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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黑暗传

 红香圃 2020-06-22

寻找《黑暗传》

易伟

汉民族神话史诗《黑暗传》作为丧葬歌词唱本,几百年来一直在神农架一带民间传唱,藏在深山人未识,因胡崇峻的搜集整理,经专家研究,其价值才为世人所知,引起轰动。

1962年,18岁的胡崇峻第一次听说《黑暗传》,此后他用20多年的时间寻觅《黑暗传》的各种口头和文字版本,他搜集整理《黑暗传》的过程,本身就是一部以“寻找”为主题的传奇。

这部传奇并未因《黑暗传》公开出版而中止,他还在不停寻觅。去年年底的一天晚上,笔者见到刚结束从神农架的古盐道追溯到重庆巫溪的盐场搜寻《黑暗传》行程的胡崇峻,他的眼病加重了,经检查左眼患白内障。坐在沙发上的他,右手蒙着右眼,左手指着二三米外的电视机告诉笔者:“电视机上什么东西我都看不清了!”

谈及重庆之行寻找《黑暗传》,胡崇峻十分感慨,慢吞吞地说:“问了几个八九十岁的老人,他们只说年轻时听说过《黑暗传》,可从来没有见过!寻找起来,比淘金还难,真是大海捞针!”

1962年,18岁的胡崇峻带着房县文化馆的柯昌焕来神农架(原房县盘水区辖属地)一带收集民歌。在当地有名歌师曹良坤家,胡崇峻第一次听说《黑暗传》,并隐隐约约预感到它的重要性。

1983年,从教师岗位调到神农架文化馆从事文学辅导的胡崇峻,被安排将馆里几年前搜集的民歌精选一部分,编印一本《神农架歌谣集》。就在他把已准备的稿件带到十堰去付排印刷时,他想起了《黑暗传》。他找这个、问那个,终于找到了有这本藏书的松柏村农民张忠臣。张忠臣告诉胡崇峻,《黑暗传》这本书在钟荣臣手里。

胡崇峻赶紧找到时任松柏镇副镇长的钟荣臣,看在世交的份上,钟荣臣把《黑暗传》手抄本借给了胡崇峻。这才有了《神农架歌谣集》里标为“长篇历史神话叙事长诗节选”的600行《黑暗传》。

11月初,时任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华中师大中文系民间文学教研室主任刘守华收到胡崇峻寄来的书后,立即撰写了《鄂西古神话的新发现———神农架神话历史叙事歌〈黑暗传〉初评》论文,文章认为:《黑暗传》的发现证明汉民族有神话史诗一类的作品在民间口头流传。中国神话学会会长、著名学者袁珂先生读到刘守华的论文和《黑暗传》的片断之后,兴奋地说:“《黑暗传》的发现是个新的突破,汉民族也有了自己的史诗”。袁珂指出:“《黑暗传》极为珍贵,贵在数百年前就有人将神话传说和历史联为一片,作了初步的熔铸和整理”

1984年7月,在全国少数民族神话学术讨论会上,刘守华向全国学术界介绍了这一民间文学的重要成果:“过去人们认为在汉族地区,已经没有远古神话,更没有神话史诗在民间口头流传。神农架《黑暗传》的发现,便填补了这一空白。”

9月21日,《湖北日报》刊出了《神农架发现汉族首部创世史诗》的首家消息,从此《黑暗传》成为舆论界瞩目的对象。国内外学术界对《黑暗传》予以很高评价。寻集《黑暗传》,胡崇峻的足迹遍布神农架周边的县、市,十几次赴兴山,又无数次到秭归、奔保康、至房县,走访了300多人。

只要听到有一点线索,他就抓住不放。正因为如此,他家里经常有一些热心人向他提供《黑暗传》版本信息、出售《黑暗传》内容的人,胡崇峻以礼相待,在他家住三五天、七八天,甚至半个月的大有人在,还有人专门提供信息声称在哪里看到一本《黑暗传》,说的有鼻子有眼,他赶去,结果什么都找不到。

1986年农历七月初一,神农架阳日镇龙溪村一姓杨的老头带信给胡崇峻说:“找了一本《黑暗传》,老秤称3斤4两重。”他欣喜若狂便和同事早上从阳日镇出发到龙溪村。40多里才下过雨的山路,特别难走。下坡路滑,只好顺着老百姓流柴的流洪往下流,那雨后的蚂蟥,一条条像吸盘样紧紧地吸在他腿上,走不了多远就要摘一阵蚂蟥,这还不算,最让他难受的是晚上睡在床上跳蚤咬得他根本不能睡,干脆就坐在床沿上,坐不了一会儿,跳蚤又顺着床沿往身上爬,他须立马站到地上抖跳蚤,一夜根本就没睡。

其实,那本书根本不在杨老头家。第二天一大早,杨老头才出门帮他去找。等到太阳偏西回来了,对胡崇峻说:“书没拿到,他们叫我八月十二日盖房子下跟脚时,帮他们干几天活再拿!”那人却不提同村的史光裕歌师会唱《黑暗传》。

和史光裕认识纯属偶然。2001年8月,笔者、胡崇峻和摄影的姜勇相约一同到龙溪村去采风。一早租车,先到了临近的武山村。下午,顶着太阳钻进树林往山上爬,雨后才晴的树林,路滑、闷热、太阳烤,越爬越出汗,在林子里多站一会儿,就有寸把长的旱蚂蟥往脚上、腿上爬。当地农民称六七里的上山路,我们爬两个多小时。

从山脊沿着山路下到有人户的半山腰时,每一个人的腿都在抖。原定投宿的一家,因家里来客,我们只好下到山底,再爬到半山腰的史光裕家。

笔者和姜勇伸长着腿,躺坐在史家屋前的场子里。胡崇峻还没坐热椅子,就拿着烟给坐在屋檐下,右手抱着一根木棍,眼睛不停眨动的史光裕上烟。过了一会儿,他干脆把椅子搬到史光裕旁边谈起来,而且越谈越投机。吃饭的时候,喊了好几遍他才过来。

睡觉的时候,胡崇峻告诉我们:“史光裕老人记得不少的歌,他说他会唱《黑暗传》。这回说不定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

第二天,胡崇峻也不参加集体行动,一门心思地和史光裕老人谈《黑暗传》。晚上,他兴奋地告诉笔者和姜勇:“这回收获大得很!”

