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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游记】 寻访里赫特——我的莫斯科音乐之旅

 章鱼哥cnvjybhb 2020-06-22

前苏联钢琴家斯维亚托斯拉夫·特奥菲洛维奇·里赫特(Святослав Теофилович Рихтер,Sviatoslav Teofilovich Richter,1915.3.20-1997.8.1)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也是我最喜爱的钢琴家。在我的唱片收藏里,里赫特的唱片数量占绝对首位。十几年前在香港买的纪录片《里赫特:谜》单张正反面DVD,已看过数遍。纪录片导演蒙桑容出版的《里赫特:笔记和对话》、网络上各种里赫特的文章也备受我的关注。身为“里粉”,2018年初夏的首次莫斯科之行,怎能不寻访里赫特的足迹?途中所遇所求,一一遂了心愿,实属冥冥中的缘分。回到北京后,仍然激动不已,再次聆听里赫特的各种经典唱片,更广泛地研读有关他的文献。让我们一起沿着里赫特的足迹,探访他的生活,探究他的艺术,探寻他的心灵。

天才:莫斯科音乐学院大音乐厅

到达莫斯科的当晚,放下行李,我即来到距离红场不远的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时值晚上七点一刻,五月末的莫斯科,仍然天光大亮。柴可夫斯基坐像静静地伫立在学院正门。这所学院由尼古拉·鲁宾斯坦于1866年创立,后来以其第一位教授柴可夫斯基命名。作为享誉世界的一流音乐学院,在这里学习和工作过的杰出音乐家和教育家可谓星光灿烂,如作曲家塔涅耶夫、拉赫马尼诺夫、斯克里亚宾、普罗科菲耶夫;钢琴家涅高兹、戈登威泽尔、伊古姆诺夫、费恩伯格、吉列尔斯、里赫特、奥博林、普列特涅夫、阿什肯纳齐、波格雷里奇;小提琴家奥伊斯特拉赫、大提琴家罗斯特罗波维奇;指挥家罗杰斯特文斯基……

提前查阅官网得知,是日晚上七点,音乐学院大音乐厅将举办钢琴家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的拉赫玛尼诺夫作品独奏音乐会。别氏是里赫特恩师涅高兹的第三代传人,恰为同门后辈。因门票早已销售一空,我对于进入大音乐厅已不做他想。在主楼前走走拍拍,迎面一“黄牛”急于售票。他“保证”演出还没有开始,而且是个好座位。一手交钱,一手拿票。进入大厅是七点二十分,果然没有开场。我的座位是15排34号,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钢琴家演奏的双手!真是个“有信誉”的黄牛!我刚刚坐定,演出开始了。

这间音乐厅,毫无疑问可以入围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厅之一。多少传奇曾在这里上演,例如,1986年霍洛维茨重返莫斯科。至于里赫特,根据莫斯科音乐学院的档案记载,从1937年入学到1941年多次在小音乐厅参加涅高兹学生音乐之夜演出。1940年12月30日,里赫特第一次在大音乐厅演奏,曲目是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1992年12月1日,他最后一次在这里演奏巴赫和莫扎特。

2016年,莫斯科音乐学院为纪念建院150周年发行了两套限量版唱片,一套浅金色盒装26张CD,是本院和来访大师的演出档案;另一套黑色盒装的27张CD,全部是里赫特1951-1965年在这个大厅的现场演奏录音,足见其在学院历史上的分量!此专辑中第19集是里赫特1963年12月12日在此音乐厅演奏的贝多芬第32钢琴奏鸣曲Op.111,虽然距此两周前在莱比锡的演奏名气更大,但这是一个罕有人听过的、更加令人神往的演奏。里赫特唱片资深收藏者VRMLSITE在《里赫特套装唱片大盘点》中转述了一生亲历无数名家的涅高兹对这场音乐会的高度评价:“我想说的只有一点,依我看,对贝多芬最后三首气势宏伟的奏鸣曲比他诠释得更好的演奏家,寥寥无几,难以寻觅。”

