆知的事情，人们都当成笑话来看待。这种氛围一旦形成，对一个家庭是极为不利的，就像一副枷锁，死死地戴在人的头上。不好的舆论，又像一面无处不在的隐形墙，将一个人、一个家庭与社会隔离。 一旦负面的舆论，给人的负面印象形成，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甩也甩不掉。 三、 关于李永田，有一个故事，一二队今天的上了点年纪的人很少有不知道的。 是面房的郑师傅给他谈儿媳妇的事。 二队面房做面的郑师傅是请来的，40来岁。平时，他一个人住在面房，吃在各家，吃"转转儿会"。这个郑师傅听说李永田"很夹"，就是”很吝啬"，不慷慨不大方，他就来了兴趣，偏要从他家弄出点好东西来吃。吃倒是其次，主要的是为了在人们面前好吹牛。 这天，郑师傅吃到了李永田家。面对摆上桌子的家常便饭，这次郑师傅没急着动筷子，而是一边喝水，一边若无其事地与李永田拉家常，不知不觉就聊到李永田几个儿子的事，李永田显得心事重重，心烦意乱。见火候已到，郑师傅便欲言又止，"我老婆的后家在宜宾，倒有一个堂哥的女儿，跟你家老大年纪相仿，姓石名旮旯。……”李永田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真的吗？那太好了！"只见郑师傅微蹙眉头："我这个堂舅哥跟我可好了！他时常对我说，'你一个人在外，就是生活条件太差，我不放心呐！'"李永田一听，立即明白了郑师傅的意思，赶紧叫老婆子将灶头上挂的腊肉取一块下来洗干净煮起，然后又从柜子里拿出酒来，慢慢陪郑师傅喝高兴。 这是郑师傅故意捉弄李永田。郑师傅后脚一出门，李永田就明白过来，自己被人捉弄了，也只好哑巴吃黄连。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当时这事被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当时我们听了都觉得很解气，都觉得李永田太"夹"，是个“夹夹客"（吝啬鬼），被捉弄活该！但却没想到李永田为什么要"夹"，要抠门，要吝啬？这其中有几多辛酸啊！而当时却没有一个人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一想，去批评一下郑师傅的"好吃"和吹牛！自己舒畅了，而别人却在为儿子的事发愁呢！ 李永田中等身材，结实粗壮，四方脸，并不凶恶，他的几个儿子也都不讨人嫌。今天来看李永田，即使他不算优秀，也不至于像阿Q一般受人嘲笑吧？他和他的儿子们勤劳朴实，不像有的人欺负人，称霸一方。也不像有的人背地里对人使绊子，说人坏话，拆人的台，落井下石。他们不赌博，不酗酒，不偷不抢，不惹是生非，不好吃懒做，不道德败坏。他们好像没做过什么坏事，龌龊事，没有得罪过谁。在老家的穷乡僻壤，李永田是有条件称霸一方的。可是，不少人却瞧不起他，笑话他。那个社会，那个年代，社会风气还算是比较好的，都会出现这样的莫名其妙的集体伤害、攻击一个人、一家人的情形，让人感到悲哀。 四、 因为家里面几个大男人，若家里没有一个女人，那一个女子到家里来，就不大方便，人家也就不愿意来，就不好说媳妇。因此，家里阳气太盛，就需要女人的阴气来中和调剂。对于李永田来说，家里那个病怏怏的黄脸婆就更是一个宝了，她就更不能倒下，有什么闪失了。 有一次，他去赶场，回家的路上，听人家谈到胎盘对病人的作用，既是药又是上好的补品。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当时便动心了。当时，区医院搞计划生育，堕胎就有胎盘，他便去捡了拿回家洗干净炖给老婆吃，给她补补身子。不料在水边洗的时候被人发现，就告到公社，结果，李永田被弄去公社进了学习班。此事同样被传得沸沸扬扬，有的还添油加醋，说他弄打下来的胎儿来吃，有伤风化，是人们所不能接受的。 后来，读了初中。数学老师体弱多病，一个同学的母亲是村医，经常给产妇接生。她于是将胎盘给数学老师送去补身体。而李永田与数学老师的区别，可能在于他"有伤风化"，但他又碍着谁了呢？今天不搞计划生育不堕胎了，他能到哪里去捡胎盘呢？ 李永田，一个憨厚的汉子，不会油嘴滑舌，没伤害人，却被很多人所伤害，被人们认定为“坏人"，以致他为儿子成家的梦，到他死时也没实现。这是他的不幸，又是不是伤害他的人的悲哀呢？到今天，也许好多人谈起他，也会说他不好。他真的是坏人么？ 在那时的老家农村，还是一个封闭传统的社会，舆论力量十分强大，而舆论的正确性也是比较大的。舆论往往围绕几个方面发力。一是违法犯罪。二是有违传统的家庭伦理道德，如不孝敬老人，后妈后爹虐待继子继女等。三是个人为人方面，如欺压别人，作恶多端，太过自私。四是个人道德品质方面，如懒惰，酗酒，赌博，嫖娼等。五是维护淳朴的民风。当时老家的人们，对李永田也许使用的是最后一条，是不是有些牵强、苛刻呢？我以为，李永田并不是一个"坏人“，更不是一个恶人，他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一个称职的丈夫。在他身上，有太多悲剧的色彩，虽然他没走李永久家毁的老路，但李永久却比他更轻松，环境更友好，他承受了更多的苦难和打击。 后来，有一次，他赶场后，走高速公路边上回家，不幸被车撞了，送医院不治身亡。而他的几个儿子，如今只有一个在家，其他的都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李永田若在地下有知，当感到欣慰吧？ 王良炬 2020年6月19日 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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