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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帆美文】庐山樵·我生为砚

 云帆诗友会 2020-06-22


庐山樵

我生为砚

        如果把一件事物与一个人一生命运相对应的话,我想,和我相对应的一定是砚,也只能是砚。

        砚台也自然成了我生命的外延,成了一生的暗示和宿命。我为此感到惶惑,也感到庆幸。

        从前大人为了测试小孩将来的命运,往往在周岁的时候叫小孩“抓周”,而我周岁的时候并不需要“抓周”,我就知道我喜欢的是砚台。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周边到处都是砚石,想逃也逃不脱。

        其实,我家几代都是以木业为生。爷爷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大木小木他都能应付自如,父亲继承了上辈的衣钵,终生以木匠为生,后来把自己的弟弟,和三个儿子都引上了木匠这条路,我是家中唯一没沿袭父亲这条路走的男孩,可我偏偏喜欢上了邻家的砚台。

        在我的记忆中,邻家每天都坐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倦缩在一条低矮的木凳上,带有长长木柄的刻刀每天在砚石上雕刻不止。木柄顶在右肩窝上,身体一伸一缩,上下蠕动,坚硬的石头顿时化成粉末随着刀口慢慢扬起,线条直挺而匀称,动作优雅而连贯。做好的砚台堆砌得整整齐齐,活像农人秋后的柴垛。

        村里人都叫老人为矮爷,每天放学或放牛回来,总要来看看老人刻砚,那一招一式看得入神。

        他一边刻石,一边问我:“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砚台。我们老师也有。”

        “那你知道这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知道,用来磨墨的。”

        “磨墨干什么?”

        “写毛笔字。”

        “你会写毛笔字吗?”

        “不会。”我摇摇头。

        “你要学会写毛笔字,就要用得上了。”

        我问过父亲,写毛笔字要用什么写。父亲一样一样跟我讲,毛笔、砚台、墨条,最后找出一本折页字帖来,纸张泛黄,是柳公权的《玄秘塔》,是父亲当年自己的旧物,那字体健拨、清朗,很是好看。然后父亲一笔一划示范起来。大概我的书法学习就是从这时开始启蒙。

        其实一个兴趣的培养不在乎是怎样的开头,而在乎怎样的发展,过程比开始重要,也更加有趣。如果说我学书法是父亲为我示范性的开启,那么村中的老先生就成了我坚持学习的唯一理由和兴趣源泉。从此砚台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伴随我的左右。当时村中有好几个伙伴,常聚一起,写字、看书、乃至写诗作文,完全是兴趣使然,没有家人的督促和安排,我们就像村人院中放养的鸡鸭。放养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是凭兴趣所为,原动力足,自觉性比一般人就要高。其次是群体为之,大家反而相互督促和暗中较劲,你追我赶,有一种热烈的气氛。三是村中有好几个老先生都能写得一手好字,对我们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谁家的木器、篾器上乃至门前、室内有一手漂亮的毛笔书法,谁家就有读书人。每年的春联是我们晒成绩的榜单,既是书法的展示,也是文辞的检验。每到夏抢出工,农人担着篾制箩筐,走在悠悠的田埂上,箩上漂亮的毛笔书法,某某人置,某年某月某日,好的书法总是让人多驻目留连。终于有一年我家新制了篾器,暗想,我也可以一展风采。一天母亲叫我,我家新制的谷箩是不是请三先生来写下。我一听坏了,怎么又请别人来写。但不好直说,我试探地问:“我也可以试试吗?”然后双目紧盯着母亲。母亲故意不看我,轻轻地说:“你能写好?”一句话让我勇气全消。但并不甘心,幽幽地说:“不试怎么知道?”母亲笑着说:“那你要好好写。”我敢打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最认真的一次书写。笔划线条间流露出一个村童对书法的喜爱和执着是不言而喻的。