虽然VRMLSITE感慨“这场音乐会没有录音,我们也听不到当时里赫特的演奏。”但里赫特总有惊喜给他的崇拜者,这场曾经被认为没有录音的传奇音乐会,也在近年被发掘出来。里赫特是世界上拥有最多录音、出版最多唱片的钢琴家,而且这个优势并不因他已去世二十余年而有些许消退,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尽管有人不喜欢他的演奏,但并不妨碍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喜欢之。现在听这个名演奏,虽音效不如同期的莱比锡现场,但里赫特的传奇音色依然鲜明。

幕间休息时,我得以在音乐厅中逛逛。二层观众席,是观察音乐厅内部景观的最佳位置,可惜我因时间紧没有上楼。米黄色的墙壁,圆弧形的舞台开口,舞台山墙安放管风琴,台下是一排排的木制直背硬座椅。二楼两侧的墙上,悬挂着音乐大师的画像: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柴可夫斯基……弥漫着浓郁的学院气息。大厅外部的楼道里,环绕着著名演奏家的塑像:吉列尔斯、罗斯特罗波维奇、柯岗……当然还有不可或缺的里赫特!

演出结束了,我走向暮光中的红场,沿着克里姆林宫的红墙漫步。我习惯性地戴上耳塞,继续听里赫特1951年在大音乐厅演奏的巴赫A大调第1号英国组曲。迷人的音色,清丽的琴音闪耀着粒粒珠光。说起里赫特的巴赫,怎能不提到平均律呢?我最喜爱他的因斯布鲁克平均律。我曾冒着细雨在因斯布鲁克的街道上边听这个版本,边寻找里赫特录音所在的Stift Wilten修道院。教堂的钟声骤然响起,节奏和韵味恰与里赫特的琴音呼应,有如共振般令人心灵颤抖,霎时领略了里赫特演奏的所谓“神性”。

我喜爱里赫特演奏的音色和律动。在音乐学院期间,涅高兹教授注重教导学生掌握音乐的整体结构,强调音乐对比式的发展,寻找属于自己的音色。当时里赫特并不喜欢贝多芬第31钢琴奏鸣曲Op.110,但涅高兹要求他必须练习。“事实上,通过练习Op.110,涅高兹教我获得了一种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歌唱般的音色。也许我内在一直拥有这种能力,但是他通过放松我的双手、教我打开双肩,把这种能力释放了出来。他帮助我摒弃了在歌剧院做伴奏期间遗留下来的粗糙的音响。”涅高兹则指出:“不能想象世界上还有比里赫特更能打动人心的音乐诠释,他对音乐作品的构造与节拍有高超的驾驭能力,同时,他的演奏又富于古典主义的均衡与和谐,他的天才使他在抓住作品整体框架的同时并不遗漏任何微小的细节,就像翱翔在天际的雄鹰一样,将大地俯瞰得一览无余。”

青年里赫特恰恰是那种令人嫉妒的“是天才又比你努力”。里赫特对蒙桑容说,他在音乐学院期间即已经将过去二百年间的每一首西方音乐熟记于心。所有“里迷”都知道,他青年时代开始,除室内乐外,常备的音乐会演出曲目即有八十套之多,且在晚年前,都是背谱演奏。在这方面,里赫特无疑是一个天才。1943年秋天,他仅用一个月时间就背下巴赫平均律第二册并开始演奏。涅高兹曾写道:“里赫特简直是一个天才人物。他能背奏全部的瓦格纳,还有施雷克、施特劳斯、全世界的歌剧、斯特拉文斯基等等。他只用了两个星期就学会勃拉姆斯的B大调协奏曲,弹得光辉灿烂。这样的学生我还从来不曾有过。”

