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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列子-黄帝》之看心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20-06-20

《管锥编-列子张湛注》札记第三则之七

钱钟书论《列子-黄帝》之看心

                               /周敏     

《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三则《黄帝》,共论述了八个问题,此为第七个问题——看心。

此则此节,钱钟书将小标题冠名为《看心》。

“看心”就是道家者流宣称高人得道后,在对方寂然无语的状态下,能一眼看透对方的心思,准确地指认对方想了什么。被看心者核对指认,确认和自己的内心活动吻合无误。

现将《列子-黄帝》所载“看心”一节翻译如下:(将此节原文放在附录)

有一位神巫从齐国来到郑国,名字叫季咸,他能预知人的生死存亡、祸福夭寿,能精确到年、月、旬、日,料事如神。郑国人见了他,都避开他躲得远远的。列子见到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回来禀告老师壶丘子,说:“原来我以为老师您的道术是最高的,现在却有了比您更厉害的。”壶子说:“我和你纸上谈兵地讨论过这些事,却并没有切合实际,又何况谈什么道术呢?有许多雌性动物而没有雄性动物,又怎么能生出卵来呢?你却要以你这点小道术与世上的人周旋,必然要露出马脚,所以便容易让人把你的面相看透。你把他请来,让他看看我的相。”

第二天,列子带着季咸来见壶子。季咸看后把列子拉到一旁说:“唉!您的老师快要死了,不能活了,过不了十天了。我看他形色怪异,面如湿灰。”列子进来后,哭得衣服都湿了,把季咸此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大地的表象,在不动不静中生存,所以他看见我阻塞了生机。再请他来一趟吧!”

第三天,季咸又同列子来见壶子。又将列子领到一旁说:“您的老师遇到我真是太幸运了!有救了。全身都有生气了,我看见他闭塞的生机在萌动了。”列子进来把这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天地交接,虚名实利都不入于心,而生机却已在脚后跟发动起来,这就是闭塞生机的萌动。所以他看到了我好转的生机。那么,就再请他来一趟吧!”

第四天,季咸又同列子来见壶子。出门后对列子说:“您的老师坐在那里心神恍惚,我无从给他看相,等他心神安定下来,我再给他看相。”列子进来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太虚无迹象可征,所以他看到了我混沌平衡的生机。鲸鱼盘旋之处有深渊,水流停积之处有深渊,水流运动之处有深渊,水流涌出之处有深渊,水流陡落之处有深渊,水流决口之处有深渊,水流回拢之处有深渊,水流入泽之处有深渊,水流会合之处有深渊,这是九种不同的深渊。再请他来一趟吧!”

第五天,列子又带季咸来见壶子。还没有站定,季咸就惊慌失色地逃走了。壶子说:“追上他!”列子追赶不上,回来报告壶子,说:“已经不见了,已经消失了,我追不上他了。”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并没有离开我的本来面目。我无所执而随着他变化,他便搞不清我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又像草一样跟着他颠倒,像水一样跟着他流动,所以他就逃走了。”列子这时才明白自己还没有学到什么,便返回到家中,三年不出门,替他妻子烧火做饭,喂猪像伺候人一样周到,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偏爱,不事雕琢而复归真朴,像小山一样独立而不受干扰,在纷繁的琐事中却心神一致,如此直到终身。

这个故事对我们有何启示呢?

我以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仅仅懂得一点人的心理就宣称洞察人心是浅陋的。人心犹如九种深渊,九这个数目概言其多,人心有这么多深渊,并且渊渊不同,并且变化不停。况且,人有时往往向外展示的只是心灵的一个侧面,一个局部。

我们往往以偏概全,浅尝辄止,也许见到的只是人心的表象,或者是人心的一个侧面,却像神巫季咸那样自以为是,认为见到了人心的全部。人心像道家的“道”一样是深不可测的。我们不要被人心的外相所迷惑,要善于多侧面、深层次地仔细体味和认清人心的本质。

我以为,《列子》所阐述的这个道理,对我们现如今识人处事都是有启示和帮助的!

钱钟书此则此节对“看心”典故未展开讨论,也未发表自己的看法,主要是梳理“看心”这个典故的源流。

一、指出《列子》“看心”故事来源于《庄子》

此则此节开篇二句为:

“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一节。按本《庄子·应帝王》“郑有神巫曰季咸”一节。

钱钟书此两句意在说明列子之典故来源于庄子之典故。兹将两节摘录如下,对照之后,便知钱先生言之有据。

《列子-黄帝》一节:

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而归以告壶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无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

     《庄子-应帝王》一节: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 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 “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 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 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

      我以为,这个节录已足以说明《列子》的故事来源于《庄子》,钱钟书此言不虚也。

      二、《酉阳杂俎》所载三个故事(看心、筮心、测心)来源于《列子》

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四早谓《列子》此节乃华严命一公看心,普寂请柳中庸筮心,诜禅师使日照三藏测心等传说所自出。

      钱钟书此话的意思是,《酉阳杂俎》续集卷四所写的三个传说也是根据《列子》“看心”的典故演化而来。

《酉阳杂俎》乃唐代人段成式所写神魔志怪小说。

《酉阳杂俎》续集卷四所载的第一个传说,是华严命一公看心:

相传云,一公初谒华严,严命坐,顷曰:"尔看吾心在何所?"一公曰:"师驰白马过寺门矣。"又问之,一公曰:"危乎!师何为处乎刹末也?"华严曰:"聪明果不虚,试复观我。"一公良久,泚颡,面洞赤,作礼曰:"师得无入普贤地乎?"