        清明节前的几天,农人都要放下手中的农活,准备为死去的亲人整理墓碑,墓碑是青石制成,写字刻图成了又一个书法的展示机会,没等几年,我就成了村中写字刻字的“先生”了。几天下来,忙得不亦乐乎不说,腰酸背疼晚上都吃不了饭。这一“兼职工作”一直到我离开村子,远赴他乡读书时为止。每年清明节为亲人上坟的时候,看着自己为亲人书刻的墓碑时,心中总不免想起那些在村中读书写字的岁月。尽管书法有些稚拙,青葱的岁月,现在看来,仍然激情暗涌,静水流深。


        大概到我工作很多年后,我才渐渐感觉到砚台的魅力来。

        表兄家离我的村子并不算远,翻过两个山头就到,他做砚台是跟他父亲学的,我没见过他父亲的砚台,但他的砚台常送给我,有时要我帮他写字,这大概是应客人的要求,需要落款他才找到我,我每次写完交给他,他总要奉承几句好话,说多了,我也开始迷惑起来。一次我在他送我的一方砚台上,刻上王维的诗,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县委书记罗强先生看到后,连连赞叹字写得好,也刻得好。当时我不在,后来领导告诉我后,问我能不能送给罗书记?我说,没问题,这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罗书记收到后表示非常喜欢,问我多少钱,并做出掏钱的样子,我说不要钱,是我自己刻的。说来奇怪,县委书记办公桌上突然多了方砚台,可是全县领导干部中间的一件大事。引来很多人的效仿,一下子,县里很多中层领导开始访上门来,要我刻制的砚台,让我忙了好一阵子,也让我一时在县里小有名气。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临退阶段。这让我坐卧不安,饮食无味。

        我见过太多的退休人员因不适应退下来的生活,而头发一夜花白。有的寻求打牌钓鱼,打发时光;有的上街闲逛,空度岁月;更有甚者,则干脆把办公室一些规章作派移植到家庭里来,设办公厅,后勤处等,每天家用开支都写报告批示执行,当然这是笑话,多少反映了一些老干部退居的不适应心态;有的干脆就说,回家等死。

        然而这是每个公务人员必须面对的现实,谁也绕不开。除非死在工作岗位上,等不到退居的那一天。医学上早就发现,人退休后,因人生目标突然消失,身体健康和精神健康状况均会急剧下降,如果你没有目标,死亡便成了唯一的“目标”,那些隐藏在你潜意识里的自毁机制就会悄然启动,让你的身体每况愈下。

        这个问题困绕我有大半年的时光。我将何去何从?用梭罗的话来说就是,我归于何处,又因何而生?

        我思忖日久,头脑渐由模糊变为清晰,又由细密转为朴拙。李白说:“天生我才必有用”,来到这个世上还什么事情都没做,就这样匆匆而返,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才”。

        我得试一试才知道,先贤们说,修身齐家治家平天下,“治国平天下”的事已经不归我了,那么“修身齐家”还是要为的。哪怕是没事寻事,无事找事。

        找件什么样的事来玩呢?

        我还是想到了我的砚台。

        我的家乡自古就有制作砚台的传统,这与当地盛产一种石材有关。我们称之为青石,属页岩,储量极为丰富,老百姓只把这种石材用来垒墙,建房,做坝,有的还用来盖房。横塘、蛟塘、华林、隘口、泽泉等几个乡镇都有,但以横塘储量最为丰富、品质为最为上乘,因而横塘的能工巧匠也最为有名。我村就有很多人以石匠为业,世代相承,著名民间艺人黄纪印老先生就是我的邻居,前文提及的矮爷。庐山秀峰的铁线观音石刻就出自老先生之手。老先生一生以砚刻为主,所制砚台,多以素工见长,偶有纹饰,仅作点缀,所制砚台多出口日韩及东南亚等地。

        制砚的传统追索以来怕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相传晋陶渊明第一次使用此石自制砚台,后尤日盛。至唐宋时得到极大发展。宋米芾《砚史》中载:“庐山青石砚,色淡青有纹,如乱丝理缦,扣之有声,得墨快,发墨有光。”