涅高兹还赞扬:“他这个人,心灵如水晶般纯洁,真正的天生高尚,身上没有一丝一毫浅薄庸俗的痕迹。”除了练琴和演奏,里赫特不问世事,别无所求,在前苏联时代如此特立独行还能独善其身殊为不易。正如蒙桑容所说:“他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事情,没人能抓住他的把柄。这可能就是他的巨大力量所在。”

修行:里赫特故居公寓

出国前浏览莫斯科国立普希金美术馆网站得知,里赫特生前捐献了创作和收藏的画作,而他的终生伴侣、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尼娜·多利亚克女士遗嘱捐献了他们的故居公寓,成为普希金美术馆的组成部分,供后人参观。这个偶然发现令我雀跃,一定要去瞻仰。

公寓所在的街区是一条林荫道,距离音乐学院、阿尔巴特街都不远。虽然在莫斯科能方便地使用UBER按图索骥,但也是因为事先知道了公寓的外观,才不至于在行驶中错过。这是一座十几层的浅黄色砖砌公寓楼,是附近最高的建筑,比较醒目。下车穿过路边的草坪,走近一层的外墙,可以看清两扇窗户之间镶有里赫特的浮雕像,就是这里了。

网站有说明,参观是需要电话预约的。我事先阅读不仔细,没有预约,怀着满腔热忱就贸然来了。绕到公寓正门,电子锁紧闭。片刻后跟着一对母女进入大门,上电梯到顶楼16层。两个相对的房门外的铁栅栏虚掩着,按电铃,右手的门开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妈欢迎我进入小小的门厅,恍惚回到了几十年前国内单位分配的房子。墙上是青年里赫特弹琴的油画像,这是里赫特密友、画家安娜·特罗扬诺夫斯卡娅的作品。里赫特年轻时经常去她家练琴。之后参观中见到的里赫特画像或照片大都似曾相识,想来应该都曾被用做唱片封面。此时只有我一位客人。阿姨收了200卢布的门票和300卢布的讲解费,从里屋走出一位年轻的女士,她用英语自我介绍是莫斯科音乐学院的毕业生,负责带着我逐间参观并讲解。

这座公寓楼是1969年建造的,由前苏联政府分配给各领域有成就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1971年,里赫特和尼娜分得相邻的两套公寓。入住前的装修把两套公寓打通,木制地板垫高10公分,墙面粘贴了厚厚的吸音壁布,以防琴声干扰邻居。我进入的单元是属于尼娜的,而里赫特则由对门出入。

尼娜女士的门厅可通往书房、卧室和餐厅。从1961年起,尼娜放弃了舞台演出,一方面从事音乐学院的教学,另一方面专心打理里赫特的事物。书房是尼娜练声和辅导学生的地方,曾在纪录片《谜》里面出现,陈设并无大的变化。一架贝克尔钢琴的黑漆已经剥落,旁边的落地长镜是训练演唱身姿所用。钢琴上面悬挂着里赫特的速写像。这是画家在里赫特三十岁左右时创作的油画草稿,里赫特觉得不错,没让画家继续上色就收下了。钢琴对面的墙上是青年尼娜的侧像,目光炯炯,风姿绰绰。

卧室家具已经腾空,墙上挂着里赫特不同时期的照片。餐厅和其它房间墙上的挂画有些是里赫特的作品,有些是他的收藏,展现着里赫特在艺术上全面的天赋和深厚的修养。这些画作都已由普希金美术馆私人收藏部收藏,不定期在美术馆和故居轮流展出。(附图是里赫特1950年代创作的《月亮,中国》,由莫斯科国立普希金美术馆收藏)

餐厅正中的展柜里是里赫特童年时的一些物品,这类展品在里赫特的门厅、书房中也有展出。讲解员介绍说:“你很幸运!这些是临时展品,过几天博物馆就要收回了。”这些令我幸运的展品包括:里赫特出生时的一缕头发;里赫特母亲的日记本,翻开的一页记载着婴儿里赫特听到音乐时的反应,年轻的母亲写道:“宝贝今后应该是个音乐大师吧?”还有童年里赫特创作的儿童画,蜡笔色彩依然鲜艳,丝毫看不出已近百年。最有意思的是少年里赫特为自己创作的“音乐剧”所画的“海报”,透射出非同凡响的天才和激情。