      —— 一公为华严“看心”,先看到华严心想骑白马过寺庙之门,继而看到华严心到了古刹的墙尾。华严说,你的聪明果然名不虚传,你再看看我现在在想什么。听此言,一公脑门出汗了,脸颊通红,嗫嚅着说,你大概在想你并没有进入普贤圣庙吧?(有点吃不准了)

《酉阳杂俎》续集卷四所载的第二个传说,是普寂请柳中庸筮心:

柳中庸善《易》,尝诣普寂公。公曰:‘筮吾心所在也。'柳云:‘和尚心在前檐第七题。'复问之,在某处。寂曰:‘万物无逃于数也,吾将逃矣,尝试测之。'柳久之瞿然曰:‘至矣。寂然不动,吾无得而知矣。'"

——柳中庸懂《易经》善占卜,普寂和尚让柳中庸算一下自己的心思在哪儿,柳说,和尚还在思考前堂第七题的答案;普寂再问,题目放在何处,柳说了地点。寂又说,万物都难逃劫数,我准备避开劫数,请再算一下,我想怎么办?柳踌躇良久,胆怯地说,和尚的心寂然不动,我无法知晓了。

《酉阳杂俎》续集卷四所载的第三个传说,是诜禅师使日照三藏测心:

又诜禅师本传云:"日照三藏诣诜,诜不迎接,直责之曰:‘僧何为俗入嚣湫处?'诜微瞚,亦不答。又云:‘夫立不可过人头,岂容摽身鸟外?'诜曰:‘吾前心于市,后心刹末。三藏果聪明者,且复我。'日照乃弹指数十,曰:‘是境空寂,诸佛从自出也。'"

 ——日照三藏去拜访诜,诜不迎接,直接责备他说:‘僧人为何到凡尘来啊?'诜微微眨了眨眼,并不搭理他。三藏说:‘听说人站着不可以超过别人的头颅,怎么可以头昂得漂浮到了飞鸟之外'(对诜颇有微辞)诜说:‘我前面的心思在俗世,后面的心思就飞到了古刹深处。三藏果真聪明,就回复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日照三藏于是弹指几十下,然后说:‘这个境界是空寂的,诸佛都是从这里诞生的。'"

这三个故事,一个是看心,一个是筮心,一个是测心,都是说得道之人,能够知晓对方心里所想。得道之人在对方任何话都没有说的情况下,逐个把对方的心思一一说出来,和对方心里所想相差无几。这是道家者流对道术的标榜和自诩。

三、唐无名氏《历代法宝记》、《太平广记》、《五灯会元》、《梦溪笔谈》都说过类似的故事,皆出于《列子》。

钱钟书最后说,唐无名氏《历代法宝记》载“邪通婆罗门”为智诜看心事,《太平广记》卷四四七《大安和尚》大安命圣菩萨看心,《五灯会元》卷二南阳慧忠命大耳三藏看心,沈括《梦溪笔谈》卷二记山阳女巫事等等,都源于《列子》“看心”的故事,增减演化不同而已。

我作为凡人,对“看心”一事不敢置喙,总觉得有些玄虚。

二〇二〇年六月二十日

(注:篇中红体字引自《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三则)

附录:《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三则之七

 看心

“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一节。按本《庄子·应帝王》“郑有神巫曰季咸”一节。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四早谓《列子》此节乃华严命一公看心,普寂请柳中庸筮心,诜禅师使日照三藏测心等传说所自出。唐无名氏《历代法宝记》载“邪通婆罗门”为智诜看心事,视段氏所引《诜禅师本传》较多节目。《太平广记》卷四四七《大安和尚》(出《广异记》)大安命圣菩萨看心,《五灯会元》卷二南阳慧忠命大耳三藏看心,皆一事而放纷为众说耳。沈括《梦溪笔谈》卷二记山阳女巫事,实亦同根所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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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列子-黄帝》所载“看心”一节原文,不习惯读文言的人可不看。

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而归以告壶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无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乎不誫不止,是殆见吾杜德几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见杜权矣。”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此为杜权。是殆见吾善者几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斋,吾无得而相焉。试斋,将且复相之。”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朕,是殆见吾衡气几也。鲵旋之潘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氿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汧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猗移,不知其谁何,因以为茅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亲,雕彖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忄分]然而封戎,壹以是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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