        金星砚最初为金星宋砚,因砚石上含有大小不同颗粒金星而得名。关于金星宋砚的宋字如何得来,大抵有两种说法,一为该砚传为宋徽宗赵佶喜好此砚,赞曰“砚中之魁”;一为该砚石出产于横塘乡驼岭宋村,故名。一九八二年星子县工艺美术厂选送砚台入京参展,曾请时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舒同先生题写展名:“中国金星砚展”,才正式冠以“中国”二字。由此“中国金星砚”之名在业内外开始传开。

        民国时期著名学者李拙翁曾对金星砚情有独钟,他说:“余拟请良工为之精心制作,作诗以张之,使人知地产之美。”但终因无“佳匠为之琢制,工殊恶劣”,“世人不得知其贵耳”。美好愿望终于化为泡影。

        我曾在玩砚大家孔发龙先生处参观过他的藏品,好几屋子的砚台以歙砚为多。都是当代一些制砚名家的作品。他喜欢歙砚大家方见尘的作品,收藏过他的大部头作品几十方之多。据孔先生介绍,这是他收藏以来的第二个计划。第一个计划当然是他收藏的7501瓷器闻名收藏界,也为他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孔先生原本只是个汽车司机,由于职业的习惯和敏感的经济头脑让他意识到收藏的快意和巨大潜力,逐步构建起了他的陶瓷收藏世界。在成功完成他的第一波收藏后,很快转入砚台收藏,以极低的价格入手,很快就建立了他的砚台世界。他毫不客气地对我说:“金星砚在收藏界名气小,影响力也小,建议你要玩的话,你还是玩歙砚吧!”道理不言自明。

        我没服气。我说:“我玩砚台不单纯是为了赚钱,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责任,你能理解我吗?”

        “我能理解,也不能理解。”他说。

        “为什么?”

        “我能理解你的情怀,但不能理解你的投资冲动。”他说。

        我知道他是个投资高手,所以才有他今天的成就,因而他说的话一定有他的道理。正因如此,我作为玩玩是可以的,但作为投资需要谨慎。

        “你们的砚台,需要找到品质优异的砚材,还要优秀的大师雕刻才能出精品!”他接着说。

        “这是我需要考虑的,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我说。

        事实上,这也是我一直以来久虑不决的一块心病,如今他一语中的,说出我的心里话来,反倒让我轻松不少。接下来我需要做的事就是寻找最好的砚材和与最好的砚工合作。

        2012年的某一天,我无意发现绿色金星石,让我眼睛一亮。拿刻刀试下,觉得不错,爽刀,继而打磨出来后看看效果,果然不错。于是我与工作室的师傅商量,看能不能做方砚台,两天后他就发图片给我,让我一惊。刻的是山水人物,传统题材,更为奇妙的是,砚石不仅色泽莹润,而且纹理丰富,所刻山水人物与自然纹理相互协洽,一一对应,真是一幅绝妙传统山水画。古人所说的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在此得到最好的印证。趁着酒兴,我将此砚命名为《静对空山》砚,即赋一诗于其上:

静对空山响碧云,万千飞瀑引鸿濛。

遥知皑皑非花雪,安得白云著此身?

        许多书画家朋友来看后 ,问这问哪,有的以为是端绿,有的以为是歙绿,一个甘肃长年做洮河砚的朋友问我是不是洮河?我笑而不答。书画家冷绪忠先生是我的好友,他也是个砚台收藏爱好者,见此砚爱不释手,摸了又摸,翻来覆去,说:“有名字吗?”

        “还没有,我想叫庐山绿,你看怎么样?”我说。

        “这个名字好,响亮,形象,能说明问题。”他肯定地说。

        “你赶快把这个名字写下来。”冷先生接着说。

        “你帮我写吧!你的书法好。”我说。

        “我的字不行,你得好好想想,得请个有影响力的人写。”冷先生说。

        “那请谁?”我问。

        “在江西,有一个人适合写这个,不过不知道你能不能请得动他?”他说。

        我说:“谁呀?”