尼娜的餐厅连通里赫特敞亮的琴房。这是两套公寓的客厅和里赫特这边的餐厅打通形成的,大约四米宽,八九米长。房间的长边,一侧是两面巨大的玻璃窗和阳台,另一侧的墙上挂着里赫特创作的油画。房间的一端并列两架斯坦威钢琴,大部分的房间被二几十把透明塑料椅子(显然是现代产品)占据,供这里举办不定期的音乐会使用,延续了公寓主人生前的雅集。里赫特曾在这里练琴,与同事排练,并邀请朋友们举办小型音乐会。讲解员打开琴盖,我问“可以摸一下吗?”得到允许后,我小心翼翼地弹响几个音阶,这是里赫特曾经每天触摸的黑白键,那超凡的、绝美的音色就是在这里修炼的,刹那间,我愚钝的指尖是否也感应到一丝灵动?

钢琴上平放着舒伯特第三钢琴奏鸣曲的曲谱,翻开到第48页,这是里赫特1997年7月底在莫斯科西郊的河边别墅最后弹奏的曲子。在这之前的两三年,里赫特旅居国外,因为腿疾手术、听觉衰退和抑郁一直没有练琴。从青年时期开始,他一生都坚持每天练琴。关于练琴的时间,里赫特在访谈中断然否认尼娜说他“每天练琴十二个小时”。综合各种文献资料,里赫特每天练琴至少三小时,这也是他对其他钢琴家的建议;实际上,1968年前苏联拍摄的纪录片提到,他经常每天练习五六小时;每逢学习新的乐曲或演出前,会达到十个小时以上。蒙桑容在里赫特去世前一个月登门拜访所见, “每天练习三小时”的内容就是舒伯特的奏鸣曲。里赫特对拓展舒伯特的钢琴音乐有极大的贡献,他喜爱舒伯特,曾说舒伯特是弹给自己听的,他承认最爱的音乐作品是舒伯特G大调第18钢琴奏鸣曲D894,而不是更为人们熟知的第21钢琴奏鸣曲D960。最终,里赫特是弹着舒伯特离开的,是否也是一种“悲欣交集”?

里赫特的书房一侧是一个巨大的、上了锁的木柜,讲解员略带神秘地说:“这里面都是他的乐谱。”另一侧是几个排成一溜的书柜,摆满了书籍和工艺品。里赫特酷爱读书且博览群书。我不懂俄语,也不知道书柜里是否有他最爱的普鲁斯特。众多的工艺品记录了他一生的旅程。里赫特堪称钢琴界的游吟诗人,从未停止过演奏的旅程:1943年起在苏联各地巡回演出;1950年开始到东欧;1957年访问上海;1960年首次到美国、加拿大;1961年开始到西欧;1964年起每年举办法国卢瓦尔河谷Grange de Meslay音乐节直到1993年;1970年首访日本……里赫特曾八次访问日本,受到狂热的追捧。书柜里摆着中国的抱鲤瓷娃娃、日式的铜狮子和杯子……

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形容里赫特可谓恰如其分。他非常喜爱穆索尔斯基《展览会上的图画》组曲,曾经演奏过100多次,雄心勃勃地试图用一架钢琴表现整个世界。他在音乐、美术、文学等多方面的深厚修养,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惊涛骇浪的坎坷经历,都化作灵感和领悟,从指尖传递到琴键,描述这个世界,表达这个世界,感动这个世界。为什么每个喜爱里赫特的人都能从他的琴声获得共鸣和感动?为什么人们每一次重温里赫特的演奏都会有新的感悟?就是因为他的广博和深刻,博古通今,阅尽人生,悟透情感。他捧出一滴水,却折射着大海。