胡崇峻最喜欢的就是下乡和那些老农民、老歌手在一起交谈。

2000年腊月雪后初晴的一天,笔者、胡崇峻和摄影的姜勇相约一同到盘水去采风。先在公路旁85岁的贺久恒家的老房子火笼旁,胡崇峻询问贺久恒是否有《黑暗传》的新本子。

随后又爬到山梁上住的老歌手施明节家,胡崇峻还是那个老习惯,先掏出那盒内层没有箔皮纸的烟来,给施明节上烟。然后从上兜往下兜摸打火机,点燃烟,深吸两口。望着施明节的衣领,晃动几下脑袋,问:“我委托你帮我打听《黑暗传》的事,有啥信没有?”“胡老师,你托我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前几个月到朝阳村一家去‘送恭伙’(指办喜事、打火炮、唱山歌———作者注),我还问了几个老歌手,要他们找到了一定给你送去!有人给你送去没有?”“我一直在屋里,没见有人送那东西!”“那我可不是日白的,我只要见到我们‘玩场’上的人,我可是见一个说一个啦!”他俩谈得十分投机。

返回的时候,大伙决定从施明节的菜地旁抄小道、走近路。走完菜地,那是一个高坎。小道从坎上下来,一层薄雪覆盖在上冻的坡路上。笔者和姜勇先歪歪斜斜滑下来了,站在坎下的我们,望着胡崇峻,告诉他哪里好走、哪里不好走。他开始蹲在地上,手脚并用,一截一截地往前移。移了一截,他扯着一棵小树,刚准备伸腰站起来,脚下一滑,侧睡到雪里。好在手抓着树枝,没滑多远。在下面我们和公路上的几个行人都笑了。胡崇峻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整理了一下后,干脆站起来走。没走几步,“叭”的一声,一下子摔了二三米远。笔者和另一位摄影的朋友赶忙冲上去,有过医疗工作经历的笔者对正要拉他的姜勇吼道:“别动他,别动他!”我们各站一边,望着他慢慢地眨动着眼睛,出着粗气……随后慢慢地扶起他下到公路边。坐在公路边的石头上,笔者和姜勇都吓得直抖。胡崇峻像没事一样,抽了几口烟后,轻描淡写地说:“这类摔跤的事多了,要是怕,早就吓死了!”

神农架宋洛乡水果园的唐永清,入赘到邻近的兴山县平水。从1990年起,胡崇峻先后十多次去过唐永清家。1991年12月份,参加完省民间文学集成授奖大会的胡崇峻,带着奖准备到唐永清家去。等他从宜昌到了兴山,一夜醒来,满目积雪,班车全部停发。胡崇峻只好步行从兴山县城到古夫再到平水。走完70里的雪路,等到上石鹅岭到唐永清家时,皮鞋被雪后的黄泥拔掉了底子,无可奈何,他只能穿着祙子,手提着鞋,走了7里雪路才到唐永清的家。

1995年农历六月,唐永清从平水拍电报给胡崇峻。称有人有《黑暗传》。胡崇峻赶到唐永清家后,第二天便和唐永清一道赶了50里山路到丁家沟。找到那个老人,老人称:“早年确实有这本书,‘文革’搜去烧了!”

第三天,他们又赶到另一个地方找人。下午人找到了,书却没有,他们急忙抄近路往回赶。30多里的路,全是刺架,他俩就在里面窜。当时的天气,热得胡崇峻汗顺着脸往下流,他的胳膊、腿到处都被刺挂伤。直到现在他胳膊上留有刺挂的痕迹。

还有一次,邻近保康县马桥镇黄湾村一陈姓老头的儿子,来到胡崇峻家,说有人有这本书,让他带2000块钱去。胡崇峻真的带2000元钱,却总觉得不踏实,便把儿子带上。第二天早上那人带着他们从黄湾村翻了七八里,到了另一个村子。在一农户家门口,带路的人对胡崇峻的儿子说:“你把钱给我带着,放你那里不放心!”而胡崇峻父子非要见了书才付钱,双方僵持了很久。带路的人只好进屋让主人把书拿出来。让胡崇峻父子哭笑不得的是一本精装本《圣经》,父子俩扭头就走。

像这样扑空的时候太多了,朋友们常常戏谑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三百六十六天在上当。”但胡崇峻从不气馁,有时得到一个信息,就往那里赶。每个月的工资,也就耗费在这些方面。

2001年6月,他儿媳的姨父在保康县店垭收集到流散在农民手中的《黑暗传》抄本。这些抄本和唱词,连同他近20年搜集到的30000多行民间抄本资料和口头唱词(诗),经过反复推敲,精雕细刻,编选了5500多行。2002年《黑暗传》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现在,患有“白内障”的胡崇峻,在女儿和儿媳的陪同下已到十堰进行了手术治疗。此前,他向笔者诉说:“最新搜集起来的一万多行的《黑暗传》,也校对不成,只有等到做了手术后再说了!”祝愿他早日康复,将搜集整理《黑暗传》的工作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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