        “崔廷瑶老师。”他说。

        “没问题。”我肯定地回答。

        崔先生看过砚台,又听我说明情况后,欣然应允。

        崔先生题写了三个大字:“庐山绿”。并款识:“爱和先生致力于庐山金星砚研制,今又开发新品种,色泽莹润带绿光,命名为庐山绿,书此奉为纪念。”

        广东书画家胡立伟先生见后题写:“池研烟岚”。

        书画家魏康宁先生题为:“石养逸格,翰弄金星”。

        我在一方庐山绿砚上撰写铭文:“庐山绿,温如玉,色有纹,坚其质,山川形胜汇于砚上,高人雅器置吾案头”。

        与我合作过的砚雕大师很多,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一些过手的砚雕家充分肯定庐山绿砚的品性,认为石质细腻绵韧,坚中带柔,匀线爽刀,无杂质,易于磨砺,颇具油性,加之色呈墨绿,光泽莹润,肌肤可亲的外在特质,是不可多得的上好砚材,与端歙洮砚相媲美,有的认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实上,没有一个文人是不爱砚的。明陈继儒说:“文人之砚,犹美人之镜,一生最为亲傍”。砚台于我而言,是一种爱好,也是一种情怀。庐山砚人草堂就是旨在为金星砚构建交流平台。针对时下流行的制砚弊端,明确制作理念:集天地人和于方块之间,融诗书画印于砚雕之上。以古为徒,以用为体,传承砚台文化正脉,才是克服长久以来一直困扰金星砚未能走上大舞台的瓶颈。

        记得有朋友问我,你的理想生活是什么?我说,我没有理想生活,只有眼下。那就是一介草庐,置砚无数,清茶一盏,花香四季,几个好友常常闲聊,书是必不可少,合着自己的口味就好,友也不在多少,仪着自己的心就行,忙时耕石琢砚,闲时翰弄金星,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有翠竹绕宅,有鸟语私吁,有清泉濯足,有白云四邻,朝闻晨钟阵阵,暮送晚霞依依。

        我喜欢林语堂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他说:“风可吟,云可看,雨可听,雪可赏,月可弄,山可观,水可玩,石可鉴”,关键是心态,我玩砚也需要这份闲静的心态。仔细体味大自然中一点一滴的生机和妙趣,是寻找生活乐趣的最好方法。当下世事嚣嚣,人心浮躁,如何寻得一方净土,能安下此心。日前,一个道家朋友在桃花源的金凤岭上带徒授课,他告诉我,离开喧嚣的最好方法就是重归大自然,与一片森林为伍,与每一条河、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对话,甚至一群蚂蚁、一片庄稼、一只小鸟、一支狗尾巴花。那天傍晚,我站在金凤岭上,正是夕阳西下,暮云四合,群峰相逐,满目苍茫时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空旷感油然而生,眼前的景致与内心世界达到完满的契合与融洽,仿佛身心与天地万物融于一体,不可分割。我不禁轻轻吟道:

村隐白云寺隐空,云收雾敛散霓虹。

苍山数点人独立,致爽烟波又晚风。

        如今,我像个四处游走的方客,又像个修行的道者,每天曲不离口,砚不离身,不时看着,摸着,感受着,想像着,砚台也成了我生命中一团化不开的气。看着这些砚台优美的弧线,想像自己站在风前越来越优雅的姿态,赏着石材的肌理和纹路,想像自己平和的心中又小有微澜,砚石的色泽和细腻的触感,又仿佛把自己带回到无比温柔的旧乡。徘徊或躺卧在四壁砚台的天地间,仿佛置身大自然之中,每天聆听着大森林吹过的风响,群山中飞动的流云,及以田间的虫唱,林间的鸟鸣。每天为其拂拭、去尘,像农人数点着自己家养的牲畜,像将军集训着自己的士兵。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皇帝。”

作者简介

        庐山樵,本名黄爱和,字中和,号庐山砚人,现为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砚文化联合会名誉副会长,庐山市金星砚文化研究会会长,江西省诗词学会会员,江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平生好制砚台,以传统文化入砚,崇尚宋明简约砚风,好制砚铭,为藏家所重,全国性砚雕评比中多次获大奖。现居庐山市,有庐山砚人草堂为玩砚赏砚交流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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