李赫特的卧室小得令人惊讶。一侧是窄小的单人床,床旁的墙上围着草席;另一侧是没有扶手的长沙发,只容一个人侧躺;窗旁好像是一个电视柜,柜顶上摆着里赫特母亲的照片。床的一侧墙上挂着他父亲的画像,床头挂的照片则是他视同父亲的恩师涅高兹教授。

蒙桑容把这里称作“音乐苦行僧的公寓(the apartment of a musical monk)”。尼娜也说过,里赫特对舒适的生活总是很漠然。他年轻时挤在涅高兹家的钢琴下面睡了好几年,后来住到朋友家,几年后又搬到尼娜的公寓。他对于居无定所毫不在乎,只要有地方可以练琴就感到满足。直到里赫特获得国内巨大的声誉后,他仍然没有想过用自己的成就和影响改善生活。有同行教授实在看不下去,联名上书当局为他要房子。

苦行僧里赫特外冷内热。 “斯拉瓦(里赫特的昵称)是一个慷慨的人。”涅高兹的女儿米丽查回忆,“他非常理解周围人们的情绪和喜怒哀乐。他真诚地同情那些生活困苦、遭遇不幸的人,并尽力给予帮助。”“斯拉瓦给许多朋友送过礼物,这些礼物都是他以令人惊叹的品味和心意选购的。他以罕见的洞察力猜到怎样一件东西会让对方最开心。”里赫特里赫特还承担全部手术和医疗费用,资助涅高兹的钢琴家儿子出国治疗手疾,挽救了后者的职业生涯。

归途:新圣女公墓里赫特墓地

新圣女公墓是莫斯科的一处名胜。“rgxpku的博客”所作《新圣母公墓里鲜为人知的名人墓》系列文章诚意满满,第一篇提到“里赫特墓在第5区第35排第1尊”,大提琴家罗斯特罗波维奇和小提琴家大卫·奥伊斯特拉赫的墓也都在这里。除了钢琴,室内乐、歌剧、声乐也是里赫特最爱的音乐形式。他一生中合作过的音乐大师数不胜数,罗氏和奥氏是其中突出的代表。我原本不愿去墓地打扰那份宁静,搜索到上述信息,觉得如果不去新圣女公墓参拜,将是一个遗憾。在莫斯科大学中国留学生的帮助下,我在公墓导览图上确认了里赫特的墓在5区35排右起第一座(编号194)(图中3号),罗斯特罗波维奇在5区24排左起第一座(编号192)(图中1号),奥伊斯特拉赫在7区8排左起第一座(编号161)(图中2号)。

我一大早来到新圣女公墓,进大门沿正中的道路前进,右手即是5区。向前来到一片稍开阔的地带,站在这个十字路口,向左看,有一座非常显眼的大理石墓,仿佛在地面上起伏的白蓝红俄罗斯国旗,这是叶利钦墓。这个路口的右前方把角,正是罗斯特罗波维奇的白色大理石墓,墓前的十字架又似大提琴的琴头。我收藏的第一套二手唱片,就是罗斯特罗波维奇与里赫特1960年代初在飞利浦公司录制的贝多芬大提琴奏鸣曲,又一个百听不厌、无与伦比的传奇演奏。我收藏的这套唱片的珍贵之处在于,内页有罗氏的亲笔签名!

顺着左手的开阔地带,经过叶利钦墓所在的6区,直到墓园左侧的斜边红墙。沿墙向前寻找位于右手边的奥伊斯特拉赫墓,但直到另一区,都没有找到刻画奥氏拉小提琴身姿的墓碑雕塑。返身向回走,终得,原来墓碑是朝向这一面的,刚才从背后经过了。虽然我至今并不热衷小提琴作品,但奥氏父子的巴赫d小调双小提琴协奏曲仍不失我的心头好。在访谈中,里赫特流露出与奥氏的关系明显比与罗氏和谐亲密,对前者更不吝美言:“了不起的小提琴家!他是最棒的!我父亲介绍我们认识时我才只有十二岁,他已经快十七岁了。他那么优雅,那么英俊,同时又和蔼可亲……”他们二人留下了很多传奇名演录,至今仍受到小提琴爱好者追捧。

尽管里赫特与罗斯特罗波维奇私交不冷不热,但在1970年代,罗氏受到前苏联当局排挤,不允许他与里赫特、奥伊斯特拉赫一起演奏贝多芬三重奏协奏曲,里赫特以拒演做抵抗,坚持请罗氏一起演出并取得胜利。里赫特还以相似的方式声援过核物理学家萨哈罗夫等人。难怪前苏联诗人安德烈·沃日涅先斯基把里赫特看做是“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象征”。

再次经过罗斯特罗波维奇墓,横穿过5区,来到右侧的矮红墙,沿墙向前走,树荫下的里赫特墓位于左侧最边上。三层黑色大理石台阶围着一小片正方形绿草坪。内侧一角,一块心形岩石从中间劈开两半,呈90度角交错摆放。劈开的平面光滑洁净,一侧仅有墓主的花体签名“С. Рихтер(斯·里赫特)”,另一侧是两个拼成音符的年代,“1915”、“1997”。岩石两边各掩着一丛绿植,前面是各种无名的、看似不经意的小草,几束鲜花靠着墓碑摆放着,显然是崇拜者的祭献。我猜设计者的寓意:里赫特外表如岩石般刚毅冷峻,内心纯净得只有艺术,音乐贯穿了他的一生;他面向普罗大众,并永远受到膜拜。

伫立在里赫特墓前,我戴上耳机,继续早晨一直在听的贝多芬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进入墓园前无意中暂停之处,恰是最后一首、Op.111的最后乐章的最后五分钟。这是里赫特1991年在路德维希堡的演奏。录音重现当年的现场情景,里赫特弹出的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后几秒,如醉如痴的观众才反应过来,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与喝彩声。如果挑选我的“荒岛十大”,这张唱片稳居首位。几年前我在德国乘火车游荡,一路听着这张唱片。从海德堡到斯图加特,经过路德维希堡市镇边缘,教堂的塔尖在车窗外掠过,此时此刻响起的也是这个半梦半醒的最后乐章。

这是所有音乐中我最爱的乐章,此曲只应天上有,好似贝多芬羽化成仙的终极乐章,也是我个人认为里赫特演奏进入自由境界后达到的最高峰。尼娜在访谈中提到:“他在早期音乐会上弹得很粗糙,加上他当时脾气暴躁,往往会弹得震天响。逐步开始注意音色,他的音色已进入朴素单纯的理想境界,越来越自由。他花了不少功夫才达到神奇的美声。” 涅高兹是这样阐述美声的:“声音是钢琴家的一种表现手段,正如色彩、颜色和线条对于画家一样。声音是最主要的手段之一,但仅仅是手段。‘美声’是不同力度、各种时值的声音的互相结合、互相对比的过程。”比较1963年、1975年和1991年里赫特48岁、60岁和76岁演奏的Op.111,不难发现,里赫特不但年轻时经涅高兹点化发生了音色的转化,而且这种对“美声”的追求,贯穿了他的一生。

音乐爱好者经常探讨贝多芬的音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哪个钢琴家给出的是“权威”演奏?里赫特晚年的音乐日记可以一窥他对同行、对自己的演奏毫不留情的批评,体现了他的严肃和自省。他评价演奏好与不好的标准就在于是否准确地表达了音乐。“你要按照谱子精确演奏,但你不可能记住谱子上的所有指示,于是,人们就开始所谓‘演绎’。我坚决反对!”“我从未怀疑过,正道只有一条。为这个简单的理由,我总是仔细阅读谱子,任何曲子只有一种诠释方法。”

晚年的里赫特,越来越远离大音乐厅,而是兴之所至,在一些小的演出场所随时随地举行音乐会。1986年,年过七旬的里赫特乘汽车从莫斯科出发,带着两架雅马哈钢琴,一路前行,花了半年时间穿越西伯利亚直到海参崴,再回到莫斯科,一路举办了150场音乐会。他所到之处,一些市镇没有音乐厅,在一些偏僻的乡间,人们甚至从来没有听过音乐会。他一路享受着欢呼雀跃的听众的热情欢迎和回应。蒙桑容写道:“里赫特内心是一个传教士,相比卡耐基音乐厅中矫情的欢呼,他更愿意感受新库兹涅斯克、库尔干、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伊尔库斯克的听众们纯朴的热情。”此时,里赫特已经从音乐苦行僧升华为钢琴圣徒。

贝多芬这最后的钢琴乐章,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图景。于我来说,他描绘的是人生大起大落后进入孤寂而幸福的航程。一个人在清冷的、无垠的暗夜中自在地翱翔,看远近的星光明灭,随意地盘旋迂回,静默冥想。焰火骤然亮起,重温那些人生中幸福辉煌的时刻,或是攀越崇山峻岭后的豪迈。悲喜交集之后又归于平静,自由,舒展,沉醉。最终,在闪烁的星光中,归于沉寂。

海涅说,语言的尽头,是音乐。(Where words leave off, music begins.)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及书籍、唱片封面扫描)

(配乐为里赫特演奏的舒伯特G大调第18钢琴奏鸣曲D894之第1乐章,1989年3月20日录制于 伦敦 ,PHILIPS 438 483-2)

【参考资料】

1. Bruno Monsaingeon. Sviatlslav Richter: Notebooks and Conversations. Faber and Faber Limited, London, 2001.

2. Bruno Monsaingeon. Richter, L'Insoumis - the Enigma (纪录片), 法国 ,1998.

3. 谢力昕(编译). 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的音乐日记,钢琴艺术,2013年第2-6期.

4. 孟令帅. 俄罗斯 钢琴艺术的历史与发展,钢琴艺术,2010年第7、8期.

5. 涅高兹. 涅高兹谈艺录,焦东建、董茉莉(译). 人民音乐出版社, 北京 ,2003.

6. 亚历山大 ·维岑斯基(著). 焦东建、董茉莉(编译). 俄罗斯 著名钢琴家里赫特访谈录,钢琴艺术,2008年第6、7期.

7. 毛宇宽(译). 里赫特住在涅高兹家(米丽查·涅高兹回忆录),钢琴艺术,2003年第1、2期.

8. 里赫特自述,原译者不详,来自豆瓣网.

9. VRMLSIT. 里赫特套装唱片大盘点,来自互联网.

10. rgxpk的博客. 新圣母公墓里鲜为人知的名人墓(一),来自新浪博客.

11. 怒海行舟. 里赫特,用流过血的手指,弹出世间的绝响,来自互联网.

12. Gunners Piesis. Sviatoslav Richter(纪录片), 前苏联,1968.

【景点信息】

莫斯科 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大音乐厅)

地址:Bolshaya Nikitskaya Ulitsa, 13/6, Moscow

网址: http://www.

(注: 莫斯科 柴可夫斯基音乐厅是另一个著名音乐厅,不在此地址,导航设置需注意)

里赫特故居公寓

地址:Bolshaya Bronnaya Street 2/6, Apt. 58, Floor 16, Moscow

地铁站:Tverskaya,Pushkinskaya,Arbatskaya

参观时间:周三-周六,14:00-20:00;周日,12:00-18:00;周一二闭馆

预约电话(要求预约): 7(495)6958346, 7(495)6977205, 7(495)6974705

门票:成人200卢布/人

网址:

https:///museum/buildings/richter/index.php?lang=zh (俄、英、汉语)

http://www./ (俄、英语)

新圣女公墓

地址:Luzhnetskiy Proyezd, 2, Moscow

开放时间:9:00-18:00

网址: www. (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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